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临江仙

午后总算出了太阳,但没过多久就逐渐西沉,隐没于山后。余下微弱的天光,将定山的轮廓虚虚涂出来,连江穿山而过,到这段勉强平稳,仍旧是水声日夜不绝。

“二爷来了。”

先到的几个家丁等候着,发现驾车的是付遥,车夫坐在旁边时都露出好奇的神情。庄子的管事本是在这做二把手,仓促间扶正了,模样很和气,殷勤地去接严正青下车。

两个七八岁的小孩抬着板凳过来,放在马车下。严正青踩着下来,先是看了一眼付遥,吩咐他:“你先进去。”

说完他也不介意这两个孩子身上都有些脏,拍拍他们的肩膀,简单问几句,一人塞了两块糖。

管事姓冯,上来做了个揖,团团胖脸带着愁容:“下边人办事无能,劳烦二爷亲自来看。”

严正青并未立即答话,回身看见不远处山腰间一座寺庙的影子,问道:“既说是闹鬼,何不请和尚来看看?”

冯管事却苦笑着嗐一声:“哪里还有和尚?这穷乡僻壤,和尚也讨不到饭吃,早就走了。”

然而微紫的暮色中,那寺庙间分明有灯光,严正青指向那里:“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人在庙中?”

不料冯管事诧异起来:“自然无人在那里。二爷,那庙都破败不堪,早做山间黄鼠狼的窝啦!”

严正青目光一转,盯着他,不过片刻又说:“恐怕是我看错了。”

“一路劳顿,看错也是有的。”冯管事招呼道,“乡下没好东西,就胜在新鲜,小子,去,让厨房开始上菜!”

另一头,付遥陪着车夫,这乡下只有看不出靠不靠谱的赤脚大夫,抓一块黏糊糊的草药糊在车夫手腕,再纱布一绑,就挥手说“好了”。

付遥站在一旁,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目光侧向身边,窗边只有一个低着头择菜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

他只觉得这里来往的人中夹杂着些许怪异,怀疑是自己多心,按下想法。

不一会就有小孩跑过来,带着他们去吃晚饭。严正青、付遥并庄里管事的人坐在堂屋内,其余人在院子里,或围着小桌子,或席地而坐,端着碗便吃。

这里菜色比不上府中精致,不过的确新鲜。席间冯管事还欲劝酒,被严正青不轻不重地压了回去。

“说起闹鬼这事,也邪门得很。”没有人喝,冯管事自己倒了一杯,壮胆似的,“上个月初十,那天下午早早就刮起风,我看天色要下雨,就让人赶紧收工回来。谁知道刘三呢,仗着年轻体壮,非说要逮够三只兔子才回来。二爷,您不知道,山里平时还好,一到下大雨,皇帝老爷来说话都不管用呢。”

严正青瞥他一眼:“怎么?”

“天又黑,雨也大,有时山上的树也断了,跟着泥水石头一起冲下来,不知毁了多少田地。我让几个小伙子去把他拽回来,谁知刘三凭空消失了!”

冯管事脸上发红,说书先生一般挥着手:“找了一圈找不到,只能让他们先回来。第二天雨停,那刘三不声不响地又出现在庄子门口,但已经痴傻了,说不了话,认不出人,请城里的先生看过,也说救不了。”

正说着,院子里却有一位中年妇人抹起眼泪,呜呜地哭着。

付遥冷不丁问:“没有报官么?”

冯管事一直没摸准他的身份,但看他同严正青行为亲密,笑道:“这位公子,报官了,也没用啊。”

本来刘三这事并未引起众人注意,然而不久后又有一人,也是上山打猎,晚上就大吼大叫着跑回来,匍匐在地上爬行,宛如兽类。家里人没有办法,只好将他拴在家中。

这两件事搞得人心惶惶,更不必说,那山上寺庙似乎也被什么精怪占据,白天去荒芜破败空无一人,晚上则灯火闪烁,时不时传出怪异的人声。

严正青一语不发,他透过窗户看向不远处的定山,只看到愈渐浓重的夜色里寺庙漆黑的轮廓,之前的灯光消失了。

他道:“鬼神之说,不可尽信。明日我再看看,若真是冲撞什么,你们就先搬走。”

冯管事口中千恩万谢不提,见严正青和付遥一个房间,领悟到什么一般,忙送了一盒东西进来。

严正青坐在灯下思索,见付遥捧着盒子,随口问:“什么东西?”

付遥把盒子放下,忍不住说:“这冯管事真不是正经人。”

严正青接过盒子打开,里面塞了两个画本、一盒药膏并一串挂着铃铛的银链,画本里描绘的都是两个男子的床上之事,淫乱不堪。

他冷淡地注视着这些东西,反手将盒子盖上,咔的一声。

付遥心里仍不平静,越想越气:“他把你当成什么人了?真是下作……”

严正青看着他忿忿的模样,将盒子扔到一旁,说道:“别气了,我问你,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奇怪之处?”

付遥定定神,思索一番,不大确定地开口:“我没看出什么不对,不过这里的男人似乎太少了些。”

严正青对他笑了笑:“是了

。我来之前看过这儿的账册,但是你我一路走来,明显人数对不上,那么多正该干活的劳力,都去哪里了呢?”

付遥不敢托大:“二爷,恐怕有蹊跷,明天还是先回去吧,有事可以让官府来查。”

严正青本来也不是莽撞的性格,更何况付遥也跟着他一起出来,安危系在他身上,因此安抚地说:“我也这么想。”

殊不知付遥心里同样担忧他,恨不得这就驾着马车将严正青送回去。

两人心里各自警惕起来,留了灯,躺下睡觉。

到半夜时,付遥觉得口渴,睁开眼还以为自己在严正青的卧房里,伸手去撩床帐,摸了个空,方反应过来。

之前留的油灯不知何时灭了,窗外没有月亮,窗户用白纸糊了一层,漆黑一片,只能听见外面风吹过的呼呼声响。

这风似乎比白天里还大,付遥摸了摸身边,严正青还安稳睡着,他心下也一定,摸索到桌边,好容易点燃一根蜡烛。

幽幽火光摇晃着,窗外的树枝蓦地断裂,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黑夜之中,惊得人背后出汗。

付遥目光看向窗纸,严正青在他背后发出含糊的声音问:“……付遥?”

不等他回答,呼呼风声里传来门板被重重推开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人重重踏过地板,随后发出尖利的呼喊。

——咚!

严正青瞬间清醒,撑着床坐起来,满脸倦意:“什么声音?”

付遥一头雾水,正要去开门,听见惊恐的女人大叫:“这人撞邪了!快来人!”

严正青披了衣服下床,接过蜡烛,沉着脸推开门。

付遥更是十二分小心,顺手握住一把小刀,同严正青一起走到空旷的院中。

在围过来的众人手中或明或暗的灯光下,一个强壮的青年男人正面容扭曲地趴在地上,仿佛看不见周遭人似的,口中不断发出模糊的呓语与叫喊。

严正青皱眉将蜡烛举得近些,才发现这人是他带来的家丁之一。大约是被他的接近刺激到,男人猛地向严正青方向扑过来,还是付遥眼疾手快,将严正青一扯,避开男人的手。

“哎、哎,怎么回事?”冯管事姗姗来迟,手忙脚乱跑来,叫人把地上发狂的家丁按住,“真是,怎么又是这出?哎呀,二爷,没伤着吧?吓死我了……”

严正青的眼睛越过他,看到夜空下的定山上,山腰处浮动着几点亮光,如同飘摇不定的鬼火,正在寺庙的方位。

他举起蜡烛,凝视着冯管事和气的团脸,问道:“这人要如何处置?”

“按理说都是先关起来免得发疯伤人,不过这人是二爷的……”

“无妨,就按你们的方法办。”严正青说完,露出倦怠的神情,“这地或许风水太差劲,明日我回去后,另择个庄子,你们过去就是。”

冯管事忙追着感谢,付遥谨慎地隔开他,免得他离严正青太近。在冯管事看不见的地方,晃动的烛火照着严正青冰冷的面容。

回去后剩下的半个夜晚谁都没睡好。严正青听着外面风声萧萧,翻个身,付遥暖烘烘的身体就在他手侧,挤挨着他。

他怕把付遥吵醒,正要悄声移开一点,付遥却像是能在黑暗中看清他模样似的,也翻过来和严正青面对面:“二爷,还未睡么?”

“醒困了,有些睡不着。”

付遥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小刀塞回枕头下,牵住严正青的手,两人十根细长柔韧的手指不知不觉缠在一处,生出几分再亲密不过的依偎感。

“明日一早,”严正青却忽然开口,靠得极近,说话间的热气呵在付遥耳廓,“我们就走。车夫恐怕手还动不了,你来驾车,我骑马。”

付遥忍不住问:“那冯……”

严正青说:“嘘。”

付遥安静下来,却听风声一阵紧过一阵,间或有没来得及长出树叶的枯枝拍打着窗棂,黑夜中连江水奔腾不息,带来潮湿的水汽。

明日……不会下雨吧?

他心中模糊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一战,把这晦气想法压下去,闭目安神。不知过了多久,似睡非睡之中,一点沙沙的响声,带着寒意落下。

付遥猛地睁开眼,淡薄的亮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严正青高挑匀称的身影靠在窗边,听到他的动静,转过头来。

不必多言,付遥已经听见外头刷刷的雨声。

怎会这般倒霉!

他坐起来,走过去推开窗,山间的雨水扑面而来,一点不留情面,绝对是走不了了。

严正青关上窗,说:“小心着凉。”

付遥定了定神,装作无事的样子,可心口跳得比平时快,总觉得这雨不是时候。

在这席卷天地的雨声里,卧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严正青平静说:“进。”

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端着一个热气袅袅的木盆进来,盆沿搭着一条白布毛巾。她看着清瘦,有些怯生生的样子,放下盆说:“二爷,这是热水,先洗漱吧。管事

说,雨太大了,早饭还要再等等。”

严正青让付遥先去洗,付遥拧了热毛巾,却转身就盖在严正青脸上,帮他擦了一遍脸。严正青雪白的面容被热气捂出一丝淡红,嘴唇也有了血色。

他皱眉,躲开付遥的手无果,只得不大情愿地被洗了脸。

付遥将凉了的毛巾放回热水中搅了搅,拧干自己草草一擦,瞥见那少女还悄悄瞅他,忽觉这女孩眼熟,应是哪里见过……是昨天车夫敷手时,窗边择菜的女孩!

当时这女孩就盯着付遥瞧,原来不是他的错觉。

卧房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不大的屋子内只有三个人。严正青坐在桌前,目光通过铜镜,望见门后犹豫不决的女孩。

“你想说什么?”他口吻温和,态度和蔼,眼睛却冷沉,一丝不放地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女孩像是不知道自己的心思都在脸上,被乍然点破,露出惊慌的表情,靠近一些,借着付遥洗脸洗手的水声,迅速说:“你们、你们还是快些走吧!”

“这么大的雨,能去哪里?”严正青反问,“况且这是我家的庄子,难道还呆不得?”

“什么你家的?”少女性急之下,尊卑都忘了,“许四爷要你的命啊!”

话音未落,窗外闷雷一声,轰隆隆宛如贴地滚过,震得人后心发麻。

春雷并春雨,寒冬是真正要过去了。

“我知道你们很难信我……”少女将绑着的麻花辫子向后一甩,“但是二爷,如今只有你能救我们了。哪怕下雨也要走,从那座庙里能出去,我是听他们说过的,庙后面有下山的路。”

严正青脸上虚假的笑意收敛了,他看起来有些莫名:“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莫非你也中邪了?”

扑通一声,少女竟跪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近乎绝望地呜呜哭泣起来。

付遥无声地走过去,将房门锁上,随后伸手将她拉起来:“姑娘,先别哭,你得把事情说清楚。”

严正青冷淡地说:“我看她是有些失心疯,庄子里没人了么?派这样的人伺候,带出去吧。”

“我不是!”女孩挣开付遥的手,似乎想叫喊,又不知道在忌惮些什么,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我不是……今日是十五,四爷要过来。他若知道二爷在这里,必定是要动手的。管事暂且将消息瞒着,但……你们必须得走!”

她浑身打着哆嗦,仍固执地坚持:“走了去报官,这山里有、有……金子!”

话音未落,第二声闷雷响起。少女苍白着脸,惶惑无助地抬头,严正青却只坐在那里,打量着她,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咚咚咚。

门在短暂的安静中被敲响,冯管事天生和善的嗓音在外面响起:“二爷,早饭好了。云丫头呢,在里面?”

他试图推了一把,发现推不动,嘟囔起来:“云丫头还没过来?”

管事口中的云丫头全身忍不住发抖,呆呆地正要张口,严正青使了个眼色,付遥只得低声说“抱歉”,抬手把她的嘴捂住:“嘘,莫出声。”

严正青语气如常:“知道,我在换衣服,稍后过去。”

“嗳,二爷,云丫头没留下伺候?”

“什么云丫头,刚刚端水来的那个小丫头么?我不习惯生人近身,打发她出去了。”

冯管事应了声:“准是这丫头偷懒去了。早饭我叫人放灶上,下雨路面湿滑,二爷走动时小心些。”

脚步声逐渐远去,付遥放开手,云丫头不安地看着他们。

“山里有金子?”严正青重复道,“定山里哪来的金子?”

“前段时间挖出来的。”云丫头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平时在旁边偷听来他们说话,当时还是四爷管这里,他就把这个事瞒住了,这样里面的金子就都是他的。”

“庄子里其他人都知道?”

云丫头摇头:“不,管事是知道的,可能还有其他人……我不清楚。男人被管事一起带进山里,就没放出来,他说二爷在城里要打新家具,男人们要住山里砍树,要一直干到秋天。其实他们就被关在山里挖金子!”

严正青不再说话,手指轻轻敲着膝盖。付遥问她:“你既然知道那些人都在山里,还让我们去那座庙?”

“因为庙后面有密道,从那儿进城很近。今天这么大的雨,你们路上根本走不了。”

付遥还记挂着她之前说的话,追问道:“好,暂且当你说的真话。那劳什子四爷要谁的命?”

云丫头深吸一口气:“管事只想让二爷先回去,瞒住山里的金子。四爷却一直想置二爷于死地,他说二爷一个外人,怎么能抢许家的家产……二爷来这里的事,管事没跟四爷讲。可今天十五,四爷是要过来的。”

冯管事一直遮遮掩掩的态度、许四咬着这块地不放的异常、希望严正青赶紧离开、莫名减少的男丁、迷雾笼罩的定山……

严正青不敢确定这丫头说的是否全是真话,但看来不全是假话。他沉思片刻,说道:“

我知道了。”

他语毕起身,云丫头惶惶然,看着严正青出门,求助地看向付遥。

“你等下悄悄离开这里,别让管事看到。”付遥嘱咐她,从桌上捡两块点心递过去,“不过那么多人都蒙在鼓里,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管事是我叔,给我一口饭吃。”云丫头的手无意识扯着自己的发辫,“我哥哥也在山里,他身子不好,受不住重活,我想救他出来。”

付遥深深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厨房用黄澄澄的鸡汤煮了手擀面,还切了一盘薄薄的牛肉,蘸着鲜红发亮的辣油。严正青不习惯早上吃这么荤,另捡一碟烫好的青菜就着面吃了。

付遥同样,最后这盘牛肉连同剩下的鸡汤全进了冯管事那张大嘴。他吃完把油一抹,伸长脖子看外面的雨,瞧着比谁都急:“这雨,怎么下个不停?真是老天不长眼……”

密密的雨幕后面,唯有岿然不动的山峰。

“我去看看昨晚的那个小伙子。”严正青并不理会他,拂袖起身,“人在哪里?”

付遥在一旁看得清楚,冯管事的脸很不自然地转了转,还是恭敬地说:“那地方不干净……”

“带路。”严正青说。

冯管事无法,只能撑着伞率先走到前面。他试图给严正青打伞献个殷勤,奈何本人就把伞下占满了,遗憾失掉这个机会。

付遥却并没有跟上去,他拿起角落里另一把伞,无声无息地走入雨中。

庄子西边零散盖着几间草房,附近就是牛圈、猪圈。这房子原本是给晚上看守牲畜的人住的,如今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邪祟地方。

附近气味并不好闻,冯管事抽出手帕,严正青摆手说着“不用”,当先推开草房的门,收了伞走进去。

地上虽然铺着干草,但在雨水潮气的侵蚀下也软趴趴的,踩上去没什么声响。

角落里的男人萎靡不振,眼睛半耷拉,脸色发黄,嘴唇苍白,手脚都被粗麻绳捆住,呆呆看着半空出神。

严正青蹲下,这里十分昏暗,他问冯管事:“油灯在哪?”

“外面挂着呢。”冯管事取来灯,自怀里掏出火柴点上,还在劝说,“二爷,这恐怕只有神仙来了才能治,小心晦气。”

“鬼神之说,庸人自扰罢了。”严正青不客气地拿走他捂脸的手帕,垫着手托起男人的脸,观察他呆滞的眼睛,“山里多毒虫雾瘴,怕不是中了毒。”

“这不其他人都好好的……”冯管事看着那手帕,颇为舍不得。

两人说话间,瘫坐的男人忽然全身抽动,惊恐地瞪着严正青,大叫一声,猛地翻过去,头不停地开始撞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严正青抬手就去拽他的肩膀,然而这个家丁身强力壮,疯癫时手上更没个准,蜷缩着身体一滚,撞开他后,狠狠地磕到墙上。

“二爷!没事吧?”

严正青整个人踉跄一下,油灯在他手中剧烈晃动着,三个人的影子也随之摇摆扭曲,在墙壁上如同放大的皮影戏。

冯管事显然被吓得不行,一个劲向外躲:“不成不成,别跟这失心疯计较啦!”

他们这边正不可开交,那边又远远跑来个小孩,赤着脚踩着泥水,隔着雨喊道:“冯叔!客人来了!”

“这个天,哪来的客人?”冯管事说完,忽地一拍手,“哎哟,下着雨过来,这路还能走吗?”

严正青放开已经神志不清的家丁,提灯转身,草房的角落还在漏雨,于他脚边积出一汪小小的水洼。

他若有所思的眼睛和冯管事对上,随即温和地问:“有人来拜访?”

“是,是,原是我母舅家的亲戚,要进城去,顺路来庄子里歇歇,带点土产过来。谁料老天爷不待见啊。”

“这么大的雨,过来一路也不容易吧。”严正青却意外好说话,“带几个人去接就是,多多小心。”

他把灯灭了,挂回墙上,照原样将门锁好,说:“你的亲戚也是胆大。”

冯管事忙苦着脸作揖:“二爷,我那舅舅做了大半辈子的阴阳先生,我想他可以顺路来帮忙。”

“原来如此。”严正青举着伞,走出两步,忽然又回头问,“你舅家姓什么?”

冯管事看上去对这个问题摸不着头脑,回答:“姓张呢,二爷。”

严正青没再说什么,放手让他去了。

雨不像之前那么大了,风夹杂着细细的雨丝,寒冷入骨。严正青将伞收好,倒过来抖了抖,身后有人急切地唤他:“二爷!”

云丫头带着一顶湿漉漉的斗笠,望着他说:“是四爷的车,他过来了!快点走吧,我送你去庙里。”

“不急。”严正青倒了杯热茶,还问她,“喝不喝?”

“怎么不急,”云丫头看起来要跳脚,“你、你不信我也罢!我自己去找我哥!”

她刚转身,斗笠上就按了一只手,付遥的声音带着笑意:“小姑娘好大的气性,知不知道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直到此刻,严正青的脸上方才露出真正的放松的微笑:“你回来了?”

付遥穿着不起眼的蓑衣,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瘦小些的家丁,几个人脸上都是水,也不知道身上衣服湿了多少。

“我们绕路去看了下,有几个人从山上下来,和山下来的马车汇合,再一同向这边过来。坐车的男人我看四十岁上下,左脸上有一颗痦子。”

“十有八九是许四。”严正青拧眉,就听一个家丁道:“二爷,马车里带了刀。”

付遥面色一变:“当真?我怎没见到?”

家丁:“我返回的时候滑了一跤,落在后面几步,就回头再看了看,恰好看到他们把刀放进车里。”

严正青:“好大的胆子……他真敢动手?”

不过人为财死,似乎也不奇怪。倘若这山中真有金矿,为这金山拼一拼,挣一些荣华富贵,是人之常情。

云丫头喃喃道:“肯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否则他们何必冒雨过来?真是,你们走不走?留在这死路一条!”

她转身要跑,严正青目光示意,两个家丁走上前,一左一右将她的肩膀按住了。

“干什么?”

云丫头近乎惊恐地瞪着他,“我好心提醒你,你要把我卖给我叔么?”

“谁说要卖了你?”严正青走过去,打开这间卧房的衣柜。

房间之前一向是留着,主人家的人过来才能睡。不过也没那么讲究,衣柜里还塞着做活的人惯常穿的灰色短衫。

“你说要带路,那我们就跟你走。”严正青将衣服拿出来,递给付遥,“出了岔子,你自己明白。”

半刻钟后,一行灰扑扑的仆人各自顶着斗笠走进雨中。

云丫头看着瘦弱,但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女孩,脚步轻捷,带着他们绕过人,很快就离开这片房屋,来到愈发茂密的树林里。

定山有几条蜿蜒的上山小路,非得住这儿的人带路才能找明白。

虽说带着斗笠披着蓑衣,雨点还是无孔不入,付遥很快就觉得身上充满了冷冷的潮气。他自己无所谓,担心严正青受不住,慢慢落后两步,与严正青并肩。

严正青注意到他,侧过脸,乌黑睫毛上布满细小的水珠,闪烁着晶莹的微光。

付遥回神时已经抬手抹过他潮湿的双眼。严正青一愣,随即看了看前面的人,见无人回头,他忽然凑近了,嘴唇在付遥腮边亲了亲,吻掉一点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