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家兄弟

宗家煜放下手机,转身回到病房中,将手机扔到宗家烁怀里。

宗家烁坐在病床前一夜未睡,原本整齐地短发有些碎,下巴也冒出胡茬,眼下一片青黑,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向亲哥哥宗家煜,他声音沙哑的问;“谁啊……”

“能是谁?”宗家煜也坐到病床前,病床上是二人的父亲宗富国,此时带着鼻饲,输着三瓶点滴,静静地躺在床上安睡。

宗家烁看了眼通话记录,疲劳了一夜的心在麻木中还是感到了刺痛。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宗家煜道。

宗家烁收起手机,并不听他的,微微偏过头,望向宗富国不说话。

宗家煜叹口气,他太熟悉自己弟弟这个倔脾气,从小被他气到大都习惯了,虽然很佩服他的反叛精神,但这次他着实过分了些,让自己这个许久不联系的哥哥都有些看不过去。

“rory,你也不年轻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自己代表公司去竞标,父亲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了我,还把公司的业务扩展到海外,的确,你的短片获了奖,但是后面呢?你也没有跻身一线,甚至要拍别人都不想拍的情色片,爸这么大年纪了,还好面子,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这是你想看见的吗?”

宗家烁听惯了这样的言论,甚至昨夜的家庭聚餐中,他们说的也是这些,老生常谈了。

“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负责,不用你们管……”宗家烁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宗家煜长叹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样道;“爸怎么可能不管你,家族的信托里,你那一份资产比我们都多……”

宗家烁眉毛颤了一下,眼珠缓慢地转向宗家煜。

“你不用这么看我,爸的遗书五年前就写好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怕你不会赚钱,怕你往电影里砸钱砸到倾家荡产,更怕他走了以后,我们不管你……所以早就对我和denise开诚布公,我靠自己打拼,denise也嫁了人,他打算把大部分钱留给你,至于你喜欢男人这件事……他这几年也在逐渐消化,但是rory……”

“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宗家烁姿态没有变,但眼圈红了,声音有些抖;“我走的时候,爸爸说这个家跟我没关系了……后面的几年他不跟我来往,你们也不跟我说,现在反过来怪我不理解他?”

“你也知道爸爸的脾气……他不许我们说……”

“那你们就真的一点也不跟我说!?”宗家烁忍无可忍的喊道;“一个个都不说,然后忽然有一天齐刷刷的跳出来道德绑架我!说我不懂事说我幼稚!不懂得他的良苦用心!”

“你是不懂!”宗家煜也急眼了;“从小到大你都是最得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敢阻拦?你拥有的自由是我和denise想都不敢想的!你也不是没见过爸爸怎么对待我们俩的,他偏心偏的家里佣人都看不下去,我不信你一点没有察觉!你就是在恃宠而骄,为什么阻止你拍电影?因为爸爸见过那个黄一屏后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不想你跟他往来怕你吃亏。”

“我没有吃亏啊!我就是拍他的短片获奖!”

“哦,所以拍床戏的时候真刀真枪,怂恿你跟苏贺交往,你也没吃亏了?呵……也是……你怎么会认为这种事吃亏呢,”宗家煜冷笑,看着宗家烁逐渐僵硬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消息准确无误。

“内地对这种题材非常敏感,拍了这种戏,如果还在海外拿了奖,主演基本就与内地绝缘了,你只能继续拍海外短片,但是这对导演没有什么影响,他拿了奖,被平台相中,可以继续拍,但是你作为演员的寿命就到此为止了……不信你可以试试,如果你认识视频网站的高层倒也罢,可咱们家没有这样的关系,”宗家煜长叹一声,看看宗富国仍然一副昏睡不醒的样子,他很希望父亲听到两个儿子争吵后猛地睁开眼睛。

“黄一屏为什么请你做男主,一是你家庭优渥有教养,真的无戏可演也不会饿死,更不会把账算在他的头上,二是……看看你的脸,你是混血,不是少民,顶着这样的脸,内地没人会找你拍戏的,所以让你当主演能把损失降到最低,至于苏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要去问段爷……”

“你闭嘴吧!”宗家烁多一个字也不想听,他不懂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私事,可是这些人一个个比他还懂,甚至知道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幕。

“其实爸这次突发脑淤血……也不全是电影的关系,如果你在内地真的没有戏,大不了回家,信托养你一辈子,可真正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是你找了这么个人做对象……”宗家煜说到这,脸上不免有些厌恶;“爸爸当了这么久的体面人……他能默许你喜欢男人已经是极限了,但是……至少找个身家清白的普通人吧?你在饭桌上据理力争了那么久,结果他居然在隔壁作陪?真他妈讽刺,一切都跟命运安排好一样……”

宗家烁痛苦的闭上眼,这是他昨夜的噩梦,今后可能会成为他一生的阴影。他和以往的家族聚餐一样,在席间努力向大家解释现在的工

作多么重要,他多么热爱,而自己的对象也是多么真诚,哪怕宗家煜当面戳穿苏贺以往的丑事,宗家烁也没有爆发,想获得家里的认同只能忍气吞声,这时候宗富国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宗家烁知道以父亲的人脉,打听个小演员的背景那是易如反掌,所以也不敢撒谎,但是不断重申苏贺已经跟这种事绝缘,就是罪犯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一个没有背景的小演员,难道要就此拍死吗?

可惜无论他说的多么口干舌燥,多么情真意切,当苏贺一身酒气,衣衫不整的出现在走廊时,还是将他所有的努力统统击碎,一切都是白费。

宗富国此前就已经被宗家烁气的七荤八素,打开包间门,他把路过的苏贺看了个满眼,那半透的衣服,精致的眼妆,还有泼在胸口的酒水和小脸上的巴掌印儿,从头到脚都透露着狼狈和艳气,像极了被恩客欺负的小鸭子,宗富国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毕竟年轻时的他也很爱玩,什么场面都见过,什么样的人也都接触过,而他宠爱的小儿子居然被这么个名利场的玩物迷了双眼?一边的宗家煜还在添油加醋,时刻提醒着苏贺此前做过的皮肉生意,听得宗富国一阵急火攻心,血液倒流,骂街的话还没出口,整个人就直挺挺的倒下了。

宗家烁宁愿倒下的是自己,这样他就能逃离这场闹剧,他总是以最敬业的心去沉浸角色,以至于杀青后还像戴了面具,甚至为此去看心理医生,可现在看来,他身边的人才是带了最隐秘的面具,他被骗的彻底。

宗家烁笑的不能自已,可眼泪却扑簌簌滑落,他承认,自己跟宗富国对抗这么多年,却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到底……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宗家烁低下头,将脸埋在宗富国的被子上,他抓着那只衰老干枯的手,像个小孩哭着抱怨;“为什么都在骗我……”

“信托是真的,”宗家煜从地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打文件;“爸没有骗你,只是他从来不说。”

宗家烁吸吸鼻子,用胳膊胡乱擦了脸,泪眼朦胧的看着宗家煜放在面前的文件。

“回家吧rory……虽然我很看不惯爸对你的偏爱,但是现在爸病倒了,家里需要你,我也需要帮手,”宗家煜垂着眼皮,看上去跟宗家烁有七分像;“都是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仇。”

宗家烁动容了,可他还有自己的顾虑;“爸不会原谅我的。”

“等他睁开眼,看见你在他身边照顾,就什么都不记恨了,”说到这,宗家煜顿了下,满怀凄凉的加了句;“爸老了,如果这次没有挺过来……你也不想留下遗憾吧。”

听到这,宗家烁原本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努力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信仰,轰然倒塌。

苏贺在别墅等待的期间,每天都要给宗家烁发几十条微信。

他这边的信息太少,只知道宗父病倒,对于宗家烁心境的变化一无所知,眼见这些微信和电话统统石沉大海,苏贺也从一开始的担心,变成焦虑,又变成怀疑,最终变成愤怒,他觉得就算是宗家烁本人出事了,也要有个消息吧?既然他的哥哥能替他接一次电话,第二次第三次怎么就没法接了?

苏贺不明白为什么,他试着通过黄一屏联系,但黄一屏嘴上答应的很好,可依旧没有结果,甚至苏贺追问的多了,黄一屏还会不耐烦的回答,我替你留言了!但是他不理我这茬!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宗家烁没事,他也在正常与外界沟通,但是回避一切跟苏贺有关的消息。

这个回应让苏贺不能接受,并且一点不像有啥说啥的宗家烁会做的事,可不相信又有什么用……现在他完全跟宗家烁隔绝了,甚至这么多天过去,苏贺怀疑到底有没有爱上这个人……他是不是《华灯》的一个角色?又或者自己与他的感情也仅限于剧中,记忆中甜蜜的回忆,其实都是剧情,是自己记混了?

苏贺的脑袋越来越不清醒,他觉得自己正在经历陈郁故作坚强离开郑海城的那段时光,这么一想,他佩服起陈郁,他能在痛苦过后,选择了适合自己的路,又在临走前与伤害他那么深的人见了次面,也没有乞求复合,他真的很厉害了……

有些人……他出现就是为了给你的回忆留一身疤,然后就跟蒸发了一样,再也不出现……

编剧说的这句话出现在苏贺脑海中,当时不觉得,现在回忆起来,他们的经历如此相似,或许,编剧的现在就是自己的将来,看他40多岁了,还没从20岁的情伤中走出来,或许自己到这个年纪也会……

苏贺趴在冰冷空旷的床上愣了会儿,拿出手机将这句话发了出去。

他们平时毫无交流,而且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正常人看到都会意外,甚至不去理他,可苏贺不知为什么,就是将这句话发给了编剧。

片刻后,微信提示音响起来。

程昱编剧;他走了?

连句客套也没有,《华灯》的编剧程昱便猜出来怎么回事。

苏贺;嗯

程昱编剧;说实话,我一早就觉得你们不合适,都太沉浸了,迟早会有这

一天,我以为至少能坚持到路演,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苏贺;不会影响路演,我会去

程昱编剧;无所谓,我路演不去,老黄敢不给我尾款,我有的是方法办他

程昱编剧;你现在在哪?

苏贺;在他的别墅里

程昱编剧;赶紧走,如果选择结束就彻底切断联系,藕断丝连会跟我一个下场……

程昱编剧;投入到工作里

程昱编剧;越快越好,钱和时间能治愈所有,你现在需要的是停止胡思乱想,男人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你的联想

苏贺;好……

程昱编剧;虽然我觉得宗家烁不是这样的人,但有的人比较小肚鸡肠,会让你支付住宿期间的水电网费……而且他都这么久不回去了,很可能下个月的费用要你出,劝你赶紧走不是开玩笑……

苏贺;哦……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程昱编剧;你原先的住处是租房还是自己家?

苏贺;租的房子,没有退

程昱编剧;真是万幸……如果我当初跟你一样聪明,就不会拎着行李露宿街头

苏贺;你曾经露宿街头?剧本删掉了吗……

程昱编剧;我原本的经历比写出来的惨多了,不然也不会记这么久,宗家烁这个人骨子里就傲慢,他只觉得我矫情记仇,没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程昱编剧;出身上位者的人,永远学不会替他别人着想

程昱一说到感情的事,就打开了话匣子闭不上了,在微信里滔滔不绝的跟苏贺说了将近一个小时,还盛情邀请苏贺去他家过渡几天,因为觉得苏贺比自己年轻时还心软,很可能宗家烁那边孤独寂寞冷了,想起他来了,过来舔几下他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程昱编剧;我感觉好像跟年轻时的自己对话

程昱编剧;如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人跟我说这些就好了……

苏贺;那就没有《华灯》了

苏贺;听说黄导前阵子出国,请影展的委员会成员吃饭

程昱编剧;嗯,他终于学会怎么做人了,臭清高有什么用

苏贺;那看来获奖稳了?

程昱编剧;谁知道,只是影片获奖,不是编剧获奖

最后,在当天晚些时候,苏贺收拾出自己的一点行李,离开了宗家烁的别墅。

有一点让他意外的地方,就是宗家烁不回来就算了,为什么这个家也没别人回来,好像这么大的别墅被人抛弃了一样,果然有钱人的房多到自己都数不过来吗……

来的时候,苏贺满怀雀跃,还带着点小心翼翼,在这里住了也就一个月,甚至更短,离开时心里像是经历过海啸的小岛,一片狼藉,说不上痛苦悲伤,只有赶紧逃离的麻木。

没了宗家烁,这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苏贺回去之前跟程昱吃了顿晚饭。

二人之前并没有多熟络,甚至见了面比微信上更生分一些,但是几杯酒下肚,关系立刻就拉近了,毕竟他们的经历很是类似,而且程昱年轻时做过几年演员,不温不火没什么成绩,还累得很,于是心高气傲的他转移了方向,谁知他做编剧更有天赋,无论是名气还是变现都比当演员强太多,以至于刚40岁就靠自己实现了财富自由,现在看着还在演艺圈摸爬滚打的苏贺,他起了怜爱之心,就像怜爱自己一样。

苏贺见了他也觉得二人有相似之处,尤其是跟郑海城的感情,自己跟宗家烁如同中了魔咒,重蹈程昱的覆辙,现在面对他,就像是面对未来的自己。

于是二人从有些生分,变成了一见如故,原本只是吃顿便饭,变成了彻夜深聊,酒也越喝越多。

席间,程昱大着舌头跟苏贺保证,他后面还有好几个邀约,请他写本子,等《华灯》一获奖,他这个编剧的身家必定水涨船高,在剧组里的话语权也能高很多,到时候请苏贺来演男主,自己没能圆演员梦,现在他要助力苏贺,让他替自己圆这个梦!

二人喝到店家打烊,好在店长跟程昱是老相识,打了个电话,请人来接走这二人。

苏贺说着不去程昱家,结果还是去了。

来接程昱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体面目光沉静,微笑时眼角的鱼尾纹很温柔,举手投足间能看出有所积淀,一看便是个事业有成性格稳重的,能照顾程昱敏感的脾气。

程昱虽然喝醉,但不忘惦记苏贺,大着舌头让苏贺不要酒驾,去自己家继续喝,苏贺原本是拒绝的,可程昱的男人微笑着拉上苏贺,表示苏贺一定要听程昱的话,不然等他第二天酒醒,自己就倒霉了。

这一醉一清醒的二人都拉着自己,苏贺实在盛情难却,半自愿半绑架的去了程昱家过夜。

程昱家没有宗家烁那么豪,住处是个大平层,家里布置十分密集,沙发背上是俄罗斯瓷娃娃,墙壁上是油画,地毯上是落地摆件,桌子上是相框和世界各地的工艺品,偌大的空间堆得满满当当,鲜少留白,看着却很温馨,瞧得出二位都是极繁主义的爱

好者,很懂生活。

程昱回到家,醉意没那么浓了,他熟练地指使男人去做醒酒汤,自己拉着苏贺去落地窗前的躺椅上欣赏夜景。

苏贺透过玻璃的反光,看见不远处开放厨房中忙碌的背影,感慨道。

“没有海城,你也一样过得好……”

程昱回头望了一眼,不屑道;“我也不是一结束就遇见他……中间起码空了10年呢,而且……当你喜欢一个人,就会全心全意为他付出……我现在已经没有付出的能力了。”

苏贺听罢一笑;“什么付出……你就是贱。”

“怎么不是,你难道不想为宗家烁付出?甚至为了他,你没有动过离开演艺圈,不当演员的念头?”

苏贺想了想;“我……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当演员,积累的沉没成本太高了……但我的确想为他付出,可更多时候……更想跟他解释,我真想把自己完全剖开给他看,我答应他的事没有作废……”

程昱一听,居然还有酒馆里没告诉他的故事,立刻来了精神,央求着苏贺细说。

苏贺这么久以来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吐露心声,加上此时有酒精催化,干脆把自己所有的往事,一股脑全告诉了程昱,连带着自己如何上位,如何被公司利用,毫无保留全都说了出来。

将自己的故事全部讲完,苏贺心中一阵空虚,空虚后还有些后悔,他不知道这个矫情又小资,还有点王子病的程昱会用怎样的眼光审视他。

程昱看着窗外的月光,倒没有苏贺想象的那样夸张表情,片刻后他摸着一个小狗模样的手把件道;“送你两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苏贺愣愣的望着他,还没等他说话,那男人就端着两碗醒酒汤来了。

“二位顶流,先把工作放放,喝点汤排一排酒精,要是把身体搞坏了,这得是内娱多大的损失啊,”男人嗓音温柔,笑容宽厚。

程昱接过碗,丝毫不领情;“把次卧收拾下。”

“好嘞,二位慢慢喝,锅里还有,”男人好脾气的答应,转身进了次卧。

之后,二人再没说什么,仿佛程昱的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两句话中,只是苏贺还有些茫然,他反复咀嚼,直至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