有鱼鲈鱼尾巴

第37章 真有鲛人

从下午等日落,再到宵禁,再到深夜,宋沅没来。

李净之很担心,他无法不为宋沅担心,毕竟宋沅总是受伤。可他也不敢走,要是宋沅来找他,那两人又错过了。

他因此陷入一种焦虑状态。

看着在柜台边上直打瞌睡的曹士吉,李净之心里一阵愧疚,他走近道:“掌柜的,夜深了,你要不先去休息吧。”

曹士吉用手指撑开睡眼,“啊,你要走了是吧?”

“不、不是,我还要再等等,”李净之尴尬不已,“我看您很困,要不先去厢房歇着?”

曹士吉摆摆手,“没事,我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我说,你到底是等谁啊,还遮遮掩掩不肯告诉我。”

李净之也不是故意隐瞒,就是点不好意思而已。

他说:“等宋沅,我们约好了去八里巷吃冰莲百合,他说来接我,应该是有事耽搁了吧,还没来。”

曹士吉挺惊讶的,宋沅在城里出了名的不好结交,整天摆着张臭脸,但也没办法,人家财力摆在那儿。

如今这世道,除了为官的高高在上,再就是谁有钱谁说了算,因此虽有人看不惯他,面上还是会对他礼让三分。倒是他弟弟宋即还挺会做人,所以大家有事更愿意跟宋即来往。

这宋沅多次接送李净之,说明打心里认可他,这让曹士吉对眼前的年轻人又高看了几分,毕竟这鲜少有人能做到。

他绕出柜台,道:“这宋老板也真是,来不了也该找人来说一声,叫你白白在这里等到半夜。宵禁了,走也走不了了。”

说得也是,不管宋沅来不来,李净之都走不了,只能在此过夜。

他便道:“掌柜的,你进去歇着吧,我也不等了,我就在外边凑合一晚。”

一向与人为善,乐善好施的曹大善人这会儿却迟疑了,“你,要在这过夜啊……”

他脸上的犹豫过于明显,让李净之愣了下,他随即指了下大门,“外面,巡逻队……”

“对对,瞧我都糊涂了,那个,那我先进去了,你自己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吧,我看不多久天都要亮了。”曹士吉皱着张脸,确实困得不行。

李净之道了声:“好。”

进房前,曹士吉把大门检查了一遍,确定锁好了,然后站到厢房门前,看了李净之一眼,李净之不解,也看着他,最后反应过来,是让他回避的意思,他就假装去看看药柜。

眼睛看不到耳朵是能听到的,他听着那明明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锁,被曹士吉左三圈右三圈地摆弄,最后“吧嗒”一声开了。

他心中顿时疑惑更甚,还没想明白,就听见大门传来叩门声。

轻轻的三声,明明声音很小,却吓得曹士吉一机灵,又连忙把厢房的锁右三圈左三圈地锁上了。

李净之耳朵贴在门上,轻声问:“是宋大哥吗?”

外面传来宋沅低沉的声音:“是我。”

他刚要将门闩抽开,曹士吉一个箭步冲过来,按在门闩上,笑道:“我来我来。”然后一点一点往外抽。

大门打开了,宋沅在外面站着,一身黑衣,几乎要与暗夜融为一体,看到李净之,他道:“抱歉,来晚了。”

“没事,你忙你的。”李净之说,“但是我们现在也走不了了。”

宋沅跨进门来,对曹士吉一拱手,道:“曹掌柜,打扰了。”

曹士吉还是那张弥勒佛似的脸,“严重了,宋老板贵人事儿忙,理解理解。要不咱仨今天别睡了,听说宋老板棋下得好,我正好讨教一番。”

宋沅看了下李净之,道:“不敢,互相切磋。”

见他应承,曹士吉心想可算逮着机会了,他自认棋下得不错,又听说过宋沅下棋有多厉害,一直想切磋切磋,奈何从前宋沅都不拿正眼瞧他,没想到借着李净之的面子能与他下一回。

曹士吉转身去在柜台找象棋,谁知宋沅突然从背后上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两指粗的麻绳,一下精准地勒住他的嘴巴,让他无法叫出声,然后又快速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拖至大门前,厉声道:“开门!”

那门闩在宋沅进门后又被曹士吉插上了。

曹士吉开始是拼死挣扎的,但宋沅掐着他的喉咙,空气渐渐稀薄,他无法呼吸,对死亡的恐惧让他抖着手去摸门闩,再一点点抽出来。

还是有一点出错,不知从哪里射出一支短箭直冲向宋沅,宋沅似早有防备,一闪身极快地避开了,然后照着曹士吉的腿弯狠狠地踹了一脚,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了,曹士吉疼得满头大汗,跪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李净之从懵然到无措,他几次想开口又被宋沅凌厉的狠劲儿吓到。

平常宋沅也冷淡,但不像现在这样仿佛压制着无尽的怒火,一碰就要爆炸。

大门终于被打开,七八个黑衣人鱼贯而入,带头的是李净之一直没再见过的宋即,还有西月,花月,暖杏阁的小二,守卫等,都是李净之认识的人,但大家都好像没看见他

一样,直直走向那间被锁着的小厢房门口。

曹士吉有些发福,体量不轻,宋沅却像是拎着一只小鸡仔似的把他拎到厢房前,指着锁头道:“打开。”

这会儿一直发不出声儿的曹士吉疯狂摇头,就是不肯开锁。

宋沅接过宋即递过的匕首,二话不说照着曹士吉的大腿连扎三刀,疼得他只能咬着嘴里的麻绳来抵御痛感,他疼得落泪,见宋沅又举起匕首在他脖子上比划,只好战战兢兢地开了门。

宋即第一个冲进小厢房,房内简洁得不能再简洁,一张床,一套桌椅,再加一个小衣柜,没别的。但他很快发现了床底下藏着的木梯,他招呼两个人进去,在地板上敲敲打打,没多久就找到一个暗道,将盖子打开,把木梯放下,宋即率先下去,随即听到他的声音:“找到了。”

闻言,曹士吉彻底腿软了,瘫在地上,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宋沅,道:“我只是,没想到是你,不然你早就……”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愤怒不已的西月踢了一脚,人前妖娆多情的西月这会儿柳眉倒竖,拿着把明晃晃的短刀,就要结果了他,被宋沅拦下。

宋沅看着一旁的李净之,整个人都在抖,眼眶也红了,正不知所措,他对西月道:“换个地方。”

西月反应过来,也看了下李净之,然后一个手刀将曹士吉敲晕,叫两个人过来将他扛了出去。

宋沅朝李净之走近,李净之却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他无意识做出这个动作,却让宋沅心里一紧,他害怕他。

宋沅不容反抗地来到李净之身前,握住他的肩膀,一改之前的阴鸷,柔声道:“下去看看。”

暗室里点了火把,李净之下去时看到的景象所受的刺激,比之前还大,如果不是他产生了幻觉,那就是,他看到了传说中的鲛人。

一共三个,挤在狭小的浅池里。

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刺鼻味道,那三个鲛人嘴被麻绳勒着,双手反绑着,上身有交错的伤痕,而鱼尾上的鳞片几乎被拔干净,只剩下一口气。

此时宋即和花月正在给他们松绑,他们看到来人,激动得泪如雨下。

李净之亲眼所见那眼泪在落地时变成了珍珠。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只稍加改动的养颜方子,效果要比之前好得多,为什么他们的伤药效果那么好。

因为,珍珠粉不是海水珠,而是鲛人泪,伤药也不是曹掌柜自己研制所得,而是鲛人的鳞片磨成的粉。

曹掌柜总是对外说找了个神医,从不吝于在外人面前夸奖他,其实只不过是拿他当挡箭牌。

可是,这世上,居然真有鲛人……

他看向宋沅,这么说,宋沅也是鲛人吗?

宋沅对宋即道:“连夜送出城去,多带点益仙草。”

宋即点头表示知道。

他回头捏捏李净之的手,“这边他们处理,我们回家。”

李净之现在脑子一团乱麻,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跟宋沅走,可宋沅牵着他,手掌包住他的手,他就没有勇气甩开。

直到被宋沅带上马车,他才蚊声道:“巡逻队……”

宋沅道:“没事,都打点过了。”

果真,马车后半夜在路上大喇喇地行驶,巡逻队像没看到一样目不斜视。

他们到风竹林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日光洒在竹林里。

宋沅拴马的时候,李净之自己先回了小竹楼,一进门就看到了桌上摆着一碗冰莲百合,已经不冰了。

李净之突然觉得很难受,他无法不去想,他和宋沅之间的一切,皆是因为他是曹氏医馆的坐堂大夫,现在他已经没有了价值,宋沅会怎么对他?丢掉他,或者杀了他。

现在送上一碗冰莲百合做什么呢?难道他真想过带自己去吃吗?

这一路上李净之已经捋清楚了,医馆的大门和小厢房都装了机关,宋沅破不了,之前他就为这个受过伤,所以他需要曹士吉自己开门,而李净之就是最好的让曹士吉不设防的借口,如果没有李净之,曹士吉未必会在半夜三更放他进门。

李净之明白,对宋沅来说,这确实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他没错,他要救人,可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觉得难受。

宋沅从身后搂着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窝上,温声道:“已经不冰了,下次我们去铺子里吃。”

并未打算说明今晚发生的事。

李净之僵着身子没说话,宋沅又道:“困不困,先睡觉?”

见他还是不说话,宋沅就将他抱上二楼,放在床上,然后搂着他,胸前后背紧紧贴在一起。

一直没说话的李净之此时说:“我想回家。”

“先睡觉,嗯?”

“那睡醒了我要回家。”

“医馆那边暂时去不了,你先在这儿住下,我陪你。”

李净之猛地挣脱宋沅,坐起来怒视他,“我知道,你是想把我关起来,这样我就不

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岂不是更安全。”

宋沅慢慢坐起,看着他通红的眼圈,沉默地把他圈在怀里。

李净之现在就想让宋沅说点什么,可宋沅一直沉默,这让他既不安又烦躁,于是再次挣扎起来。

他越挣扎,宋沅就圈得更紧,混乱间他一巴掌拍在宋沅脸上,清晰地一声“啪”,李净之怔住了,他有点怕,特别是在见过宋沅用刀扎曹士吉时的那股凶狠劲。

他缩瑟着不敢动了。

宋沅将他松开一点,看他慌乱又故作镇定,弥漫着水汽的眼睛,叹了口气,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哄着:“好了,不生气了。”

李净之不敢再造次,任宋沅搂着躺好,可他根本睡不着,酝酿半天,才又问道:“你没有要说的吗?”

宋沅还是沉默,就在李净之以为他会沉默到底时,他开口了,“我不是想关着你,是怕吓到你,是怕你不要我,怕一撒手,你就不见了。我无法事先知道你的想法,纵使如此,还是带你去看,向你剖白,把我的命交到你手上,只要你站在大街上喊一声,我就再也跑不了,像你看到的那样,被抓起来,被虐待,被拔掉鳞片。”

他声音低低的,似蕴藏了无限伤感,李净之从未见过他这样。

“但我还是告诉你了,因为我觉得你不会伤害我,是不是?”

李净之心中震荡,为宋沅敢将自己和族人的性命相托而激动,原来宋沅这样看重他。

他慢慢勾着宋沅的手指,回道:“是。”

他的心不自觉软下来,当他在害怕被宋沅抛弃时,宋沅也有同样的担心,这不是他眼里一直波澜不惊的宋沅,却是他此刻为之倾心的宋沅。

宋沅将他抱紧,“我承认我利用了你,可是为了不扯上你,我已经做了很多努力,第一次探路失败之后,曹士吉加强了机关,机关是几个师傅一起做的,我要是去逐个问,会打草惊蛇,一旦惊动他,他将我们的身份抖出来,那我们势必会再经历一场浩劫。思来想去,还是扯上了你,抱歉。”

他说再,李净之问:“以前,你们经历过浩劫吗?”

“好多年以前了。”宋沅没有细说。

“其实……”李净之慢慢道,“你可以提前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宋沅却说:“你不会的。”

李净之奇怪:“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与他是同族,因为我知道医者的使命,因为你善良,不忍伤害他人。”

李净之默然了一会儿,说:“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只是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大夫,不是那渡世的菩萨,我只能医身,医不了心,如果他心坏,我不会同情他的,我不会是非不分。”

这番话倒叫宋沅有些讶然,他将李净之抱紧了些,“好,我知道了,别生气了好吗?”

李净之道:“我不生气,但你可以全都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