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泽达雄

一年又一年的日子过去,已经过了三十五岁的年纪,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距离我接收家里的事业也进入了倒计时。

时常我想,如果自己不是家里的长子不需要背负这些该多好,但与生俱来的责任心又不允许我像三弟一样可以快快乐乐地不问世事。对于父亲,对于弟弟,对于这个家,即使叔辈们,还有一些外人虎视眈眈,我心里总还是想要尽全力保护,所以一直都竭尽全力。

即使一直都没能如父亲的心愿。

“你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儿媳妇回来啊……”上次去医院他的病床前,父亲难得精神足,还在这样问我。

即使早在我成年那会儿就跟他坦白过,我不喜欢女孩子,但他置若罔闻。

“我想抱孙子啊……”父亲说。

我削苹果皮的刀停下来。

“我做不到,”我话锋一转知道不该提,于是又说,“我不想成家,这辈子都不想。”

“胡闹!怎么三十五岁还长不大……你将来自己一个人吗,都没有人照顾你……”

「即使我找也会是个男人,你会同意吗?」这样的话父亲受得了吗……

我攥了攥拳头,催婚成家的话听得太多,虽然理解长辈的苦心,但我只觉得厌烦,于是抓起风衣起身赶紧走了。

台阶一阶一阶往下,我的心也跟着走廊里的回响沉下去——这件事上,似乎永远都没办法和父亲和解。

不知道能怎么交流。

我靠在医院的墙根下烦躁地抽了一根烟。

毕业后在东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了一年半,本以为刚刚稳定下来,但很快又被叫回家里帮忙。

虽然一直都不太情愿,但我心里却很清楚回家这件事是避免不了的,毕竟在学校时和父亲电话,他就说我学这行将来对家里会很有用处。

不只是单纯因为叛逆离家不想回,怕和老顽固的父亲起冲突,更重要的是,我心里并不完全相信我自己能做得好,于是一直规避,可是父亲的年纪也渐长,我没办法对家里的危机视而不见。

弟弟们太小,总要有人接手。

幸而摸爬滚打三年的时间,我在公司的根基渐渐稳定下来。

只是我的个人问题一直没解决。正如父辈的催婚一样,我也不是心里不着急,只是我想找的人父亲肯定不会同意,这点花边新闻,又是我这些叔叔们喜闻乐见的,实在不想因为这个和父亲反目,或是气他病重。

时机不对。再等等吧。

「出来玩吗?大少爷?今天晚上」我收到一则朋友藤川发的消息。

「别加班了,出来耍一下?我最近发现了个好地方哟,绝对有你的菜。」

不想去。

没心情。

该这么回他吗……

但被老爷子折腾一顿,我也没心情工作,就算回去估计今天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喂?人呢?看见消息回我一下啊」

「我真的帮你约好了人啊,已经约好了呦,晚上给个面子来玩啊」

「你真的很婆婆妈妈啊」

「这点事情需要决定这么久吗」

「该不会这个时间就在温柔乡吧」

「啰嗦。几点?」我发消息过去。

「十点,别爽约哦青泽少爷!」

藤川附带发送了一条位置信息。

晚上十点。

青泽开着越野车如约而至。他把车钥匙交给门童,转身走进店里。

这家夜店他还没来过,于是一进店就好奇地左右张望。

“嘿,青泽,在这里呦!”藤川在角落的卡座里摆手。

青泽应声走了过去。

“来的很准时呦弟弟,怎么样,想喝点什么?”藤川招呼服务生过来点单。

“苏打水吧。”

“别这么扫兴呦,你是打算这就带人回去吗,也太着急了吧?”藤川嘟嘴表示不满。

青泽点点头,说想赶紧办完事睡觉,最近累的没什么其他心思,“我可不能陪你蹦到12点,明早还有董事会的事,有够烦的。”

藤川掏出手机划照片,说道,“诺,我帮你找了这个,刚问下得十分钟之后才能过来。但还有其他这些,你要不要看看,而且我观察了一圈,发现那边调酒那个小哥也很帅呦。”

“您点的苏打水。”

“谢谢。他们这,调酒师也能约出去?”青泽问。

“啊,没不行吧,多给点钱不就有办法?”藤川大手一挥,示意他自己鼓囊囊的口袋,说这都不是问题。

“侍应生,你过来下,”藤川打了个响指,推过手里的一摞钱,指了指调酒台里的一个男生,“他今晚能过来陪我们吗?”

那意思已经直白的不能再明显了。

寻着藤川的视线青泽不经意朝调酒台看过去,青泽先是愣了愣,有些慌张地看了藤川一眼,又朝着调酒台看去。

真的是宗本,即使过去这么久再见到

变化如此大,但肯定是他。青泽在心里想自己没认错。

“两位抱歉,我做不了主,需要帮您去问一下。”

“哦那你去吧。”藤川又掏出一摞钱,一起塞进服务生手里,“帮我给帅哥好好带话呦。”

“青泽你怎么回事,一脸撞鬼的样子?就是说你也认同我的眼光,那个人真的帅的很抢眼是吧?”藤川问,远远看着调酒台和服务生交流的宗本将彦,发起花痴的呆,“这样的人,即使不做陪酒这行,看起来也是销冠的程度,是吧,你看女孩子都很喜欢他,他那块工作区快围的水泄不通了呢!”

“藤川……”青泽刚想开口,被服务生给打断了。

“抱歉两位,彦说他今晚有事,没办法陪两位客人,等下有时间他会亲自过来道歉的。”服务生把钱退回来。

“蛤?摆这么大谱,这也太过分了,叫他现在过来,凭什么没有时间,他现在不是在上班呢!”

“藤川你冷静点。那个人,我认识他。”

“啊?!”这回换成藤川见鬼了,“怎么是熟人?那也太尴尬了吧?”

“别紧张,也不是很熟,只是前同事,私下里聊过几次天而已。”青泽说。

“哦,”藤川松了口气,把自己从墙上撕下来,“你跟他说什么?入职前的自我介绍?”

“我跟他表白过。”青泽说。

“啊?!咳咳。”藤川端着杯子呛了,顿时不吵也不闹了,问青泽要不要看看经理给推荐的别的男孩子的照片。

“被他拒绝了。”青泽心猿意马,看了眼手表说藤川给自己约的人应该快过来了吧,让藤川招待一下等一会,自己过去跟宗本聊聊天。

记忆闪回——

「学长,你今年多大了?」

「青泽」

「诶?」

「冒昧问人年龄真的好吗,如果我是个女生可能会误会你性骚扰哦。不过我的年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今年已经是30岁的年纪了。」

「就是说嘛,虽然学长三十但是真的很可爱呐。」

「可爱?」

「跟人接触都会保持很强的距离感,接人待物非常拘谨,就像没有谈过恋爱的小男生一样。」

「这么明显吗,但我真的没谈过恋爱。」

「诶?」

心动的强烈感觉和当时一模一样,只是面前的宗本变得真的和以前很不一样了,自己险些没认出来,不仅头发变长染了金色,衣服的样式也变得很张扬,跟人聊天完全不会怯场,甚至成为其中的焦点,能将周围的女孩子逗得哈哈大笑,这些完完全全颠覆了青泽达雄脑海里曾经那个一个人毫无存在感、安安静静坐在公园长凳上吃饭团的将彦。

今夕何夕,真的是一个人吗?五年,一个人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变得这么耀眼吗……

走得越近青泽越恍惚,就连学长两个字也晦涩地难以从青泽嘴里轻易地脱口而出。

“请客喝酒喽!有哪个可爱的女孩子挑战喝完这一排shot可以从我这兑走墙上任一瓶酒哦!”青泽在一旁吆喝,很快把宗本身边围着的人瞬间吸引走了。

“真的吗?”

“我想试!”

“欢迎欢迎!有哪位完成挑战了记得过来这边找我呦!”青泽说着,这才逆着人流的方向慢慢挪到宗本面前。此时调酒台前后就剩下他们两人。

“好久不见。”青泽说。

宗本抬起头,似乎在记忆里努力搜寻了一下,皱了下眉头。

”怎么,你还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青泽问。

“怎么会,好久不见。只是在东京的事对我来说真的太久了,久到像上个世纪发生的。今天这么巧,我请你一杯吧,想喝什么?”宗本问。

他真的,变得完全不一样了。青泽在心里想。

“学长有推荐吗?”青泽问。

宗本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愣了一下,显然措手不及,但很快反应过来,举了举自己手里喝到一半的那杯说,“那就跟我一样吧,泥煤威士忌。”

青泽点点头。

虽然有很多想问的话憋在胸口,但青泽知道眼下并不是很好的时机。

明明有一百句话想问的,在青泽嘴里盘旋了半天,看着宗本精致掩饰下的憔悴,真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学长昨晚没睡好吗?”

问的好差!青泽吐槽自己。将彦只要点个头,对话就能结束了好吗!

不过想象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宗本的与人聊天的能力这五年间像是开火箭,不再是那个只会抓着后脑勺傻笑、红耳朵的家伙了。

“啊,这么明显吗?昨晚陪客人来着,”宗本撤掉搅拌棒把酒杯递到青泽面前,示意酒好了。丝毫不避讳。

“陪客人……学长现在……”青泽眸色一闪。

宗本继续道,“不过你还是不要叫我学长了,毕竟我们也不是同事关系了,而且我现在也不做职员。话说回来,刚过来问的是你的朋友吧,真是很

抱歉,不是故意不过去的,只是我今天还有事,改天……”

“还好吗?”青泽问,又意识到自己又在无意识窥探隐私了,于是话音一转,“啊……抱歉……”

“不算很好。不过没关系,就算再难都能过去的不是吗?”宗本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的青泽心里一颤。

“将彦,我……”

“有机会改天再聊,我接个电话。”宗本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震动的手机示意了下,快步从后门离开了。

青泽从吧台回来一直就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连藤川给他找的小男生跟自己打招呼都没怎么听进去。

青泽有些后悔,应该直接追过去,但自己有什么理由跟着追过去呢,自己这样真是太奇怪了。但将彦接完电话就会直接离开了吧,看起来一会儿不会再回来了。

难道又这样错过他了吗……

“啊,你好,亚纪是吧?”青泽伸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这动作一点都不恰当一点都不暧昧,倒像是给刚进公司的实习生工作做的很不错的鼓励。搞得刚伸出手的田下有纪也一时有些尴尬。

藤川脸一黑,打圆场道,”笨蛋,他叫有纪!青泽,你魂还在身上吗?看来跟前同事聊的不怎么愉快啊……他把你甩了第二次吗?”

青泽笑,“别胡说,走吧,车在门口。”

门口暗巷内,宗本将彦正要撂下电话,身影从黑暗中融出,“是,我知道,马上过去。”

这个时间打车还真是费劲啊……

宗本看了看叫车软件,已经搜寻了十分钟还是没有司机接单。

这可有点难搞,自己要怎么过去?骑个单车,也太远了……

一辆跑车在自己面前停下,宗本正犹豫要不要问下搭个顺风车,只见车窗摇下,驾驶位上是一张熟悉的脸。

青泽问,“学长去哪,我载你过去吧,这个时间这里可不好打车。”

“啊……”宗本看了看副驾驶上的有纪,了然道,“没关系吗。”

“没关系。上车吧。”青泽说,又跟副驾驶的有纪耳语几句。

“那谢谢了。”宗本作势要去开后车门,只见有纪从副驾驶下来。

“诶?”宗本奇怪。

“学长你坐前面吧。”青泽说。

两人调转位置上车后,宗本报了自己要去的医院地址,他坐在副驾驶看了看正在开车的青泽,又回头看了看坐在后面刷手机的有纪,顿时觉得有些尴尬,虽然自己有意上车赶去医院确实情非得已搅人好事,但他没打算喧宾夺主,青泽这是做什么?

宗本正在心里算小九九,只听有纪说,“到了,青泽先生把我放前面的路口就行。”

“诶?”宗本疑惑,“你们不是……”

“青泽先生说不用我了,他得陪你去医院。”

“诶?青泽,我可没……”宗本话没说完。

“麻烦了,你先下车吧。”青泽跟有纪说。

“别担心,将彦,跟你没关系。我只是找个借口,总不能我说突然不想做了就把人扔了。我把你送过去就先回家了。”

宗本松了口气,“谢谢。”

“没关系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谢。”青泽说。

五年没见的同事,当时跟这人的交情也很浅,今晚还打扰人家的好事。我不说谢还能说什么呢。宗本想。

“到了。”青泽说。

“改天再请你喝酒吧,看起来你有很多话想跟我聊。”宗本凑上去亲了青泽的脸颊,转而下车。

青泽开出两个红绿灯的距离,有些在意地望了望医院的方向。

「不算很好。但再难都能过去不是吗?」

青泽想到宗本,即使是一副完美无暇的表象,但他眼里的情绪是怎么回事……青泽还是调转方向盘转了回去。

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想要从事这个行业,但说好听叫生活所迫,真实点还是自甘堕落。

偶然的一个机会,有一天我下班后在居酒屋喝醉,冲撞了几位从包间出来的客人,后来我才知道走在最前的那位大有来头,类似扑克牌里的大王牌,甚至到现在我也不很清楚他的名字,只在心里用「他」代称。

“长得真漂亮啊,这张脸蛋,来我这里吧。”他的眼睛细长,透过镜片能看见精明的算计,但摆在那张恰到好处的脸上却很吸引人,他突然凑近,像一条冰冷的蛇,贴着我的耳边,给我魔鬼低语一般,久久不能散去的承诺。

“长着如此漂亮的皮囊,只要你老老实实坐在我的店里跟客人笑一笑,就能换来很多很多的钱,说起来很容易,可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对你来说却很简单不是吗?啊……但是,你这样跟我回去一定会遭到其他人的嫉妒的。你甚至都不需要跟别人抢,就会成为我那里,最受客人欢迎的那一个。”

我被拉着领带凑近,脆弱的咽喉被扼住,像是匍匐在地被驯化的马戏团野兽。

一时心跳如鼓。

我能说不吗……就算挣脱他的手,他后

面站着七八个保镖似的人物,光一个人就能把我锤死吧?

而且……

每天忙忙碌碌都只够填饱肚子的日子没有尽头,站在通勤路上等红绿灯的路口已经能预见到未来几十年如一日的无味日子。

这样的日子过的越久,有个念头在我心里滋生就越来越旺盛。

钱。

我需要钱。

虽然猜到可能会为此付出些什么,但自己还是一知半解又心甘情愿地踏出了这一步。

我看着他笃定地点了点头。

如他所说,这个地方的客人纷至沓来,男男女女都有,钱也多的数也数不清。

是没有尽头的欢愉场,是难以启齿的隐秘欲望的发泄地,在黑夜里人们盛装出席却不透露丝毫自己的身份,浑然卸下所有伪装,变成狩猎与交媾的原始动物。

根本混乱到超出我的想象范畴,在这里的,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即使是一开始抱着一丝侥幸的我,也很快被盯上了。

一开始确实如他所说,只需要陪笑聊天,但那些客人显然比我更熟悉这里的规矩,一开始的聊天明显是浅浅的试探,发现我什么都不懂于是神情明显放松下来。

我还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几次之后才知道,他们想要的更多,像我这样本就一张白纸还坦然相对的人,实在是蠢的可怜,也最好对付。

不服从会有很多逼我就范的方法,第二天一早成为江边的浮尸,在这里并不是一句可以开的玩笑。

直到我的身体跪在枪口下抖得像筛糠,才知道美貌是这里最没有威力但却最致命的东西。

于是我除了乖乖点头,根本没有退路。

第一次在床上接待客人的时候,我的手和脚抖了一个晚上。幸好凭着这张脸让第一次的不熟稔浑水摸鱼过去。

有些客人就是为了睡别人的第一次而来,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为什么那晚的客人没有因为自己的生疏而大发脾气。

被开发后面的感觉属实不算很好,但为了钱要做出一些牺牲的心态我来时也是准备好的,更何况如果总是抱着苦大仇深的态度对待客人恐怕也是没有办法让客人满意的。于是我尽量地在其中让自己也得到一些乐趣。

通常客人高兴了,就会用很多的钱在我给他口的时候甩在我的脸上、或者是疯狂地进入我时把钱甩在我的身上。

“多叫一点,你的声音可真好听。”客人说。

于是我照做,他看起来很满意,从前襟口袋里两指抽出一张卡让我张嘴咬着——我知道这算是给我个人的小费。这种的,我悄悄收起来,经理不会去管。

“要到了……给我……”我喉头挤出几乎不是我能正常发出的声音。

他长吟一声,也跟着去了,把头埋在我的右侧的颈窝处跟我说,“真是舒服极了,你们经理跟我推荐你的时候,我还不屑一顾,真没想到第一次上男人就有这么好的体验。在我感到厌烦之前,恐怕接下来的一个月都得麻烦你了。”他从我身体里抽出来,爬到床头拿起软烟盒点了一根烟,回头,“不会为难你,我一会去找你们经理,他会协调时间。”

我维持仰在床上的姿势没动弹,想起经理说我在床上拥有与生俱来的可怕天赋究竟是什么。高潮来临的失禁感没散去,心脏跳的厉害,屁股的穴口还在一抽一抽个不停,不知道是精液还是尿液在我屁股下面凉凉地晕湿了一片。

我用胳膊悄悄在客人背后掩面,哭都不敢出声,也不敢被发现。

我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但事实上,我早已失控了。

在这里待久了,人对事物的判断会失常,也包括我在内,不只是时间概念、生物钟、为了装点外表所以无法遏制的消费欲望,这里的钞票按体积算,拿编织袋装,打到卡里变成了后面跟着很多零的冰冷的数字。我曾经为了这个数字庸庸碌碌奔忙很久,但得到的时候我却并没有想象中兴奋。

从前的我,会因为5块钱纠结便利商店的7折临期饭团,但现在,当我手里的钱能够买的起一整间便利店的时候,我好像没有因为这样的富足而多感到开心,我看着存折里的钱,突然不知道自己除了到商场刷信用卡买衣服之外,还能去做些什么了。

——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自我厌弃的怪物。

公寓逼仄的衣柜里挂满了没拆标签的奢侈品牌的衣服、腕表,还有相衬的手袋,这些东西逐渐变成了我能够有勇气出门的伪装。我似乎越来越知道面对什么样的客人该穿些什么迎合他们的喜好,但在镜子前扣紧扣子准备出门的我,看着我自己如今的样子,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大把大把的现钞飞扬而起时,我在其中迷失的不只有对金钱和欲望的概念,还有在香槟塔后折射出的扭曲的我自己。

只是当我逐渐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沉沦不清,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脆弱躯壳了。

酒精可以麻痹人的意识,一杯不够……就再一杯……

夜晚可以放纵沉沦自己,一个人不够……可以

再找一个……

就这样吧,既然是自己的选择。我在心里反复跟自己复述。

这样的工作让我的生物钟彻底颠倒,晚上的时候需要释放一切精力满足客人的需求,迎来送往制造气氛;白天的时候我都拉紧窗帘,躲在自己租的公寓里补觉。像一只逃避的蜗牛。

往往一觉睡醒,天边的太阳已经昏沉西去,或是夜晚已经来临,楼下中餐馆的霓虹灯已经咿呀咿呀地映照在我窗户下面无声地闪个不停。

我从窗帘里探出去,看向外面的街道,突然很佩服自己遇到的那些客人,脱下面具之后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依然能伪装成正常的人,当觉得无处遁形的时候又可以谈笑风生发泄自己的欲望,继而扬长而去。

但我已经逐渐没有办法把白天的自己和夜晚的自己割裂开了。

工作与生活越来越混为一谈,偶有清醒的白天走在大街上,只觉得阳光刺眼,路人的眼光也很刺眼,他们看我,我总觉得他们看见的是我在夜晚里泥泞一团的、濡湿的、赤裸的欲望。这样被人肆意看穿的感觉很没有安全感,所以我也尽量减少白天出门的次数,彻头彻尾变成一个夜行动物。

当然危言耸听的记忆虽然在我这里偏多,我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礼貌的女生客户,她们大多很温柔,也会在结束后把成捆的现钞摞在茶几上推给我。这些带有尊重意味的举动往往会让我感到错乱,时常有种自己并不身处这个行业的错觉。

但那时候的我已经对这些麻木了,并不会给出什么礼貌的回应,我只想赶紧结束,从这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出去抽根烟。

清晨的阳光从深灰色沉闷的窗帘缝里透了一点进来,我的手搭在她递过来的那摞钱上,刚好挡住那一线透进来花白的日光。

我在心里大概估算着,这位好心的客人这次多给了多少钱的小费,加上这些,够不够用来把上次被客人嘲弄那台看起来就不够档次的跑车换掉。

我在她对面,彼时两个人坐的位置像照镜子。

“那里……没关系吗?”她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什么?”我回神,明显愣了一下,顺着她指的位置一摸脸,毫无防备地吃痛地嘶了一声。

被她一提醒,我才知道她正一脸关切地看我嘴角相同位置的伤。

那是前两晚的一位男客人让我给他口的时候,用力把我的脸往他的皮带扣上压造成的。当时肿的厉害,即使敷了消肿的药还是有很大的一条血印,可我的时间早就排满了,如果因为这点事临时请假,恐怕所有人都得为我的任性买单,这样做的代价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潜意识里也就根本没考虑过。

所以那时急于接待她的我,根本来不及处理伤口,折腾一晚上,粉底脱的差不多,刻意遮掩的地方应该不剩什么了。

不过这样的事多到我自己已经数不清了,只是这次刚好伤在脸上有些明显。

但怎么说都是自己失职对吧,晚上可能看不分明,但这会吓到了客人真是不应该。

确实该道个歉。

“真的很抱歉,吓到你了,我的脸看起来很恐怖是吧?该好好处理的……”我捂住脸,恭恭敬敬跟她鞠躬反复说抱歉,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我赶紧揽下所有责任,希望不要给她这家店管理实在很差的印象。

“你不用抱歉……”女生看着我居然很快就红了眼眶,眼泪不住往下掉。“真不应该,为什么要哭呢……”女生低着头,用手赶紧抹掉眼泪。

“你……还好吗?”我一愣,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才想起来旁边的抽纸盒,从里面抽出来两张叠好,小心地递了过去。

端了一会,纸巾才被接过。

窗户吹进的风让白色的纱帘像婚纱裙摆一样飘逸地鼓起又落下,不知道在欢呼些什么。

我听她抽泣了一会,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过去把窗帘重新拉好,省的让她看我的脸太清楚的时候,她压住我的手,开口了:

“我从第一次在这里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什么?”我抬头,赶紧压制住自己的讶异,示意对面的女孩子继续说下去。

“是真的,喜欢,用这个词你也会觉得很可笑吧,但我感受到的心动的感觉不是骗人的。我默默关注你好久了,现在的你比刚来这里的时候放的开,也变得更好看,更受人欢迎了。你很会逗客人开心,但说实话,你表现的越完美无瑕,我心里不安的感觉就越强烈。因为我生活里并没见过能够情绪高涨一刻不停的家伙,再快乐的人应该也有难过的时候吧。可你好像都没在乎过。我以为你需要的是钱,可当我把钱递给你的时候,我发现你的眼神都不会有什么波动,我以为当我足够靠近你的时候能更了解你一点,可是到现在,即使我离你这么近,还是什么都感受不到……”

“三萍小姐,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尽可能温柔地打断她,说实话我实在是对她的话一头雾水。

三萍听完,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世上的人都在寻找些什么吧,对吧?情啊爱啊,金钱、权利…

…我想问……如果你无欲无求,无论别人怎么触碰都能把人隔绝在外,那你到底把自己的灵魂安放在哪里呢?”女生问完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什么?”我一愣,仿佛心里被一根尖锐的刺刺出了血。

我揪紧心脏那里,好像是空的,想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答案,抑或是安慰三萍,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多讽刺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真抱歉,我不知道……”我喃喃自语,听见对面三萍慢慢不再抽泣。

屋子里安静下来。

“很疼吧被弄成这样……你都不知道疼吗……”女生抽泣,撩开我厚重的刘海想看一下我脸上的伤,被我闪开了。

“没关系的。很快就会好了,没想到居然是因为我让您担心成这样。”我习惯性咧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安慰她。

她笑,似乎预料到,“你又是这样。”

三萍收起感性,恢复了一副冷脸的态度,她提上高跟鞋转身要走,却在玄关处停顿了好久,然后转头跟我说,“答应我,即使觉得没有希望,也控制住自己别去做傻事。”

“我知道。虽然没资格回应您的感情,但我还是感谢您对我说这些,期待您下次再来。”我朝着门口的位置跪在地毯上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直到门开又关上。

三萍的哭泣就像偶然泛起的涟漪,在那一刻,在我心上狠狠的激荡了一下,但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波澜。因为每天要应付的人太多,很烦恼,所以很快,我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我在之后一段很长的时间里,记忆里都是单调的炙热、肉体、贯穿、呻吟。是这间酒店的房间抑或是那间,反正在我眼里都差不多,神游的时候除了数吊灯灯泡的数量到底有几个,还会在意酒店房间背景墙和上一间镶嵌的装饰有哪些不一样,哪一种比较好看,如果我之后装修会想要哪一种。

没错,买新房是我那段时间的执念,或许也是受到三萍的启发,我努力给自己寻找一个暂时还达不成,但努努力却有希望做到的目标继续下去,这样的生活确实能稍微多一些期盼。

本来还想凭着这具看似坚挺的躯壳支撑直到生命的尽头,我这样跟自己说着,即使一天一天这样重复过下去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深陷淤泥不会再有坠落的空间。就这样吧,我在心里跟自己说着,不要再有任何变化,就这样一直下去。

可惜就算这样的要求,生活也不能如我所愿。

母亲突然病重,突如其来的噩耗掏空了我几乎一切的积蓄,甚至那满当当的衣柜有一半的东西被我拿去变卖填补医药费,医院夜店公寓三点一线两年半,等来的不是好转的希望,是一封病危通知书、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手术室外的等待,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捧着母亲的骨灰为她下葬,起身才发现,家人的离去、买房的落空,清零的存折,堆得像杂物间一样的逼仄租屋,三十好几的荒唐年岁,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我好像一瞬间,什么都没有在乎的了。

娇弱的白色花瓣被风吹过看起来很快就要支离破碎,就像人把握不住的生命的脆弱。

头顶的阳光正足,我擦过母亲墓碑上的灰尘,抚过那张年轻的灰白笑颜,又想起病房里日复一日被病痛折磨的她,只觉得一切恍惚又似真似假。

「你把自己的灵魂安放在哪儿呢?」我脑海里想起三萍哭泣着质问我的模样,突然心里一紧。

我看着母亲那张展开笑颜的小照片,莫名觉得辜负了她期待的什么,那说不上来的东西非常刺眼。

原来早在那时就已经丢了吧……早就……

我掩面哭泣起来。

那唯一还寄托在家人身上的感情的线,消散之后,这世界上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再束缚我的了……

因为我自己对自己也早就失望透顶。

正因如此我求死的心也到达了呼之欲出的地步。

我想走上天台,那里现在吹着微凉的晚风,栏杆、高度没有什么能再束缚我的。

今晚就过去吧,像鸟儿一样让自己消散在不会被人关注的、熟悉的黑夜里。

我在心里这么跟自己说。

但我的脚步还没挪动,身体就先一步失去意识了。

怎么,终于要下地狱了吗,我居然心里觉得有一丝轻快。

但恍惚之间坠落时好像有人抱住了我。

怎么可能。

好像错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