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争端

残秋刚逝,三九转至。

落岭地处偏北,白鹭书院更是坐落高山之巅,每到冬日,外门一群没筑基弟子的日子总特别艰难。

信奉苦修的宗门不会提供任何帮助,大多数人只能自己贴钱,偷偷拜托下山采购的师兄师姐们捎带几件厚衣裳和炭火。长期下来,已经成了白鹭书院心照不宣的一项交易。

“喏,你们院这个月的份。”

“嘿嘿,谢谢吴师兄!这趟下山也辛苦了,这是咱们院里的一点点心意……”

接过师兄递来的储物囊,姚回舟非常识趣地递去了另一个锦囊。吴师兄不动声色地收下,瞟了圈周围:“你们院还是三个人晨练?剩下那个伤还没好吗?”

“是啊,外伤倒是其次,药堂的长老说他经脉阻塞,灵力不畅……”姚回舟一面说一面向院内的房屋里投去一瞥,“又身无分文没钱买药材,就那么熬着呗,凡人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可惜了,听说他是个筑基期修士,留在外门总有些屈才。”吴师兄摇摇头,“脸毁成那样昏倒在殿前,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

“大概有什么难处吧,私事我也不敢过问。说起来,最近门里好像有点风声,师兄,是魔道那边又发生了什么吗?”

“别提了!以长生门为首,几大宗门又准备围剿那魔头。凌霄宗定然不会缺席,我们白鹭书院也会派遣不少内门弟子过去,说不定我也在其中。唉,都围剿好几回了,每次连人都逮不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是啊,但愿魔头早日伏诛……”

两人又长吁短叹地唠了会儿,吴师兄才去了下个院。姚回舟转身走回自家,对上院里其余两个弟子的目光。

“看什么呢,不是在练习对剑?”姚回舟没好气地晃了晃手里的锦囊,“东西到手,整个冬天咱可就靠这个活了啊!”

“对什么剑啊!可冻死我了,还不是装装样子给那个内门师兄看!”李潭人矮脸圆,看着有种少年人的稚气欢脱,剑一扔,咧咧嘴搓手:“走走走分赃去!”

韦元修也慢吞吞收剑,抱着胳膊渴望地看向姚回舟,苍白的脸被风吹得发青。

“人是吴师兄,尊重点吧,好不容易打好关系的。”姚回舟叹了口气,为自己同院伙伴们无药可救的不通人情,“行行行,走,回屋里!”

“呃,说起来,老姚你带那家伙一起了吗?”

让李潭压低声音的“那家伙”,自然是屋里休养的人。没眼色的李潭谁都能大大咧咧地处,木讷寡言的韦元修都天天听他叨咕,唯独对仅剩的同伴不知所措。

“买了啊,还能缺人家的吗?总归一个院的。”姚回舟也压低声音:“更何况他还伤着,虽说是筑基吧,总感觉病怏怏的身体不行。算了,也没多少钱,就当搞好关系了。”

“大气啊兄弟。不过他真的会领情吗,从入门到今天我也没跟他说过两句话,脸一直板着,可怵人了!”

“这个……谁晓得。”姚回舟低头看了眼锦囊,“唉,老李老韦你们都明白,当天我们说好不外传的……你说堂堂正正的一个大男人吧遭遇那种事情,想不开不跟人说话也正常。况且他也知道是我们给换的衣服上的药,可不尴尬么。”

“确实。”韦元修跟着点头,“换做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悄悄说着话,三人缩手缩脚地跑进了屋,把门一掩,总算挡住了些无孔不入的彻骨寒风。

白鹭书院的外门弟子四人一院,房屋不大,四个角放置了四张板床,正中一方桌案,堆了点杂七杂八的东西。

其中一座床榻上端坐了名青年,身着外门弟子的青灰长衫,泼墨乌发披散在肩头,显然刚结束修炼吐纳,正闭目调息,一柄长剑就平放在膝边。

凑近了点,那张骇人的脸便也清晰了。乍看之下简直能止小儿夜啼——疤痕交错纵横,只避开了眼睛,横横竖竖布满整张面庞,连嘴唇也不放过,皮开肉绽得不忍直视。

好歹相处了半月有余,姚回舟也算对此景免疫了,对着招呼了声:“简兄,门里发的御寒物下来了,过来一起分吧?”

他喊的“简兄”睁开眼,黑沉的眸里没什么情绪,也没有应答。姚回舟不禁在心底咕哝,简言这名字可真是起对了,比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韦元修还难开尊口。

“我便不用了,”简言道,“多谢好意。”

果然。三人暗暗对视,姚回舟硬着头皮笑了笑:“我们知道你是筑基期修士,不惧寒暑。不过有伤在身,还是好好养着比较好,你看元修和李潭他俩天天对着练剑不带我,就等着你来陪我呢。”

“……”

化名简言的秦简烟对上他真诚相待的眼神,沉默良久,终究点了点头,下了床榻走过来。

这还是第一次好意被接受,看来对方也并非油盐不进!姚回舟顿时精神大振,将衣物从储物囊中取出,你一件我一件地挨个分了起来。

“这棉衣好薄啊!”李潭不满。

“有就不错了,穿那

么厚,裹成个球,你还练什么剑?练怎么滚算了。”

“薄也就算了,还大,这得多漏风!”

“谁让你长那么小,都是按标尺买的,总不能让师兄记那么多尺寸吧?”姚回舟倒是美滋滋,“还好,改改就能穿。炭就先放我这边了,刚刚看了下,省着点用,过完这个冬天不成问题。”

韦元修也一脸满意:“嗯,晚上睡觉不会冻死了。”

李潭还在拎着衣服吱哇乱叫:“谁会女红啊!说得简单,你来改啊!”

“拜托一下师妹不就好了……诶,老李你捣我干嘛!”

“好啊你个姚回舟,背着我们勾搭上哪个师妹了?说!”

“呃……”

“我知道,是罗师妹。”

“哇啊啊啊啊罗师妹!我的罗师妹啊!水灵灵的罗师妹啊!”

“韦元修!你小子居然出卖我!”

看三人闹成一团的样子,秦简烟难得被青年人的旺盛活力感染到,眼里露出一分浅浅笑意。修为越长,年岁越久,人心便越沉,他已许久不曾感受到俗世安好的氛围了。

修真界现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怕也只有摊不上事的外门弟子能这么笑闹。

秦简烟正出神着,掩起的门板忽然“怦怦”被大力敲动,还不等诸人反应,关得并不严实的大门猛地破开,重重砸在两边的墙上,震下一片尘埃。

冷风灌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洪亮的嗓门:“姚师弟,你在吗?”

向来和气待人八面玲珑的姚回舟听闻这个声音居然皱起了眉,只这么个小动作就让在座几人知道了来者不善,暗暗警惕起来。姚回舟深深吸气,转头又是一张笑脸:“在的在的,哎呀,这不是周师兄吗?什么风把师兄给吹来了?”

“这不是闲来无事,找师弟比划比划吗?”来人三大五粗,一身腱子肉看着唬人得很,眉目看似老实,笑着憨厚,眼里却始终有股狡猾挥之不去。

他一进门,恰恰撞见秦简烟对上的眼睛,吓得整个人往后一仰。随即意识到自己丢了脸,勃然大怒:“什么鬼东西!?”

“周师兄,这位是已经筑基的同门弟子简言兄,这么说可太失礼了。”姚回舟皮笑肉不笑,刻意咬重了“筑基”二字。

换平日,周海早就耸巴巴来道歉了,今天他却依旧横眉竖目。不等姚回舟奇怪,被他挡着的身后传来另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筑基修士?我看这位兄台脚步虚浮,肌肉软弱,灵力不继,怕不是被丹药堆上去的修为!着实有辱我白鹭书院的风气,也不知道是哪个弟子不识趣,把他登记在册的。”

“你谁啊?”李潭闻言也生气了,还没顶撞上两句话就被姚回舟踩了一脚。李潭掉头,见他脸色不好地使了个眼神,拱手低头作礼:“原来是白师兄大驾……实在是有失远迎。”

白师兄从周海后边走出,人如其名地一身白,身量不高,年纪也轻,抬高的下颔明晃晃昭示着倨傲。他轻飘飘地瞄了秦简烟一眼,眼角抽搐两下,似乎在强忍惊吓,好勉强才缓过来。

秦简烟有些啼笑皆非。同寝的姚回舟是个风声灵通的,总埋怨院里几个不理世事,连带八卦了好些个“不能惹”的外门弟子。其中便有一位是这位白师兄,全名白元龙。

据说是个白鹭书院里的老资历,由于一直不曾筑基没能升入内门。之前似乎得了什么奇遇一举突破,甚至接连打败了几个内门师兄,名声大噪,只要今年选拔大比走个过场,进内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有他撑腰,也难怪周海不怕惹人。

“废话少说,姚回舟,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知道院里的规矩吧?”白元龙抱臂慢吞吞地说,满脸写着“不耐烦”和“识相点”。

“什么规矩?”韦元修皱眉问,旁边的李潭赶紧拉了他一把,低声解释:“之前老姚说过的,你忘了?采购师兄每三月就下一次山,给捎回来的东西有限,偶尔会有弟子私下里做比斗,输的要给赢的上供!”

姚回舟笑道:“我们一群练气一二阶的小弟子,哪敢和师兄一较高下?我明白我明白,今年炭火两成的份额……”

“两成?你打发叫花子呢?”周海冷笑:“至少四成!”

“你别太过分!”李潭忍不住拍案而起,韦元修按了按他的肩把人压回去,姚回舟面色也难看了,他望向白元龙:“这……师兄,一下子拿走四成,日子真的太不好过了。能不能通融通融?”

“修炼之人,不应依赖外物。”白元龙淡淡说:“周海他们院也是四成,师兄是帮你们践行白鹭书院的训诫,唯有苦修方可早日精进,日后才有机会步入内门。”

“或者,你们还想与我讨教一番?”

周海唯恐天下不乱地笑起来:“对啊,你们院里不是有个筑基修士吗?手底下见真章,白师兄不过按规矩来,要是不敢,早点把东西奉上!”

“周海,你!”姚回舟怒不可遏,像白元龙这么正大光明欺压师弟师妹的还是少数,也不会挨个儿剥削。他们院被找上,显然是这家伙在引祸水,自己倒霉

想看他和自己一起倒霉!

是他和周海的不对付导致了如今的局面!他又是懊恼,又是羞惭,劫是躲不过了,只能事后再想想办法……

咬咬牙,对上白师兄凉薄的眼睛,姚回舟艰难道:“我知道……”

“既然如此,”有人忽然打断他,青灰色的身影不知何时插足他与白周二人之间,是面若恶鬼、神色自若的简言。青年双手执剑,向白元龙微微颔首,“按规矩来,烦请白兄指教了。”

不知想着什么,他难得轻笑一声:“我身体不耐严寒……倘若赢了阁下,那四成的用例,想必是不会赖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