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上寒山冬眠亦觉晓

第二十二章 光荣

阮静秋久违地梦见了腾冲。

彼时的英国人既希望中国出兵以缓解缅甸日益增长的军事压力,又时刻担忧自己的殖民统治受到威胁。在上层官员没完没了地打口水仗的同时,远征军各部队不得不陈兵边境达数月之久。桂南会战后,杜聿明加紧练兵整训,辖下各师又配发了美国式坦克及步战车,可谓是风头无两、兵肥马壮。滇西各地百姓也为远征军表现出了极大的支持与配合,佳肴美酒他们自己不舍得享用,大半都送到了部队里。在士兵们摩拳擦掌的同时,各部队的军医更没闲着,组织人马展开了紧锣密鼓的战前培训,主要的培训地点之一位于和顺古镇内的某处宅院,阮静秋那时便经常需要在腾冲县城及和顺两地来往。

那年她将满二十岁了,生长期来得后知后觉,就算师部的伙食已尽可能满足温饱,有时候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在半夜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醒来。那时的护士长是位精明强干的大姐,丈夫又是腾冲本地人,算得上通晓当地的风土人情,常借着培训的工夫悄悄带她到和顺打牙祭。她们最常光顾某家经营火烧肉米线的小摊,老板夫妇俩身形精瘦面容和善,无论是烧肉的火候还是米线的汤底都叫人赞不绝口。在粮食与肉类都十分珍贵的那个年代,每逢她俩前去光顾,碗中的浇头和米线还要额外多上一两成。

只是,有限的津贴总归没法支持频繁下馆子的消耗,难得打牙祭的时候,阮静秋总提醒自己要吃得慢一点,好让粮食与烧肉的滋味在舌头上多多停留;而护士长总会边抱怨着她的肚皮活像个无底洞,边把自己碗里的烧肉和米线拨去一些给她。她总是笑呵呵地为她说这说那,在那几个月里,她借着吃米线的工夫带她走遍了几乎整个和顺,有时候是去双虹桥头小坐,有时候是到张家宗祠外的池塘边上钓鱼,有时候甚至能走到镇子最深处,那片生长得自由又纵情的千手古树群里。填饱了肚子,她就倚在那些遮天蔽日的大树下打盹儿,耳边断断续续地听护士长絮叨些家乡话,说她思念逝去的家人和北方沦陷的故乡。镇子里偶尔还能有些奇特的偶遇,例如她某次就曾碰见戴安澜穿着戏服站在院中,廖耀湘则正摆弄着手头的相机给他拍照,说是这样可以掩人耳目,要把照片寄回给家乡的父母。他俩称得上五军里头水准最高的两位票友,她躲在门后偷偷地瞧,见一组照片拍完,他俩还意犹未尽,竟就借着那身扮相唱起失空斩来了。

民国三十三年,即一九四二年初,远征军踏着新春佳节的尾声,自畹町桥开进缅甸。周边的父老乡亲都来送行,往她们的背囊里塞进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洋芋和大饼。米线摊主夫妇也自腾冲赶来,在街旁支起了炉灶蒸屉,里头卷着香葱、红豆的手擀花卷香气扑鼻。腾冲县长为将士们备好了壮行酒,排排摆在畹町桥头,阮静秋嘴里还嚼着花卷,难得充足的碳水摄入让她过于乐观地估计了这些粮食酒的烈度,几乎是一口下肚就被辣得流出了泪水。

长官们乘坐的吉普车恰好经过,廖耀湘看她涕泗横流的模样乐不可支。杜聿明则忍俊不禁地向她递来一块手帕,而后仍用他那标志性的陕北腔调对县长说:“她还是小孩子呢,喝不得这样烈的酒!”

阮静秋忍不住抗议:“我马上就二十了!”眼泪和鼻涕又一齐随话语涌出来。

众人皆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那一日的滇西天气晴好,她从没有见过那样蓝的天,从没有这样舍不得脚下的土地,从没有对即将踏上的征途有过如此强烈的责任感与期待。没有人会舍得令故乡的田园与山水落入敌手,更没有人愿意眼看着家乡父老遭受蹂躏践踏,每个走进缅甸的士兵都下定了决心,要坚决守住这条血肉筑成的滇缅公路,要让英国人看一看中国军队的士气,要把日本鬼子从生命线上赶出去。

除了她以外,他们谁也不知道,仅仅几个月以后,那么多人就将长眠在陌生的热带丛林里,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日本人阻断了铁路,英国人溜之大吉,火炮、坦克通通都卡在后方运不上前线,机械化部队没了机械,到头来只有和敌人以命相搏。护士长就倒在新二十二师往同古解围的路上——二百师彼时正在包围圈里浴血奋战,全师上下都写好了同归于尽的遗书,新二十二师却被另一股敌军挡着,每日的推进都举步维艰。杜聿明要保住戴安澜、要保住他起家的老部队,美国人史迪威则还做着中心开花的美梦,两人在指挥部吵得不可开交;廖耀湘则急得头发都白了一片,非但手头的预备队全派上阵,就连师直属部队也都压到了前线上。野战医院的床位不够用,护士长就指挥大伙砍木头竹子,用麻绳绑成床板;抬伤员的人手也不够,她就说自己有得是力气,背起竹子与藤条编织的担架,一头扎进满是弹坑的前线部队里。

士兵们将她抬回野战医院时,她身上一半烧得焦黑溃烂,一半炸得鲜血淋漓,一条腿几乎全断了,只剩一点可怜的皮肉与白大褂破损的布料连在那里。她不要阮静秋为她治疗,嘴里微弱地说着,要她把药和备品都留给别的士兵。阮静秋把自己身上那件白大褂扯得稀烂,死死勒住断肢一端,可血止不住,护士长抓着她的手,或许也还有一肚子未及托

付的话语,可就那样停止了呼吸。

戴安澜在那份遗书中写:“为国战死,事极光荣。”阮静秋后来想,这话无疑是对的,可她还是觉得万分悲凉。与护士长相比,还有许多战死的人连个姓名也没留下,而所有战死的人加在一起,也不过只抵得上后世的寥寥几笔记载与几张模糊的黑白影像。她想记住这些人,又忍不住在心中犹疑:只是记住,真的够吗?

梦境从大撤退开始悄然发生了与记忆不同的转变,彼时新三十八师虽然也遭受追击,但孙立人指挥得当,部队建制完好,反应也算灵敏,没被日本人踩到尾巴。或许是牢狱中的经历在潜意识间留下了心理阴影,她不知怎么却梦见敌人追上了野战医院的伤兵们,医生护士们抵挡不住近在咫尺的追兵,只有向密林里四散奔逃。她看过南京的惨状、见过江岸的尸骨,知道落入敌手的后果决计无法承受,于是一路没命地狂奔,枝条划伤脸颊,竹笋扎穿脚掌,她竟然也无知无觉。

敌人越追越近,她几乎已能听见那狰狞的笑声了。山路已经走到尽头,她本要纵身往奔腾的江水跳下,双手却忽然被一根结实的绳索绑在了一起。日本士兵们把她吊在一根树枝上,边用藤条抽打她,边拷问她杜聿明的去向,又把锋利的竹签一根一根钉进她的手指。她痛得要昏死过去,眼泪和汗水打湿衣衫,可嘴里却只回答“我不知道”。

敌人们狞笑起来,把她从高大的枝条上放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不知为什么,身体被触碰的那一下,感觉几乎是完全真实的,甚至让她本能地弹跳起来,尖叫着拼命挣扎。狰狞的笑声和质问随即由远及近,她听不清,唯有继续机械地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触碰着她的手收紧了,一左一右抓紧了她的肩膀;那说话的声音好像离她也更近了些。她惊惧万分,一边蜷缩起身体,想要尽力躲开那双手的钳制,另一边继续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话音渐渐随着哭声而含糊不清。

声音近在咫尺。犹如陷于迷雾重重的密林之中,忽然有一道光亮穿云破雾而来,她本能地追逐仅有的微光,终于听清了那声呼唤——

“小秋,是我、是我!”

阮静秋猛地眨了一下眼睛,视野中的一切清晰了起来。她日夜挂心的长官——杜聿明正在面前,眉头紧紧地皱着,满面焦急与担忧地看着她。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一时间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刚从牢狱中脱身,还是仍在缅甸的丛林之中,心中只有个声音不住地高声提醒,说他正深陷危局,而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知情。她语无伦次地:“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他们编了你的罪名,没有证据……口供是假的!我没有画押,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边说边抽泣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越想止住泪水,它们越不听她的掌控,几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她心中仍有着莫名的急迫,话语说不清楚,她就胡乱挥舞着两手想要比划,偏偏十根手指头现在裹满绷带纱布,她只能把它们抬起来一些,不停地左右摇晃,向他证明所说的都是实话,她没有诬陷他也没有出卖他。

杜聿明看着她,神情心疼又复杂——廖耀湘说她精神还好,他就知道是强装出来,哄他安心的。她小他十几岁,比他的大女儿也只年长五岁多,在他眼里,她还是个没有长成的姑娘家。一个成年的士兵尚且免不了被保密局折腾去半条性命,更何况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呢?可他又不怎么会说安慰劝哄的话,只好暂且松开一双落在她肩头的手掌,转而轻轻落在她后背上,慢慢地、很轻柔地一下一下抚着,同时说:“我知道、我知道。”

阮静秋想用手去擦眼泪,以免这样狼狈的情形落入他的眼中,但稍微一弯曲手指的关节,它们就火烧火燎地痛成一片。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这大概并不是梦,而是她确确实实已经离开了那座囚牢,也从遥远的缅甸回到了家,否则梦中的自己怎么会哭得喘不上气,怎么会觉得手指头这样钻心的疼呢?

她终于冷静了一些,哭得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只剩脊背还时不时要随抽噎而颤抖。杜聿明小心避开她的双手,摸出了一条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她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看着他,生怕眼睛多闭上一下,再睁开他就不见了。

正在这时,她总算后知后觉,两人此刻竟然是在地上坐着的,大概刚才惊醒时她反应过度,一路挣扎着,从床上翻了下来。又相对安静了片刻,杜聿明看她缓过了劲,这才开口说道:“没事了,这是上海的疗养院。”

阮静秋转动眼睛看了看四周。这是间宽敞明亮的房间,窗外吹进来温暖的风,还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睡了一觉,就从囚笼到了病房,再睡了一觉,又从沈阳到了上海,这一路看似顺利,可若不是他大费周折,她早就孤零零死在牢房里了。她想谢谢他,但是一张嘴,话音又哽咽起来:“我是不是给你惹祸了?”

杜聿明答道:“没有。”语调随即放得更柔,“是我的错,让你受委屈了。”

她的眼泪又掉下来。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握着她肩头的手掌稍微使了点力,把她揽进他的怀里。

阮静秋后来才听闻,那阵子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来往书信及进出的访客均逃不过监视和盘查。他偶然听闻司令部频繁的人事变化,又获悉她莫名被人从军医处带走问话,于是几经辗转,联系上了自己早年间安排的几个内线,这才找到了关押她的地点,并将营救计划托付给了离沈阳最近的廖耀湘。

而此刻,她没有余力想这些。她,怎么样?一个人的声量当然是不足够的,但是一篇文章或许会被很多人读到,一些人与你持一样的观点,可以彼此支持;另一些人原本没什么看法,却有可能因为这篇文章而产生新的意识。这样一来,就算要挨长官们的批评,那也有一大群人分担呢。”

他闻声睁开眼睛,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眼光看着她。“你这番话,”他说,“听起来像是我们的对手常用的论调。”

阮静秋打了一个冷战——她绝没有半点试探的意思,说这些话的意图和他一样,都是真心实意的建议与关切。或许是这阵子和他相处得太密切了,让她不但有些忽略了两人间的上下级关系,还遗忘了他贯穿整个军旅生涯的固执的忠诚和立场。他向她望来的这一眼锐利而又冷峻,让她在那一瞬间甚至冒出了汗水。她毫不怀疑,即使两人有着过去那么多年的所谓交情,可一旦他对她的身份与动机产生了怀疑,她照样会被他头也不回地丢进保密局的牢房里去。她连忙强笑着补救道:“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长官不也给我看过那份歌谱嘛。”

但他又确实把这一段话听进去了,沉思片刻后说道:“在西方的大学里,把观点写成论文,确实是很重要的一门技艺。我早前写过一些,不过可参考的事例和文献都有限,大概远没有达到你的学校所要求的那种标准。近来清闲,确实是写几篇文章的好时间。正像你说的,我应该要更注重实践意义,参考西方的一些战例,让这篇文章起到‘不仅只是文章’的效果。”

阮静秋松了口气,接道:“那我也不闲着,我来给你当翻译。就是我这双手现在写出来的字,恐怕会有点难看,你不要介意啊。”

杜聿明说:“能请来你这位高材生做免费的翻译已经是我的荣幸了。到时你口述,我记下来即可。”

阮静秋笑着纠正:“也不算免费,我不是成日在疗养院里白吃白喝着么?”

他的旧部中,邱清泉、廖耀湘、孙立人等俱是有过留洋经历的军官,部队在战场上也总要和美国车子、美国机械打交道。他自己未能有机会到国外去进修,却能得部下们的一致敬服,绝不是因为他的官衔有多高或者多受哪位大员的青睐。她在国外留学时,曾经很为论文发愁,且洋人的大学里,那些论文总是引经据典的,要想论证清楚一个问题,在图书馆泡上一个月也不足够;而涉及军事的论文,就更是她的知识盲区了。

他倒是对此颇有心得,她几乎没见过他为了哪句行文和措辞埋头苦思,那些需要她翻译的外文文献,他也总是一听完就已记住了七八成,下笔时甚至不需要再重复,语言该如何化用,他已经胸有成竹。这一种技能必定是天赋,她只有羡慕的份。但有天赋不意味着滥用天赋,记录下来的那些外文文献中,照样每一篇都写满了他密密麻麻的批注。两人就这样忙忙碌碌,从深秋一直忙到隆冬,在一九四七年的最后一天,终于完稿投出,只需静待发表了。阮静秋的手也好了一些,尽管精细活还不能做,但总算偷摸进了厨房,亲手为杜聿明做了几样菜。

他是米脂人,身边常有陕北同乡送来的特产,而她虽然主修医学,却也很爱享受各地美食,更把下厨做饭视为工作之余的一种可减压的乐趣。于是,在翻译文献的同时,她就时常跟着厨师半是打杂半是偷师,既学会了用面揪片做当下时令暖身的羊肉面,又领悟了炒制沙葱鸡蛋的火候技巧。这天,她忙碌地把几样菜端上桌,又看帮厨的师傅提着刚采买的食材回来,说是在菜场恰好遇见,可以做一道陕北风味的辣子蒜羊血。

“辣子蒜羊血!”她睁大眼睛,口水差点要流下来了,这可是她心目中陕北美食的代表之一,打从穿越回来,要么是逃难要么是打仗,她走过东北、走过华中、走过西南,却唯独还没有机会到陕北去,更别提品尝这样有当地特色的美食。难得听到熟悉又喜爱的菜式,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我能来一碗吗?不,能来两碗吗?”

杜聿明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用家乡话对厨师交待道:“阮小姐那一份要少放点辣子,她吃不得辣!”

正宗的陕西油泼辣子可谓是鲜香扑鼻,倒不是说有什么高下之分,而是比两湖和西南的辣椒更适宜她这个中原人的口味。难得美食当前,尽管辣得满头大汗涕泗横流,手帕都用了好几块,她也没舍得放过碗里的羊肉面和辣子蒜羊血,一样吃了一碗进肚。杜聿明坐在桌对面,觉得她总算在他面前有些从未见过的样子了,往日她都是很板正严肃的模样,半点也瞧不出她小他十几岁,本就该有些年轻女孩儿的俏皮天真。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失礼之处,只含着笑意

很柔和地望着她,窘得她全程连头也不敢抬。

新年后不久,两封信笺在同一天先后送到病房,一则是提拔阮静秋为徐州指挥所军医副处长的任命;另一则是时任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的生辰晚宴邀请,地点同样设在徐州。

徐州及郑州方面一直由顾祝同兼任司令长官,因此这封任命更显得尤为怪异:将她从沈阳司令部的普通军医直接提为徐州指挥所的中校军医副处长,官职升了一级,职务军衔则平地跃升两级,恐怕之前哪位军医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更不要说她这么年轻,才二十五六岁而已。而这封任命又偏偏兜兜转转寄到了上海的疗养院,这足以说明,任命并不是单纯为她而来,倒不如说是借此在传递给他某种信息。

她把信笺拿给杜聿明看,评论道:“这样看来,你很快就要去徐州走马上任了。”

他却说:“不见得是件好事。”

大家都知道眼下非但东北的战况令人忧心,山东的部队也正节节败退,难怪徐州感到危机,要把他这个病了许久的人拉出来探一探口风。东北局势水深火热,陈诚却借口称病龟缩不出,走马换将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顾祝同在中原战场自然有黄百韬等自己的亲信嫡系,但他借生辰宴会邀请杜聿明前去,显然也有为徐州未雨绸缪的意图。

情况不明、疾病未愈,匆忙上任绝不是个好主意。阮静秋顾不得被人议论为拿乔,一路上摆足了病秧子的姿态,在徐州安顿几天以后,才和几位医官及护士们会面。几位医官年纪长她一些,看到她这副裹着棉袄、缠着绷带,走路一瘸一拐的架势,嘴上虽然不说,但脸上已经很有了一些嘀咕的表情,十分困惑上峰为何派这个病号来做副处长;年轻的护士小姑娘们则对那些从上海带来的点心糖果很感兴趣,三两句话便被问出,原来她们也是从各地被特意选出调来徐州的。这些小姑娘们模样标致,身段姣好,想也知道被选来的目的了,阮静秋心中暗想,大战在即,可绝大多数人心中想的并不是打仗,这就不能怪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国民党一方。

才刚一一打过招呼,护士们又找上了门,说是指挥部负责筹办晚宴的专员来了话,大意是往年宴会上西洋舞会西洋乐队那一套已搞得厌烦了,这次非要改换一个法子不可,于是要求各处都安排人手编一个节目,而军医处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最多,他们的算盘自然就打到了这里。护士姑娘们被一番吹捧捧得头晕眼花,竟然稀里糊涂地提出排一支舞蹈的主意来——这可正中对方下怀,立刻就上报定案,她们现在是想推也推不掉了。

阮静秋听见这一番陈述时,正缩在被窝里头继续装病,只得一边忍住扶额的冲动一边劝她们道:“差事都应下了,那就好好排练,排一支拿得出手的好舞蹈来。刚好也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军医处不是吃干饭的嘛。”

一个小姑娘这时插嘴道:“排一支舞没有主心骨怎么行呢?阮处长,你得跳领舞呀。”

阮静秋闻言大惊,连忙拒绝:“还叫我领舞呢,我这副样子,走两步就能摔个大马趴给你看。”

另一个小姑娘说:“阮处长这是谦虚。我们都听说了,你留洋的时候就表演过舞蹈,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呢。”

阮静秋顾不得细问她们是从哪里听来了传言,一时更慌张了:“不不不,我就是因为临时缺人被朋友拉去凑了个数而已,就跟京剧里扎靠旗的是一样的,不是什么风云人物……”

别看她们一个个文文弱弱的模样,嘴皮子可不饶人,她且攻且守、且战且退,最后终于摆脱了领舞的工作,但还是被她们磨得做了场外参谋,每天去看着她们排练,从早一直坐到晚上。

在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杜聿明也有许多避不开的应酬,两人几乎连一个照面也没打上。直到宴会当晚,餐前酒会开始之后,她才远远看见他和顾祝同及刘峙一同姗姗来迟。于情于理,这次她不好回避,而是应该去向顾祝同表个态,感念提拔之恩才比较妥当;但一个护士却匆匆跑来找她,说后台忽然倒了东西,原定领舞那位姑娘被砸伤了腿,无法跳舞了。

后台总是一个十分混乱的地方,她暗暗叹气,心想自己本应该提前去摸清情况,等她们安全上台再走。她先是问:“伤得怎样,包扎了没有?让她不要惦记跳舞的事了,你们中再选一个人出来替她做领舞就行。”

小姑娘说已经包扎了,可她们的队形是对称排好的,要是临时提一个人出来当领舞,那么势必有一侧要少个人,队形瞧着也不好看了。

这无疑又是要强迫她上台去。阮静秋无奈道:“队不队形有什么要紧,表演完了就万事大吉。我这副样子已经够难看的,实在不好再上去跳舞了。”

身后这时传来声音:“阮处长未免太‘妄自菲薄’了罢?”

阮静秋连忙回头,顾祝同、刘峙以及一个似笑非笑的杜聿明,三人已经走到她近前了。不知道他们听去了多少,但这事总归不好再瞒着,她略想了一下,索性据实交代,说道:“三位长官就别笑话我了。军医处这次可是诚诚恳恳,尽心为总司令编了一支舞贺寿的,没曾

想后台临时出了岔子,领舞的姑娘伤了腿上不了台,这支舞恐怕没法演得尽如人意了。”

刘峙笑眯眯地:“我看你的部下刚才说得有道理,阮处长可以亲自上阵来补这个缺嘛。”

顾祝同倒不急着催问这支舞的事,而是貌似很关切地问:“都说你是抱病来的徐州,现在身体好些没有?”

阮静秋答:“托长官的福,已经好多了。承蒙长官赏识委以重任,我只是怕自己病得拖拖拉拉,反倒误了徐州的差事。”

他点头道:“光亭已经和我说过了。你到任的事不急,尽可养好了身体再来。”

她正松了一口气,他却忽然一转话风道:“不过,对于养病的人来讲,总闭门不出也是不行的。依我看,你尽可当这支舞是活络筋骨,就算跳得不好,我们也看不出门道嘛,对不对?”

刘峙自然笑呵呵地附和;她也不好再坚持辩驳了,但又确实为难,下意识地向杜聿明投去目光求助。他也正蹙着眉头,和她对上了眼神,便即刻向那二位长官说道:“阮处长是怕技艺不精,到时反而扫了大家的兴致。其余各处也编排了不少好节目,总司令不妨再去看一看。”边说,边向前走了一步,在旁人看来,那样子分明是要护着她了。

顾刘二人没有说话,但脸色已双双沉了下来。

长官们都不说话,气氛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里。阮静秋这才反应过来,顾祝同办这一场宴会,又把军医处长的位子许给她,其本意显然是在向杜聿明示好,表明自己有意要把徐州的军务委任于他。他在军中沉浮这些年,在同僚中的人缘名声很好,诸位大员也都买他的账,除了陈诚等土木系一干人时不时找些麻烦以外,他很少牵扯进派系之争里。这时若为了维护她而得罪顾祝同,就相当于无端给自己多惹来一个仇家,实在太不值当。相比之下,她厚着脸皮上台摆几个造型,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何必要让他为这点小事而得罪人呢?

想到此处,她更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欠考虑了,连忙打个圆场,笑着说:“总司令都这样说了,我还推辞的话,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不过,杜长官可替我说了一句实话,要是我真的技艺不精,扫了诸位兴致,长官可别一怒之下,又把我这个军医处长的位子给收回去了。”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僵持的氛围随之化解。如此一来,她就要抓紧时间到后台改妆换衣去,杜聿明仍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她从他身边经过时,悄悄向他点了点头。

后台比她想象得更拥挤混乱,受伤的护士已经被送去了医务室,但翻倒的木架及满地破碎的瓶瓶罐罐、头面衣饰还都没有收拾干净。她只好暂且充当一个后台调度的角色,先叫不忙出场的演员们另去一间空房间等,而后再寻来一些人手清理地上的狼藉。待到这一片狭小区域总算能叫人站住了脚,看场的几位专员忽然来报,再过一支曲子,军医处就该上场了。

这可好了,她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头发也没拾掇——而备用的衣裳发饰,不是被倾倒的脂粉染花,就是摔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偏偏姑娘们早就为这支舞定制了统一的服装,她就算草草上了场,也实在没法凭借身上这件平平无奇的西洋裙子蒙混过关。

这时就体现出了人多的好处:平时她们鸡一嘴鸭一嘴的实在聒噪,这会儿却个个都有了主意,一个手指翻飞利索地给她编头发,另一个从每人那里各取了点发饰扮在她头上。至于衣裳,有个最不甚起眼的小丫头抱来了几件角落里的旧戏装,几个人挥舞了一番剪刀,又把她左摆弄一番右摆弄一番,她再凝神往镜中一望,镜中的姑娘头上已斜梳了个半个懒髻,另一半头发披下来,松松用发饰和簪子固定,竟然阴差阳错,和现代正流行的新中式发型相差不离;那条朴素的洁白长裙外罩了一圈绣着鹅黄小碎花的衣料,上身则搭配了一件同样色系刺绣的小马甲,虽说尚有许多剪裁走线经不起细瞧,但乍看之下,已是十分相得益彰、浑然天成的一身装扮。

直到这时她才惊觉,她这件衣服跟她们相比实在惹眼,已经非得去跳这个领舞的位置不可了。但她一次也没和她们排练过,脑袋里至多有些在台下瞧着她们练习时的记忆,可这哪能作数呢?小姑娘们却推着她,一迭声地说:“阮处长,你别管我们在后头怎么样,你就站在那里,唱个曲儿就行!”

她实在挣不过她们,就这么被推到了台上。

虽说不用跳舞,但站在台上现场表演总还是和ktv里很不同的,更何况台下乌泱泱地全是脑袋,要是唱破了音或唱错了词,她这个新上任的副处长就要在中原大地上“留名青史”了。前奏已经响了起来,她的目光逡巡着望向台下,高坐正中的两位长官她自然是不敢直视的,只好朝坐在刘峙身边的杜聿明看过去。他应该是在座最了解她的一位,她此刻满心满脸的紧张绝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她这时看他,便觉得他脸上那点笑意很像是在笑话她似的。旁人她不敢看,可又不能不看台下,干脆就盯住了他,颇不服气地用眼力跟他对抗。

这首经典的民国歌曲《花之恋》,曾经也常常循环在现代的她耳旁。而

她并没有意识到,在背景中一众姹紫嫣红的护士姑娘的衬托下,歌中所唱的丹桂,正与她今日的装扮很是合衬。于是杜聿明渐渐不笑了——他难得被一首听惯了的歌曲、又或是这个唱歌的人所吸引,暂时忘掉了一切和政治军事有关的复杂问题,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她身上。丹桂、丹桂,在这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欢乐场里,没有庭前月色围绕,没有看客驻足停留,她却那样生涩稚拙又纯净脱俗,正像歌里所唱的那株丹桂。又或者,她那日的剖白原本也没有说错,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总觉得她还是半大孩子的模样,每每有心叮嘱照拂,也大多是作为兄长或长辈的立场。时至今日,他才忽然惊觉,自初次见面已过去近十年,昔年愣头青一般浑身是刺的小丫头已出落成了一位清丽佳人,仅是站在那里婉转歌唱,就轻而易举地要引来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也同时意识到,今日过后,自己恐怕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对她的关切与表态视而不见,更不能再简单地当她做晚辈或是下属,心中一时十分复杂。顾祝同与刘峙在他一旁,正低声交谈着几句笑语,又不约而同注意到了他凝视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歌唱完了,阮静秋恨不得即刻从现场消失,却被顾祝同和刘峙又叫来参加酒会,稀里糊涂地灌了两杯酒进肚。刘峙这时候看她的眼神已经与上台前很不同,她可不是傻子,人已活了差不多两个三十年,要是这点意思再看不明白,那她早不知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引起他的兴趣,跟他们匆匆告退后,连衣服也顾不得换,就急急忙忙地往暂住的办公室逃。而逃着逃着,背后却忽然有脚步跟了上来,她越发地害怕和慌乱,甚至来不及辨别声响,脚步越跑越急,结果不出意料,又被高跟鞋绊了个正着。

她已经做好了五体投地摔一个大跤的心理准备,一只手及时地拉住她,又顺势使力向后一带,把她严严实实地圈进了他暖和的皮毛斗篷里。她终于看清了来人,一口长气随之吐出,整个人瞬间抽光了骨头似的,几乎跌进了杜聿明的怀里。

还好这里是一处避风的角落,且位于院落深处,四下没有哨兵,说些悄悄话也不会被人听见。她歇了一阵子气,他也安安静静地由她倚靠着,温暖的手臂隔着皮毛斗篷,一上一下轻轻扶持着她的腰和肩膀,足够关切又没有半丝逾矩的意思。半晌,她说话的气力恢复过来了,连忙站直身子,问他:“唱得还成吗?”

他说:“很好。”

这话应该是由衷的,她又问:“我是不是特别紧张?”

他忍着笑道:“应该吧。”

她疑惑:“为什么是‘应该’?”

他答:“因为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笑过,反倒像是看敌人似的瞪着我。”

她一拍脑门:“我忘了,应该笑来着!”

他笑得更愉快:“现在想起来,晚了。”又忽然不笑了,很认真地说,“不过,我很喜欢。”

她仰着脸看他,忽然从他眼里看到一些陌生的情绪,是她此前从没有见过的。那目光热烈、滚烫得怕人,又好像带着叫人欲罢不能的魔力,要将她吸进他的眼底。两人都说不清缘由,却又都不由自主地向对方靠近。

偏偏在这时,远处传来唤声:“长官!”

阮静秋惊醒过来,几乎触电一般,立刻向后跳了一步,回到了安全距离。

尹副官的身影由远及近,眼见得这副景象,这才发觉自己差点撞破一件大事,于是尴尬地咳了一声,又说:“长官,顾总司令到处找您呢。”

“嗯,”杜聿明应声,“我马上就到。”

见尹副官慌慌张张地走了,阮静秋再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杜聿明将斗篷递给她,无奈道:“你先回去吧。”

阮静秋眨眨眼,不由得怀疑他说的是不是一句真心话。

他等了几秒钟,叹一口气,又说:“再不走,我就后悔了。”

阮静秋呆愣片刻,才终于后知后觉,一时间面红耳赤,垂头应了一声,就撒腿跑进了院子另一头的办公室里。她背靠着门扇喘气,说不清自己此刻心跳不止的缘由;心里一时也有些乱,既有些怕他跟过来,又有些想一打开门,就能马上看见他。这个决定比她此前考量的所有事都要艰难,开门这一个举动虽然简单,可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面对随后的一切。

她犹豫了许久,直到脸和脖颈的热度已经退去,心跳也趋于平稳,才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推开了门。

但门外只远远地飘来了淡淡的香烟气味,拐角避风处已不见他的身影。

转天早晨,顾祝同要先行赶回南京,众人无论睡没睡醒,都出来送行。

他先是开起了阮静秋的玩笑,问:“昨天怎么才表演完,阮处长就不见踪影了?”

这一句话瞬间将她拖回昨晚尴尬的回忆里。好在她今天穿的是和众人无异的军装及棉袄,不至于马上让人回想起昨日的尴尬情状。她苦着脸答道:“台上乱唱乱跳的那一番已叫总司令看足我的笑话了,我要是不跑,今天恐怕就变成了整

个徐州的笑话。”

他大笑,说道:“阮处长太小瞧自己了。”语罢正了正色,转向一旁的杜聿明道:“看来你在上海休养这一阵子是有成效的,这次见你,气色显然比从前要好得多了。总裁对你也是很惦念的,有空不妨去看看他。”

他恭敬地应是,神情轻松了许多。

大家都听得出这话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客套,有顾祝同这样一句首肯,意味着许多事已有了回旋的余地,比如,先前陈诚在东北所闹出的那一番风波,及他去美国前被临时扣下的事大概已算彻底过去了。

与此同时,身处各地的各位将军大员们又因着不久后的“国大”而奔走忙碌起来。杜聿明人在上海,其中一大好处就是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例如他的旧部们来拜访时,便可作一个探病的理由,而不必被有心之人暗地里中伤为昔日第五军的小集团正为着他再度出山而出谋划策。

两人的病情那时已都恢复得差不多,阮静秋推拒再三,到底没拗过杜聿明和曹秀清的邀请,一并搬进了杜公馆小住。心里话明明早就已经说开了,可自打从徐州回来,她不知怎么又心虚起来,有好几次,她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几乎马上就要忍不住问他当时所说的“后悔”究竟是指什么,可一想起曹秀清和杜家的孩子们,她又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别说这话绝不应该问,就连这样的念头本也是不该有的。她心烦意乱之下,完全摒弃了做医生的守则,像他从前那样过起了黑白颠倒的生活,于是上上下下没有好利索的身体零部件们就变得更坏,某一天起来,膝盖甚至连稍微弯曲也不能够。曹秀清于是安排她搬进了楼下的卧房住,她再三感谢之后,照旧我行我素,时钟错乱地度日。

这天,曹秀清似乎带着孩子们外出游玩去了,杜公馆内静悄悄的,她得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没顾得上梳妆打扮,她只匆忙套了一身衣裙,便迷糊着睡眼从房间里出来找水喝,一开门才听见客厅里似乎有说话声,她一出来,又立刻陷入了寂静。她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发觉公馆里还有两位客人——廖耀湘及赵家骧一左一右,正神态各异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