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星Young

第十五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一)

韩耀魄和宋子俞将二人带回学校时,王雪婷的父母已经连夜匆匆赶到。

见到女儿平安归来,夫妻二人搂着女儿泪如雨下。

韩耀魄四下望了望,悄悄对宋子俞说:“王雪婷那个男朋友不在。”女朋友出事也不见踪影。

说起来,王雪婷的事有这个男朋友一半推波助澜的功劳。

韩耀魄摇摇头,不去操心别人的感情。

回到学校后,安豪和王雪婷逐渐清醒过来,却对辅导员和父母的询问一问三不知,根本不知道自己昨天干了什么、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到那个荒无人烟的公园。

王雪婷父母火急火燎地带着自己女儿去医院检查,安豪则被辅导员揪着耳朵骂。

人高马大的青年仿佛一下子失了精神头,蔫答答地低头挨训。

辅导员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安豪脑门,“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省心,幸亏这次没出什么大事,要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辅导员叮嘱道,“这件事我没来得及和你外婆说,怕老人家跟着你担惊受怕,你自己回去好好给老人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姥儿……”听到自己外婆,安豪才抬头有了反应。

辅导员语重心长:“把心思放到学习上,将来出息了好好报答家人。”

回到宿舍,安豪立刻给外婆拨去了电话。

“……豪豪啊?”

“姥儿……”听到外婆熟悉的话语,安豪鼻子一酸,扭身进了卫生间。

“嘁,这不没什么事儿么。”大张旗鼓折腾一晚上,刘文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嘟囔。

韩耀魄哈哈一笑,扑上去揽住刘文文肩膀,“文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很担心安豪。辅导员说你跟着跑了一夜,连觉都没睡。”

“谁担心那个大猩猩!”刘文文恼羞成怒地甩开韩耀魄的手,转身上床补眠去了。

韩耀魄坐在床边,尘埃落定后身心俱松,十分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

“子俞,”韩耀魄懒洋洋地挥手,“谢谢你的手串,可帮了我大忙啦。”

他摘下手串,想要还给宋子俞。

可宋子俞摇摇头,“送给你了。”

韩耀魄撑起打架的眼皮,“这等宝贝送给我了?不怕暴殄天物?”

“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宋子俞别过脑袋,“你戴着玩儿吧。”

这件事没闹大,当事人双方一问三不知,没个头绪,于是学校就一人一个记过,全校通报批评,就算过去了。

捎带着,门口那几条小路也装上了监控摄像头,并增加了安保人员,防止哪天几个心野的大学生再一头扎进哪个树柯子里。

安豪消沉几天后,如顽强的小强一般迅速地恢复生机。

他又一次找到王雪婷,这一次却是为他之前的所作所为郑重道歉。

他心中十分愧疚,之前的他冲动之下做出了许多不理智的事,险些失去这个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这个赤诚的大男孩一夜间长大了许多。

王雪婷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道歉,直言自己先前也有不妥之处。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重新从朋友做起。”

女孩的笑容数年如一,灿烂夺目。

破碎的花瓶不可能恢复原样,但有心修补,总归好过一地碎片。

韩耀魄拉着宋子俞鬼鬼祟祟地尾随,看到事态平和,二人重归于好,终于放心地笑了。

宋子俞跟在韩耀魄身后,看着他弯腰艰难躲在拐角偷窥,手腕戴着原本挂在他手上的串珠,嘴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

这件事还给了韩耀魄一个教训,就是恶域之力会不由自主地影响他身边的人。

于是此间事了,他就和辅导员申请了校外住宿。

宋子俞知道后,神色自然地提出他的亲戚在学校附近有一套空房子正出租,可以住在那里。

唯一要求就是他要跟韩耀魄一起合租。

韩耀魄看着越发得心应手的宋子俞,总感觉这小子在这等着他。

“你不会是个隐藏富二代吧?”别是这房子也不是什么劳什子亲戚的,房本写的怕是宋子俞的名字。

“大佬大佬,苟富贵勿相忘!”变成一只大型犬,韩耀魄长张牙舞爪地扑过去。

宋子俞低头笑笑,一动不动让他扑。

于是当韩耀魄看见车库里的那台悍马,有些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果然是个隐世不出的富二代。

上学开悍马,太拉风了。

时间跨过月底,跳入日历新的一页,十五月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阴历十四的晚上,韩耀魄在宋子俞房间里紧张地搓手。

“子俞子俞,不会我这次眼睛一闭一睁,又跑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吧。”

宋子俞神色凝重,手边摆满一堆奇怪的法器。

临近子时,他把韩耀魄按在地板上

盘腿坐好,左右脚分别至于对侧大腿上,呈双盘腿坐姿,双手拇指内屈,小指内抱握固。又围着他莲步绕旋,左手持一三清铃,右手托一造型奇特的铜灯,口中喃喃低语。

那铜灯无火自燃,内焰青蓝,有异香。

韩耀魄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但马上到关键时刻,不好开口打断宋子俞。

那灯看起来不沉,却似千钧,宋子俞眉头紧锁,持灯的手却稳稳不动。

铜铃清脆,一声赛过一声渐急迫,凄厉刺耳。

汗水逐渐逐渐从额上渗出。

视线中,铜灯焰火跳跃出道道残影。

铃声入耳,一声如线!——

二十四时整!

远处,古旧的钟楼敲响,浑厚渺远的声响混着尖利的铃声。

月移星转,太虚寥廓,肇基化元。

夜深人定,没有人发现,天空一瞬清晰,一瞬模糊,赤红的烟雾似有若无。

朦胧间,苍穹之上似乎同时出现硕大如轮的太阳和月亮。

日月同现,北辰无光!

“——韩耀魄!”

宋子俞惊慌的叫喊穿透一片嘈杂的喧闹。

……

熟悉的场景。

昏黄的浓云薄雾汹涌翻腾,锣鼓欢腾,披红挂翠,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游行队伍从天上来,到地底去。

神思再定,已是换了人间。

再一次见面,韩耀魄站在连通三界的百鬼游行队伍中,与长队尽头一白衣人对上视线。

是他。

谢晴虹。

队伍两边错落分列两对谢氏子弟。

他们身着代赭对襟短褂,腰挂白玉佩,神思机敏,双目如炬,正密切关注那欢腾恣肆的妖鬼。

谢氏子弟,提灯引路,守三界规矩方圆。

“嘻嘻…”

虚无缥缈的轻笑滑过耳畔。

眼前垂下一截红袖,遮挡了韩耀魄看那白衣人的视线。

“小郎君好生俊俏。”

一人面白唇红,雄雌莫辨,从一人高的花车上缓步踱下,一把血红的伞飘飘悠悠撑在头顶。

那人凑到面前,松散的领口露出一片莹白的胸口。

他笑盈盈道:“奴与小郎君一见如故,不如与奴一道,逍遥快活去。”

韩耀魄忙推拒:“多谢好意。我还有些事要办……”

那人上前一步,眉梢一撇,泫然欲泣,“小郎君不愿就直言不愿,说什么推脱之辞……”

那厢,谢晴虹远远见到韩耀魄突然出现在游行中,抬脚便要赶过去。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一头拉花车的巨大灰狼突然挣脱束缚,长啸一声向谢晴虹扑来。

“家主小心!”

族中弟子惊呼一声,阻拦不及。

谢晴虹头也没转,右手一划,一串青蓝色的火焰破空爆燃,化作一条青焰长鞭。

手腕一抖,鞭梢破空一响,横扫成片,直冲那灰狼面门,直将那胆大作乱的灰狼抽得翻滚哀嚎,被赶来的弟子制服。

谢晴虹脚下不停,他看见有人和韩耀魄搭话说些什么。

忽然足下一滞,周身不知何时竟出现了道道玉腰奴的白丝,牢牢缚住双脚。

谢晴虹冷笑一声。

五指成爪,青莲焰火缠缚指间,以指作刀,干脆利落地将那白丝融了个干净。

白丝烧焦发出尖利的滋滋声,飞速退走消失不见。

然而这一拦一阻,耽搁了他几秒。

那雄雌莫辨的人上一秒还梨花带雨,“小郎君若不愿……”

下一秒却脸色一变:

“——那也由不得你了!”

宽大的袖子里喷涌出一股浓郁的黑雾,瞬间兜头将韩耀魄吞没。

谢晴虹脸色沉下来:“幽明!”

挥袖间,青焰烈火如潮,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幽明飞身闪退,以袖掩唇:“谢族长好大火气,奴好害怕呀。”

那幽明自知不是谢晴虹的对手,只且站且退,并不主动迎击。一把红伞缭乱迷人眼,步伐飘忽,像个滑不留手的泥鳅。

谢晴虹长鞭一甩,转折圆活,刚柔合度。

他步伐轻捷奋迅,干脆利落地送出一个抖击。

幽明躲闪不及,被重重抽飞出去。

灼热的青焰紧随而上!

就在那暴涨的青莲业火将他焚烧殆尽的前一刻,幽明脸上绽开一个诡异的笑。

心下一惊,谢晴虹将将撤力。

突然,一股大力从身后重重袭向背心。

猛然一击!

喷出一口血,心脉重颤。

谢晴虹堪堪稳住身形,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伺机而上的黑雾一口吞没。

少顷,黑雾散去,原地空无一人。

同一时间,谢氏祠堂重重机关后,供桌上的长明灯经久不熄,火

光突然跳动了一瞬。

下面打瞌睡的守夜弟子蓦地惊醒,揉揉眼睛,定睛向那高高在上的灯看去。

这镇族之宝珍贵的很,出了什么事那他脑袋也等着和他说拜拜。

好在长明灯安然无恙地燃烧,好像刚刚只是他会周公走了神。

弟子安心地舒口气,打起精神继续守夜。

韩耀魄猛一睁眼!

……

再一睁眼!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腕上宋子俞送给他的桃木串珠给他挡了一下黑雾的攻击,已经开裂,爬满道道裂痕。

韩耀魄小心地将其收好,环顾四周。

……自己这是,坐在一顶轿子里?

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小轿随着前行摇摇晃晃,前有挡板小门,左右开帷幔小窗,上有繁复刺绣,只是边缘稍有磨损,轻微毛边。

身上不知何时不见了原本的宽松睡衣,反而是一套藏蓝的宽袍大袖的古代装扮。

这衣物轻盈飘逸,飘带悠悠,内里未着中衣,只一件薄里衣,动作间能隐约看见胸腹肌肉。

这是哪?

方才那妖人偷袭,黑雾兜头,再一睁眼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八荒还是恶域?

这次要干什么?

spy?

不知过了多久,摇摇晃晃前行的小轿停了下来。

有人从外面轻轻敲了敲窗,恭声道:

“李少爷,添香苑到了。”

韩耀魄走下小轿。

面前是一高阁,雕梁画栋,翠玉鸣环,正门挂一匾,上有添香苑三个描金大字。

左右各挂一联,上书:

春宵巫烛屏动来,颊生香露

寒妒乱影摘无处,累累玄骨

上下联割裂倒错,平仄混乱,像是稚子随手摘出几个词句拼杂揉乱而成。

四周除了这高阁,竟再无一物,举目尽是茫茫白雾。

“李少爷,添香苑到了。”

小厮深深弓腰,额头都要贴在膝盖上。

“我不是……”什么李少爷。

“李少爷!”

那小厮突然抬起头,但神体还保持着躬身弯腰的姿态,整个头颅弯折上扬,身体像根折了三折的铁丝。

小厮面白如纸,嘴唇却红得滴血。

“……添香苑到了”。机械地重复。

将口中的话咽下。

好吧,这个李少爷他不当也得当了。

韩耀魄转身,大踏步走入添香苑。

嘻嘻……

身后似乎有低声笑语。

……死到头来……死到头来……

一入这添香苑,视野乍亮,暖热的香气和喧闹的人声迎面扑来。

只见这楼中金碧辉煌,美人如玉。

淫声浪语,满眼白肉。

原来是个大青楼!

那龟公鸨母闻着腥味儿摇过来,热情招呼:

“李公子好久没来了,快往里边儿请。”

一左一右缠上两个眉清目秀的倌儿,带着韩耀魄向里走。

还是个男同青楼!

“今儿李少爷赶巧儿了,正好是我们云嫣梳拢的日子,一同出阁的还有许多干干净净的倌儿,您待有看上眼的,尽管吩咐了去。”

鸨母亲亲热热地安排下,又招摇着走了。

韩耀魄被安排坐在靠近正中的雅座,正对着一个挂着红绸的大台子,想必稍后那些红粉佳人就会在那上面粉墨登场,等待今夜的恩客寻摘。

旁边已经坐了不少来寻欢作乐的浪荡子,无不衣着锦绣。

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向韩耀魄搭话:

“李公子可是好久不见,怎么?今日那云嫣待梳拢,魅力这么大,把咱们李复大公子的魂儿也勾来啦?”

韩耀魄笑笑,含混几句。

“略有耳闻。”

公子哥咋舌道:“我可听说那花魁国色天香,眼睛向你一望能勾了人的魂儿去。今儿可有不少人冲着他来呢。”

形容一个男人国色天香……韩耀魄打了个激灵。

那人兴致冲冲地给韩耀魄指认:

这是平京知府大公子,那是江州织造王二少爷。

公子哥努努嘴,神秘兮兮道,“楼上雅间坐着的,听说大有来头呢。”

他摆出一副好神在在的模样,可韩耀魄不明就里。

公子哥败下阵来,“好吧。”

神秘兮兮地凑近:

“听说朝堂上除了那位,就剩雅间里边坐着的了。”

朝堂?

韩耀魄思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莫不是个枢机重臣,宰相辅弼之流?

公子哥满意地看着韩耀魄惊讶的神色。

点到即止,公子哥哈哈一笑:“话说回来,既然平之兄有意于那花魁云嫣

,小弟我就不跟着瞎掺和啦。”

笑着拱拱手,公子哥冲他挤挤眼,露出遮遮掩掩了半天的意图,意味不明道:“听闻平之兄近日要高升,到时候可别忘了小弟,届时我鞍前马后,定不推辞。”

韩耀魄一头雾水,也跟着打哈哈,“一定一定。”

谈话间,忽然一声笛音清亮,压过满室喧哗和燥热的骚动。

今日的重头戏来了!

座下的老爷公子瞬间茶也不品了、天也不聊了、怀里的美人也不看了,瞪圆眼睛望向那高台。

筝笛灵动,伴着缠绵乐音,一众男倌环肥燕瘦,陆续亮相。

那些倌儿都不过十八九的年纪,一张嫩的能掐出水的脸描眉画目,带着青涩的媚态。

一旁竖起一个大木板,上面随着男倌登台顺序挂出各种的牌子。

由专人拉长嗓子唱和:

“玉怜,年十八,五十两——”

“松烟,年十七,八十两——”

……

随着一声声明码标价的唱和,男倌们不多时站了一排。

忽然,台上的男倌们分列两排向后退去,正中跃然一人飞身而出。

那人白发如雪,颜色姝丽,月白锦缎裹身。

——越众而出!

宽袍博带,飘飘如仙。

那人白发白衣,足尖轻点,稳稳当当地站立。

霎时周边的一众莺莺燕燕黯然失色,田地间仿佛只剩那一捧银白。

可人美则美矣,脸色却不怎么好,目光沉沉地扫视,找寻着什么。

韩耀魄噗一口茶水喷出来,狂咳不止。

他没看错吧?

那是谢晴虹?

周围人投来暗含戏谑的目光,韩耀魄赶紧擦嘴坐好,装作无事发生。

听闻响动,台上谢晴虹也看过来。

二人对上目光。

谢晴虹突然笑了一下。

旁边的公子哥从谢晴虹刚出场就突然没了动静,这时倒抽了一大口气。

他呆呆地看着台上:“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公子哥喃喃自语,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古人诚不欺我也……”

迟了一拍的报唱响起:

“叶雪,年十九,三百两——”

韩耀魄被谢晴虹晃了一下神,他怎么也在这里?

这时周围的光线暗下去,谢晴虹看了一眼台下,转身跟着其他男倌下了台。

突然一束光打在高台半空。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在上面!”

众人抬头望去。

光线突然大亮,一朵夺目的红乍开,半空降下一场牡丹雨。

滴香馥郁,一人红衣如火,与花一同落下。

这便是那花魁云嫣。

果然轻盈,似云中仙。

满座惊叹中,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看了谢晴虹之后,韩耀魄竟觉得这花魁也一般般。

还没谢晴虹好看。

……等等,他为什么要把谢晴虹和青楼花魁比较。

“花魁云嫣,年二十,首日梳拢,价高者得——”

满座恩客沸腾,竞相加价,不一会儿就把花魁初夜的价格炒到了五百两银子。

韩耀魄偷偷翻了翻自己的口袋。

好嘛,穿的光鲜亮丽的,口袋里怎么才五十两银票。

穷光蛋还来逛青楼,莫要把自己赔进去。

韩耀魄面不改色地捂住口袋。

“平之兄,”公子哥凑过来,“不知你中意哪一个?”

“我倒是十分中意叶雪公子,可惜近日家父管得严,囊中羞涩,”公子哥十分不好意思,“只堪堪拿出一百五十两,包个中上品倒还凑合。”

“平之兄有中意的?那花魁果真颜色不俗。”

只有五十两的韩耀魄钱包空空,脸皮厚厚:

“哈哈,我今日喜好清粥小菜款,贤弟你随意。”

公子哥遗憾地搂着美人走了。

有等不及回房的,已上了手,从大开的衣襟里摸进去,揉捏地怀中美人娇喘连连。

不一会儿,堂中随处可见白花花的大腿和胸脯,淫词浪语直往耳朵里钻。

最后夺得花魁初夜的,果真是雅间的客人。

四下氛围逐渐暧昧升温,龟公鸨母十分有眼力见地将人引到楼上包间。

韩耀魄动作自然地揽了一个跟着走,完全看不出囊中羞涩。

只是揽的那个不偏不倚,正是五十两的玉怜。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刚好掏空新鲜出炉的李公子的荷包。

怀中的玉怜乖顺地依偎在韩耀魄怀里,很有眼力见,什么也没说。

对不住了,韩耀魄心里对谢晴虹叩首,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那厢,谢晴虹被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点下。

谢晴虹挺拔地立在那,脸上带着一贯矜贵的浅笑,眼神却凶得能杀人。

韩耀魄被那眼神看得一激灵,默默给那肥头大耳的男人点了个蜡。

添香苑共三层,一楼大厅广迎八方来客,二三楼雅间香室,是添香苑倌人的卧房,只有与美人们春风一度的恩客才能进入,一般不对外开放。

下人将韩耀魄和玉怜引入二楼一间雅室,恭敬带好门退下。

玉怜亦步亦趋地跟着韩耀魄,他年纪不大,十八九的少年初显青涩的轮廓,一派青春气息。

韩耀魄坐定,没有他发话,玉怜仍乖顺地立在一旁。

韩耀魄敲敲桌子:“玉怜是吧,坐。”

玉怜欠身坐了。

韩耀魄:“接下来有些话,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抬眼一瞥,将少年暗含紧张的神色收入眼中,斟酌着词句,“如实答来,今晚我不会碰你。明白么?”

玉怜眼睛一亮,用力点点头:“奴明白!”

韩耀魄直视他的双眼:“第一个问题,告诉我,我是谁?”

玉怜眨眨眼,不知这客人玩的什么私房情趣,怎的没听楼里的哥哥们讲过。

他迟疑道:“李公子……就是李公子呀?”

韩耀魄言简意赅:“具体一些。”

在刻意营造出来的紧张氛围下,玉怜有些紧张,努力想了想:“李公子您姓李名复,来往的公子们称您小字平之,现在翰林院做官,好像……是典簿。”

典簿?官不大。

却也能掏出五十两银票逛窑子么?

玉怜挤出一个小心的笑:“奴,奴记不太清了。”

少年姿态惹人怜,像只小心翼翼讨好主人的小狗。

韩耀魄转移视线,不再看玉怜,给他喘息放松的空间。

主动倒了一杯茶水,韩耀魄将白玉小杯推到玉怜身前,清浅剔透的茶水摇晃。

“不着急,慢慢想。”

玉怜受宠若惊地接了,松鼠一样双手捧着杯子绞尽脑汁地埋头苦想。

少年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肉还没消退,圆鼓鼓的,真像一只小动物似的。

想戳。

韩耀魄险些绷不住冷脸。

“啊,奴又想起一个!”玉怜一双大眼睛亮亮的。

“什么?”

“李公子似不是平京本地人。”

韩耀魄引导他回忆:“为何这么说?”

玉怜邀功似的快速说道:

“是安元十二年!”

“那一年莲城一场牵连朝野的大案,砍了好多头,有许多官员为了避免被牵连,拖家带口地向平京迁,奴记得李公子您也是莲城人,应该就是那年来的没错了!”

韩耀魄抓住关键点:“什么大案。”

这下玉怜也有些不清楚,安元十二年他还是个小娃娃:“奴也是从别人那听来的,许是朝堂的瓜葛吧。”

见再问不出什么,韩耀魄不再强迫这个可怜兮兮的少年:“我明白了,辛苦你了。”

这时,房外突然传来三声悠远鼓音。

屋外,原本还可听闻的人语嘈杂声不知何时消失。

四下陡然陷入一片死寂,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全然没有方才的热闹喧嚣。

秦楼楚馆入夜时分总避免不了一些暧昧的声响,可此时无声无息,好像那些人只是来这里盖被纯睡觉一样。

起身走到门边,隔着蒙蒙的韧皮纸,韩耀魄透过门扇腰板上镂空的缝隙向外看。

门外烛火光影明晃晃,竟是一个人影也无。

刚才那些人呢?

都凭空蒸发了么?

不算那个抬轿送韩耀魄进来的小厮,从刚进添香苑到现在为止,韩耀魄所见的人都与常人无异。

美人们呼笑歌哭呻,怒喜思悲恐,连脸上的细微神态都活灵活现,简直让人忘记这可能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妖鬼搞出来的鬼地方。

十丈软红尘,最是能醉人。

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子时要到了。”

玉怜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过来,贴着韩耀魄身后,平静地望着他。

韩耀魄欲后退拉开距离,却被玉怜阻住去路。

玉怜将身体挨向韩耀魄,指尖勾着领口系带,开始解衣,“李公子,时辰到了,我们也歇下吧。”

他动作熟练又风情,却面无表情。

与方才的青涩少年判若两人。

“刚才我说不碰你。”韩耀魄握住制止玉怜的手腕,制止他下一步动作。

玉怜闻言语气突然一变。

“李公子不想要奴吗?”

“李公子嫌弃奴吗?”

言语凄楚婉转,玉怜双手被制,便放荡地用双腿磨蹭,足尖挑逗着韩耀魄的脚踝小腿。

面上仍是一片空茫。

玉怜声音越来越大。

“李公子怜

惜奴吧。”

“李公子——!”

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喊。

“噤声!”

怕玉怜的叫喊引来什么,韩耀魄压低嗓音,去捂玉怜的嘴。

可此时玉怜什么也听不进去,挣扎着躲闪,胡乱扑腾。

挂着空洞的神色,急切又下流地喘息呻吟,在韩耀魄的束缚下如同一条发情的母猫扭转翻腾。

尖厉的喊叫在空荡下来的楼阁里回响。

韩耀魄咬咬牙。

没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

只见他手刀一个起落,干脆地砍向玉怜后颈。

玉怜闷哼一声,委顿晕倒在地。

喊声戛然而止。

韩耀魄长舒一口气。

万金油砍后颈,还真给他瞎猫碰见死耗子了。

刚把玉怜放在床上,下一秒,韩耀魄视野陡然一黑。

卧槽!

我瞎了!

韩耀魄双手摸索,缓过一会儿,低头看见床上躺着的玉怜的隐约轮廓。

子时到了。

原来只是光线消失,不是自己变瞎子。

古人熄灯有这么早?在这做夜晚皮肉生意的秦楼楚馆。

这黑暗十分怪异。

正常的黑夜总有或多或少的光线的反光,比如一个人站着关灯的房间,能够模糊地看清床和衣柜的轮廓。

细微的光折射入眼睛才目能视物,也是安全感的来源。

可这片黑暗中光源极其微弱且分散,只能隐隐约约感知到物体的大致存在。

韩耀魄距离玉怜只有一掌宽,依稀感知玉怜身体的大致轮廓。

在黑暗笼罩下,如同黑色画布上涂抹的一块灰色长条。

现在这条灰色正一动不动地躺着。

约等于目不能视,韩耀魄摸索着走向门边。

他尝试向外看。

四周一片死寂无声,眼前浓稠黑暗。

五感尽失的真空环境极易让人产生错乱,如果不是隐约的感知,他都要产生自己四肢和脑袋已经不存在的错觉。

人类过分依赖视觉,所以夜晚灯火通明。

失去了光明,与半个废人无异。

韩耀魄不敢轻举妄动,摸索回桌边坐下。

不知谢晴虹现在如何了。

韩耀魄梳理着得到的线索,尽力不让自己过分在意周身的黑暗。

忽然,眼角余光瞥到床上。

韩耀魄转头看去。

奇怪,刚才玉怜那一块灰色身形是这样的吗?

回忆屋中的排列布局,韩耀魄坐在屋中正中,正对着门,左手边是家具屏风,右手边是红木床,上面躺着昏睡的玉怜。

余光可以瞄见一点床那边的景象。

刚才他将玉怜放在床上的时候,玉怜是仰面平躺的姿态。

玉怜体瘦身长,所以那一抹灰色在韩耀魄的余光中是一道扁扁的灰色细长条。

可现在,那细长条长度不变,却不知何时宽了一倍。

如果说之前是一掌宽,现在则足有半臂高。

由于床架和玉怜身体的高度,那条灰色静静地悬在一片黑色中。

正冲着韩耀魄的方向。

就像……

韩耀魄皱眉。

就像床上的人刚才翻过身,身体由平躺变成侧躺,高度增加。

——此时正面对着他!

屏住呼吸,韩耀魄轻手轻脚地起身。

他试探道:“玉怜,你醒了么?”

那灰色长条一动不动。

韩耀魄开始小心地一步步向门边挪动,目光紧紧注视着那小片灰色。

忽然,那灰色忽然折了折,有几个棱角看不见了。

再出现时,那平行的灰色长条竟然笔直地立了起来!

韩耀魄头皮一炸!

撒腿就跑,拉开门冲了出去。

添香苑呈现环绕的围楼结构,一楼大厅上方条达直通楼顶。不知何处发散着微弱的光线,此间的能见度稍微高一些,可大致看清事物的轮廓。

韩耀魄冲出几步,没听见身后响动,驻足回头。

长廊尽头,那间雅室门扇半掩,静静悄悄,里面黑洞洞的,所有事物都掩藏在黑暗之下。

好像没跟出来。

怀中那串桃木珠手串散发微弱的热度,韩耀魄将它握在手心。

沿着走廊走,经过的房间皆门扉紧闭,一丝灯火也无,如同一个个黑漆漆的深渊。

四处悬挂的装饰性红绸在白天是张灯结彩,到了夜晚四下无人,便失了鲜活,红艳艳死气沉沉一条条垂落。

韩耀魄知道谢晴虹的房间在三楼,却不知具体是哪一个。现下返回自己的房间也不是个好选择,不如上去与谢晴虹汇合。

韩耀魄的房间在正东,通往三楼的楼梯在东南,想要上楼还需要绕行小半个环廊。

四下静谧,唯有行走间木板吱呀的作响。

韩耀魄放轻呼吸,调动全身感官,时刻注意周围的响动。

吱嘎——

吱嘎——

一步步踏在些许老旧的地板上,陈年的木质纤维发出嘶哑的呻吟。

吱嘎——

吱嘎—吱嘎——

忽然,韩耀魄耳朵动了动。

似乎有两声吱嘎声前后重叠,不一致的延迟暴露了它的存在。

有什么在身后跟着他!

吱嘎、吱嘎——

似乎意识到什么,那细微的间隔缩短了,两声脚步声越发紧密,几乎听起来像同一个人。

咬紧了后槽牙,韩耀魄尽量维持原有步伐,不露端倪。

身后的脚步声越发响,从模糊到清晰,只在几个呼吸间。明明保持同样的步频,却有几倍的步幅。

吱嘎——

吱嘎——

心脏也与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同频,剧烈地撞击胸腔和肋骨。

冷汗从额角滑进眼睛里时,韩耀魄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前心都已被冷汗浸透。

那藏在角落露出半个扶手的楼梯已在眼前,只有几步远。

而身后的脚步声也近在咫尺!

韩耀魄能感觉到阴冷的寒意悄悄爬上后脖颈,一片鸡皮疙瘩。

极力睁大双眼,汗水刺激酸涩的眼球,压抑不住的紧张喘息逐渐粗重,在静谧的空间里异常响亮。

……呵

一抹轻飘飘的笑从身后传来,那后心的冷意直入脑项!

韩耀魄猛地反手,将手中的桃木串珠向身后掷去!

然后头也不回,拔腿冲向楼梯。

几个大步跨过台阶,韩耀魄径直冲向三楼楼梯口。

可是谢晴虹的房间在哪个方向?

前路未卜,后追猛虎!

——向左还是向右!

韩耀魄心念电转,情急之中,听从直觉一个猛子扎向左边。

漆黑死寂的窗口黑洞洞,一个个从身旁快速闪过。

吱嘎—吱嘎——

身后又响起了那如附骨之疽般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

韩耀魄急促喘息。

擂鼓般的心跳声占据了听觉,耳畔是急促的心脏收缩和血液奔流的声音。

在哪?

在哪!

经过南侧一个小拐角时,一扇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一双惨白的手臂一下将韩耀魄扯了进去!

!!!

门扇无声又迅速地合上。

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叫被一只手稳稳地捂住。

手的主人身着日间的白衣,未着环佩粉黛,却一派风流浑然天成。

是谢晴虹!

骤然放松卸力,韩耀魄双腿瘫软,靠着门滑落。

谢晴虹头也不转地隔门盯着外面的动静,只抽出一只手捂住韩耀魄的嘴,防止他受惊喊叫。

好香。

十分不合时宜,但异香丝丝缕缕,从那玉白无暇的肌肤上钻入鼻腔,熟悉的味道。

韩耀魄想起来了。

第一次误入游行的时候,他在谢晴虹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一开始还以为是熏香。

后来宋子俞燃灯的时候,也有这种香味,但不太一样,混蒙了许多,没有谢晴虹身上的那么清透。

韩耀魄轻轻拽拽谢晴虹的袖子,示意他可以放下手来了。

谢晴虹看他一眼,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放下了手。

韩耀魄指指门外,外面什么情况?

谢晴虹摇摇头,静观其变。

逐渐平复心跳呼吸,韩耀魄贴近门扇,附耳仔细听门外的声音。

吱嘎——

吱嘎——

浑身寒毛倒竖,又是那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规律呆板,一步一响地接近韩耀魄二人所在的房间。

吱嘎——

吱嘎——

脚步声渐渐近了,越发清晰。

最后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那脚步声停了。

有什么停在门前!

停顿片刻,下一秒,一阵敲门声贴着韩耀魄鼻尖炸响!

“砰砰砰!——”

距离之近,都能感受到门板的震颤。

鸨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夜深子时,客人该歇下了。”

尖细的嗓音不见白日招揽客人时的热情婉转,此时平直僵硬,一板一眼地重复。

“夜深子时,客人该歇下了。”

那敲门声也紧随其后,愈演愈烈,脆弱的门板摇摇欲坠。

这添香苑的人怎么一到晚上就让人睡觉。

韩耀魄皱眉,想起方才玉怜的模样。

有思绪一闪而过,在抓住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旁谢晴虹沉思几瞬,突然低声道:

“失礼了。”

“什……”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剩下的话语就被一人的唇舌堵在了口中。

韩耀魄双眼睁大。

谢晴虹靠过来,一张放大的美人面,月光下一眨不眨地凝视韩耀魄。

谢晴虹双唇一接触到韩耀魄的,便直奔主题,干脆利落地撬开牙关,探入湿热的口腔。

韩耀魄大脑瞬间宕机,被人亲的晕晕乎乎,连那敲门声和话语声什么时候停了都不知道。

那唇舌灵活如蛇,轻巧地扫过齿列,反客为主地勾住韩耀魄的舌尖,裹挟缠绕这根湿软的肉舌。

对方上前一步,唇舌继续深入,舌尖重重擦过喉口软肉,反复按压舔舐。

喉口敏感经不起刺激,这般挑弄下已是溃不成军,咽喉不断收缩痉挛。

“嗯……”

要被吃掉了……

韩耀魄艰难呼吸,含不住的涎水顺着脖颈流下,又被谢晴虹拇指擦去,深喉舌吻带来的酥麻快感从脊髓直冲后脑。

韩耀魄有些站不住,软脚虾一般摇摇晃晃。

谢晴虹托住他的腰,让韩耀魄的身体重量压向自己。

谢晴虹的吻不像他人那样美丽无害,反倒带着恶狠狠的态势,欲要将人撕碎吃下肚。

离得太近,韩耀魄能看清谢晴虹长而直的睫毛和清透的瞳孔,此刻双眼微眯,两人都享受着这个出乎意料合拍的吻。

谢晴虹一只手扣住韩耀魄酸软的下巴,不让他合上口。

韩耀魄感到下颌的手捏了捏,示意他把舌头伸出来。

如同被灌了迷魂汤,韩耀魄晕头转向地将自己的舌尖送到了对方口里。

舌尖被人含着反复吮吸,汲取津液,舌根都被吸痛。

原来是性欲。

肉欲的快感中,韩耀魄明白了刚才一闪而过的思绪。

秦楼楚巷,烟柳之地。入夜时分,不是做那档子事又是什么。

看来添香苑这鬼地方也不能免俗,强制要求人入夜后必须宣泄性欲。

氧气逐渐稀薄,韩耀魄面色涨红。

就这此时,他忽然看到什么,突然睁大双眼。

“唔唔!”

不能说话,韩耀魄双手拍打谢晴虹的肩膀。

余光看见那身后的地面上,突兀一双水红的绣鞋。

明明没人穿那鞋,那一双绣鞋无人自动,正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