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任职

顾今安将车停好,给何笑笑打了个电话,“喊几个人来停车场。”等人下来的功夫,她打开了和叶泊钦的对话框。

叶泊钦昨天晚上邀请她出去吃饭,她没回复,全当她自己太忙没看到。

自从上次一起在旋转餐厅吃过饭后,叶泊钦又邀约了好几次,从吃饭到看展各类活动都有。

起先顾今安还及时回复,找尽理由委婉推辞。后来和鸟厂的合作项目的合同签完后,顾今安也就对叶泊钦爱答不理的了。

顾今安估摸着,这种事再来两次,叶泊钦也就对她没兴趣了。但好歹在一个行业里,顾今安不能太不给对方面子,消息都是隔个一两天再回复。

“不好意思啊,叶总。”

“这两天实在是有些忙,连手机都顾不上看。”

“等忙过这一阵了,我做东,一定好好向您赔不是。”

顾今安顺手将手机丢到副驾驶座上,手机刚接触到真皮座椅的椅面,就轻轻震动了一下。

她侧目看了一下消息弹窗,居然是叶泊钦秒回复了她的消息。她懒得拿手机,就伸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

“是在忙去永辉任职的事吗?”

嗯?

顾今安不由得将手机拿起来,举到面前。

聊天窗口最上面没有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叶泊钦发完这条消息,单方面就结束了这场对话。

顾今安微微皱眉。

他是怎么知道的?

永辉人事合同才发到她邮箱里没有两天。

“叩叩”。

车窗被敲响了,顾今安抬眼望去,看见了何笑笑满脸笑容的小圆脸。

算了,他们这种人,消息都灵通。

顾今安将手机装进挎包里,按下中控上的后备箱开启的图标。她走下车,“后备箱里有点吃的,你们拿上去当下午茶吧。”

“顾总又打猎回来了?”几个女孩发出欢呼声,“会打猎的人最帅了!”

顾今安:“?”

这又是什么梗啊?

“何笑笑,陈祈,你们俩进来一下。”

何笑笑和几个同事刚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下,就听到顾今安叫了自己的名字。就在何笑笑微微走神的瞬间,面前的食盒已经不见了好几个。

顾今安表情略微有些复杂,“你们给她们俩留一点。”

“没关系的顾总。”陈祈指了指自己的办公桌,“我已经抢到了。”

何笑笑:“!”

姜还是老的辣啊。

何笑笑和陈祈跟在顾今安身后进了办公室。

“坐。”顾今安率先在会客的沙发上坐下,抬了抬手,示意她们俩坐到对面去。

按理来说,会客的沙发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高度不高不矮,正好符合人体构造,但陈祈和何笑笑坐在沙发上,却坐出了完全不同的两个姿势。

陈祈穿着包臀裙,膝盖并拢倒向了一侧,又细又长的两条小腿斜放在前,看着十分优雅端庄,而何笑笑坐得和小学生上课一样端端正正,双手不断在自己的膝盖上揉搓着。

何笑笑又心生出了羡慕,她记得去年年会时,顾总曾半开玩笑得夸过陈祈“好腿”。

陈祈是永安元老级的人物,跟在顾今安身边也有四五年了,私下里和顾今安见面从来都不拘谨,“顾总心情不错,有什么好消息吗?”

“我要去永辉任职,需要带两个人过去帮我。”顾今安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们俩有兴趣吗?”

“呃……很感谢顾总对我的信任,但是……”

“双份薪资。”顾今安打断陈祈道,“你在这边的薪资不变,永辉我可以帮你争取到管理岗的薪资。”

陈祈站起身,整理了下裙子,对着顾今安敬了个礼,“钱到位,人到位。”

“晚点人事合同会发给你,你先去忙吧。”顾今安无奈地笑了笑,“那你呢?”她把目光落在了何笑笑身上。

何笑笑搓了搓双手,“我也是管理岗吗?”

顾今安看着她眨了眨眼,没说话。

“我开玩笑的。”何笑笑尴尬地舔了舔嘴唇,“我都可以,我听顾总的。”

“晚上下班后,你有时间吗?”顾今安看了一眼窗外,天有些阴,风在高楼之间呼啸穿梭。

像是要下雨了。

通常这样的问的言外之意,就是要加班了。

但何笑笑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可恶的资本家压榨,听到这么问反而双眼一亮,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着顾今安,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没有。”

“那你晚上陪我去个地方吧。”

何笑笑在下班之前收到了另外一份人事合同。看着薪资一栏的数字,她默默打开了自己社交软件,她将下午拍的烤乳鸽和甜品的照片做了封面,发了一个帖子:“我希望我们公司上市!我们老板赚大钱!”

“我希望我们公司上市!但我不希望老板赚钱!”

“我希望我们公司倒闭!”

“我希望我前公司倒闭!”

“图片上是什么,看着好好吃啊?在哪里买的啊?”

何笑笑回复道:“公司福利,老板买的,我也不知道哪里买的[对手指jpg][对手指jpg][对手指jpg]”

“我开车吗?”

风越来越凉,云越压越低。

“半路上可能下雨。”顾今安将套在手指上的车钥匙转了个圈,下巴朝着副驾驶坐点了点,“我开吧。”

何笑笑抱着自己的包坐进了副驾。

顾今安从后视镜中捕捉到了何笑笑视线,“又在看什么?”

“顾总……”何笑笑抠着包上的吊坠,“为什么这次选我和陈秘书?”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呢?”顾今安反问道:“你们俩的能力特别得强?”

何笑笑明知道顾今安的语气不对,但还是一脸期待望向顾今安的侧脸,“是这样吗?”

顾今安趁着红绿灯间隙,侧头认真地看了何笑笑一会儿,看得何笑笑一张白净的小脸变得通红,随后在红灯切换到绿灯的瞬间,视线回到前方道路上,冷酷无情地说道:“不是。”

何笑笑不受控地发出了一声委屈的呜咽。

“哈哈哈。”顾今安笑出了声,她感觉自己像养了只小动物似的,“不光是因为你们能力强……而且你们性价比高。”

“性价比?”

“嗯哼~我到底是一个生意人,当然喜欢选性价比高的了。”顾今安和何笑笑在一起,话总是多一些,“你和陈祈都是在事业上有企图心的人,交给你们什么工作,你们都会想尽办法把它完成到百分之一百二十,哪怕在我这里,你们只要完成到百分之六十就能拿到该拿的薪水。”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拼,但在我眼里,你们无时无刻不在说着‘看看我’,‘我需要更多的机会’……既然你们想要机会,我给你们就是了。”

何笑笑悄悄按住了自己的心脏。

真的被看到了啊。

顾今安带着何笑笑来到了一个定制成衣的铺子,铺子开在老城区商业圈的一个角落,铺面是仿古设计,用了大量的雕花的木材做装饰。

她们到的时候,老板娘正坐在店铺前的摇椅上晒着太阳喝茶。

“今安来了啊。”老板娘是顾今安母亲李韵年轻时的朋友,两个人都做过一段时间的模特,但谁也没闯出点名堂。

后来李韵去了小镇生孩子开服装店,这位老板娘则是弄了点本金,做起了成衣定制。

“张姐。”顾今安和母亲的老友打了声招呼,“老许叫我来试衣服,顺便给她做两套正式点的西装。”

“好可爱的小姑娘,皮肤也白。”张姐摸着下巴打量着何笑笑,“那就不要做黑白灰,做点彩色的嘛,粉色,苹果绿什么的,她穿都会好看的。”

“正式一点的。”

张姐“噌”得一下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一副要和顾今安理论的架势,“彩色怎么不正式了啊?”

“正式,正式。”顾今安立马投降,“都做两套好伐?”

张姐嗔了顾今安一眼,站起身对何笑笑招了招手,“过来小姑娘,我带你去量尺寸。”

何笑笑跟一只要被别人牵走的小狗一样,身子已经往前走了几步了,目光还死死贴着顾今安。

顾今安对着她挥挥手,“去吧。”

何笑笑这才跟着张姐进了铺子。

铺子里用的不是香氛,而是熏香,有种燃烧过后独特的味道。

何笑笑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小肚子收紧去了一点。

“你是新来的秘书?”张姐拿着软尺,在何笑笑身上比划着。

何笑笑点点头,她等顾今安走进了更衣室,才提心吊胆地小声问道:“做一套西装多少钱啊?”

她虽然从来没有定制过,但也知道手工制作的成衣除了布料钱,还要算手工费,一套下来价格可能要她好几个月的工资。

“哎呦,说得什么话。”张姐在何笑笑的屁股上轻轻落了一巴掌,“顾总带你来的,哪里会要你自己付钱。”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

何笑笑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顾总经常带人来嘛?”

“就是你们这些新来的小秘书喽……刚工作工资又不高,又没存款,还要跟着她出去应酬撑场面。给你们买几套好衣服,也是怕给她自己丢脸。”张姐把量好的数据记在了一个牛皮本上,“你有什么中意的款式吗?”

“呃……顾总常穿的可以吗?”何笑笑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妥,这样岂不是和顾总撞衫了,“都可以,您帮我做决定吧,您的审美肯定比我好多了。”

说话间,顾今安换完衣服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

“你又瘦了?”张姐走到顾今安背后,捏起外套两边的腰线,“帮你再收一收腰?”

顾今安不怎么在乎,“就这样吧。”

张姐扭头就和何笑笑抱怨,“给你们顾总做衣服,最没意思了,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款式几个颜色。”

“我穿什么不好看?”顾今安冷哼一声,“既然穿什么都好看,那干嘛还要在穿什么上花心思。”

“哎呦呦,那你干脆什么都不穿,裸着出门好了!”

两人从铺子里出来时,外面已经滴起了雨滴,大颗大颗的透明的水珠从空中落下,砸在老旧的地砖上,混合着灰尘,形成了不规则的印记。

顾今安站在店铺的屋檐下,仰头看着墨色的云。适逢一道闪电无声划过,昏暗的天空瞬间变成了白昼。

几秒后,雷声如期而至。

“雷雨季要来了啊……”顾今安低头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点,与此同时,何笑笑收到了转账提醒,“本来说带你去吃饭的,但天气不好,就都早点回家吧。你自己打车回去,然后再点一顿好一点外卖?”她眸光一转看向何笑笑,示意她收下转账。

“哦哦哦,好。”

突变的天气让打车的人数激增,何笑笑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有人接单,直到她上车,顾今安都陪着她等着车来。

顾今安扫了一眼车牌号,“到了和我说一声。”

何笑笑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除了点头似乎也没别的选择。当车开动一段距离后,她突然想起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桥段。她转过身子,从后车窗里去望顾今安。

顾今安居然真的还没有离开,指尖夹着点点星火,随意慵懒地看着天空。

时不时亮起的闪电将她变成了暗色的剪影,卷曲浓密的长发和消瘦的下颌是剪影轮廓最鲜明的部分。

顷刻间,大雨倾盆。

空气中瞬间弥漫起泥土的腥味,万事万物都被一层水雾笼罩了起来。

车很快转了一个弯,顾今安消失在了何笑笑视线中。

“大海上的暴风雨之夜,礁石上会坐着以歌声引诱冒险者葬身海底的海妖。”何笑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听到过的故事。

顾今安回家路过大堂时,前台叫住了她,说是有她的快递。她接过快递盒子看了一眼,寄件地址是顾家老宅,寄件人是兰姨。

她走进入户式电梯,电梯的人脸识别系统自动识别出了她所在的楼层。电梯门打开后,便是她家的玄关。

顾今安从玄关放杂物的托盘上拿起拆快递的小刀,沿着透明胶封口将快递盒打开,“没有说要给我寄东西……啊!”

她惊叫出声,快递盒连同盒子里的东西一齐掉在了地上。

一只兔子娃娃,睁着黑溜溜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那一瞬间,顾今安全身汗毛战栗,许久没有过的心悸再次出现。

兔子娃娃是米黄色的,眼珠和鼻子的配件都有些脱色,看起来很是陈旧。娃娃的五官缝制粗糙,有种“清澈”的愚蠢感,浑身是卷曲的毛毛,有些像摇粒绒的材质,但明显用料更加劣质。

这只兔子娃娃,还是李韵买给顾今安的。自从她有记忆起,这只小兔子就一直陪在她身边。她12岁来了顾家,这只小兔子也跟着她到了顾家。

后来她将兔子送了人。

顾今安捂着胸口,深吸了几口气,用脚尖将娃娃踢得离自己远了一些。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拿出手机给兰姨打电话。

第一通电话,兰姨没有接。

兰姨没有随身带手机的习惯。

顾今安又播了老宅的固定电话,这次很快就有人接通,对面的人让她稍等,他去叫兰姨来听电话。

顾今安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脊背抵着墙面,她死死盯着那只兔子,像是再和它无声地对峙。

“喂,今安啊?”兰姨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找我什么事啊?”

“兰姨,你给我寄东西了吗?”

“哦哦,那只兔子娃娃啊!老爷子让我们好好收拾一下屋子,于是我们收出来了许多旧物,我一看这只娃娃就想起你小时候睡觉总是要抱着它。有一次我把它洗了,晚上没有干,你还和我闹脾气了……所以我就给你寄过去了。”兰姨语气中带着笑意和怀念,她甚至打趣道:“刚好雷雨季要到了,你可以再抱着它睡觉嘛。”

顾今安此刻没有和兰姨叙旧的心情,她说了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她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用两根指头夹着兔子的耳朵将它拎了起来,又下了趟楼,顶着暴雨把兔子扔进了垃圾桶里。

再次看到这只娃娃的冲击,让顾今安忽略了许多细节。

例如,原本应该在那个人房间里被封存的旧物为什么会被兰姨收拾出来。

又例如,在她离开后,有个人影举着伞来到了垃圾桶旁。

他弯腰从垃圾桶中捡起了被曾经的主人遗弃的小兔子,不顾上面的泥泞和脏污,像是获得了珍宝一样,放进了怀里。

那也是一个雷雨夜。

12岁的顾今安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了被子里。被子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浑浊和稀薄

,她也没想过伸出头去透透气。

雷声炸响,顾今安吓得一个激灵。

一直负责陪她睡觉的兔子“安安”被兰姨洗了,过于廉价的材质进不了烘干机,此刻安安正被夹着两只耳朵挂在绳子上晾晒。

手脚冰凉,呼吸越来越困难,心脏像是被绳子一圈圈缠绕着,绳圈的间隙还爬着千百万只蚂蚁在啃咬着。

顾今安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想安安,也想妈妈了。

顾继义不在家,晚上在主宅值班的佣人是一个她不怎么熟悉的男性。兰姨她们住在另外一栋楼里。顾今安没有勇气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黑夜里,一个人从主宅走过去找兰姨。

她隔壁还住着一个人。

顾今安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抱起自己的枕头,穿上拖鞋走出了房门。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有些犹豫。

他不喜欢她,她知道。

又是一道惊雷,顾今安捂着了胸口,眼角泛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就敲一次。

顾今安给自己鼓劲。

到后来,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只敲了一次门。

但是那晚,门开了。

来人不像白天里那样冷静精致,睡衣的领口和头发都有些凌乱。

“怎么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睡意渐浓,说话的声音带着些鼻音,听起来比往日都要柔和不少。

“哥哥。”顾今安怯怯地叫了一声。

他虽然不喜欢她,但是只要叫“哥哥”,他总是会搭理自己的。

“我有点害怕,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顾今安。

顾今安硬着头皮,在雷声再次响起时,又急切地叫了一声“哥哥”。

那个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侧过身,指了指房间里看起来蓬松柔软的床,“睡那边。”

顾今安蜷缩在那张床上。

床很大,被子也很大。她只敢睡在角落,不敢去打扰身边的人的睡眠。

那个人呼吸逐渐平稳。

没了声响,顾今安又有了自己独身一人的错觉。

她无声地哭着,小心翼翼地侧过身,用脊背轻轻靠住那个人的身体。对方的体温隔着布料传来,才让她稍微感觉到放松了一些。。

然而转瞬间,那点温度就消失了。

还没等顾今安回过神,她就从背后被人抱住了。

“别害怕。”有一只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我在。”

顾今安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

她向来对人情绪敏感,对方此刻对她展现的温柔和耐心是从未有过的。

她有些得寸进尺的蹬鼻子上脸。她大着胆子握住对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心脏痛,压着。”时间太晚,她又哭又被吓的,精力有些不济,说话也变得简短起来,“妈妈总是这样。”

对方想抽出来的手突然顿住了,“心脏痛?”他说话的声音骤然清晰了起来,“怎么痛?”

“每次听到突然的巨响,心脏就好像要碎掉一样。”顾今安怕他把手抽走,攥他的手攥得很紧,“我不喜欢打雷,也不喜欢过年放鞭炮。”

也不喜欢爷爷大声的责骂。

她在心里小声补充道。

“睡吧。”对方将顾今安抱得紧了一些,手压在她的胸口,“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