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魔童子

桃源所处之地,是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不算魔道,也不算正道,不属于人间,却也不是修真界。它像被举世遗忘的一方险地,即便正魔战火愈演愈烈,也不曾打破它分毫的宁静。

秦简烟坐在窗边,随意地撑着下颔看书。

一片桃瓣悠悠然飘落在书页上,秦简烟视线触及,只觉得玲珑可爱,又孤苦伶仃,便摊开书册架到窗棂边,等着第二片花瓣自投罗网,与它作伴。

“今日天气不错……”他望向天空喃喃自语。

伏魔大会结束后司空胜与孟云深又来过一次,没过多久就带着辛修竹匆匆离开,距今已有半月有余。偌大桃源仅剩他一人,空旷得有些寂静。

自上回逃离失败,控制他的禁制又加重了许多层,现在,他连踏出这间屋子都不能了。

之前还是太着急了。骤然得知他们失去了对师弟魂魄的控制,一心念着快点去找,挑了个没人在的时候妄图离开,没想到左松云竟然警惕到连外设阵法都与心神相连……不过现在正魔交战,形势紧迫,那几人无暇顾及这边,说不定是他的机会。

灵力运转,流入内府,如泥牛入海,毫无声息。秦简烟早已习惯,他的丹田被左松云几人联手封印,修为也被压制在筑基。从前呼吸一般自然的吐纳对现在的他而言艰涩无比,就算花费从前的数百倍时间运转一周天,也得不到成效反馈,可秦简烟仍没有一日懈怠。

总有一天……他低头静静注视自己苍白的手腕,五指慢慢握紧。剑修从来一往无前,之前因自己畏缩所犯下的错,他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啧啧,好一个美人啊!”

正出神间,下颔忽然被人用折扇挑起,抬眼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唇角弯起的弧度与颊边梨涡那样熟悉。

秦简烟避开脸,嗓音寡淡:“方灼。”

“简烟总是这样不解风情。”裘渡模样的青年摇身一变,成了十五出头的稚嫩少年。他手里的折扇也变作桃枝,脆弱的春花在枝头颤颤巍巍。

少年丢掉花枝,微微苦恼:“我听辛修竹说,简烟对着裘掌门总是笑着的,为博美人一笑我可是费尽心思去打探裘掌门的相貌。不说敢骗过你,居然连一点恍惚都没有,未免也太打击我了吧!”

秦简烟道:“差远了。”

方灼翻上窗棂,瞟了眼脚边的书,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的幻形术可是修真界出了名的真假难辨,神韵骨貌皆在,是简烟要求太高啦。”他借力一跳,扑到秦简烟怀里,抬头在耳畔处亲了一口:“呼,好久没来了,最近差点忙死,简烟有没有想我?”

秦简烟想推开他,却挣扎不动,眉眼冷肃若寒霜,一字一句毫不容情:“少来。”

“我好伤心啊,简烟。”方灼依旧笑嘻嘻地,握住秦简烟的手去探自己衣襟内的胸口:“你摸摸这里,几日前你的好同门在这里刺了一剑,差点就让我回不来了。好疼的!”

秦简烟手底触到凹凸不平的伤疤,以魔童子的修为,居然到现在还没有愈合,可见司空胜下了多重的手。他们几人心照不宣地在桃源达成协议,共享秘密,难免互相通融许多,如此撕破脸皮,看来这次的正魔交战非同小可。

司空胜身为长生门掌门,方灼则是五位魔尊之一,战斗已涉及到他们二人,估计整个修真界都天翻地覆了!

思忖之间,秦简烟忽然察觉到什么。他揪开小狗一样在怀里乱蹭的方灼,极力压抑着语调的不自然:“你怎么有空回来?正魔交战结束了?”

“简烟,听说剑修通常都头脑僵硬,不过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方灼退了一步,坐到桌案上,翘起一条腿悠哉游哉地晃着,歪歪头:“我怎么有空回来,你不是猜到了吗?”

“是呀,我特意来带你出去。”他笑得灿烂,仿佛一个真正的少年,不知疾苦,毫无魔修的邪气,但那双眼却显出深深的恶劣。

方灼惯会伪装,少年只是他无害的表象,亲昵和撒娇则是迷惑人的手段,说这话,不会是好心,定然另有目的。

秦简烟想起最初见到方灼的时候,他刚被幽禁在桃源,遇见一个误入的、仅有金丹期的胆小少年。

他担忧少年被那四人发现,杀人灭口,所以教他躲藏,和他说话,期望他能逃出生天。等到能走的时机,少年握住他的手,明明怕到颤抖,却诚挚地亮着眼眸说,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于是秦简烟以为终于在铺天盖地的绝望窒息之中得了一丝喘息。

直到不久后某天夜晚,少年浑身发抖地告诉他,他意外偷来了裘渡的魂魄,要他一起离开。秦简烟不疑有他地跟去,却在离外界仅有一步之遥时被按倒、侵犯。

认识了一个多月的少年死在那天,剩下的是狂笑着的魔童子。伪装的皮囊尽碎,他一边在他身上起伏,一边撕碎写好的话本丢在他脸上,笑他居然如此天真,嘲他枉信他人还得不到教训,夸他希望近在咫尺却被撕碎的表情美到极致。那些碎片像雪一样零落在秦简烟的面颊上,他看见自己在里

边上演的一字一句,如同被手指操纵着的皮影戏。

少年告诉他,孟云深加入后左松云深感不利,三名正道,两位化神,已足够威胁他的性命,可又不愿就这么放弃秦剑仙。自己是左松云搬来的同盟,魔尊之一的魔童子方灼,受邀共享这尊高贵的美人炉鼎。

那天方灼的眼神就像如今这般,残忍,玩味,恶意毕露,令秦简烟久久无法忘怀。

“哈哈!看你那表情!真不错,我教你的东西果然还没忘!”方灼拍着桌案大笑:“你知道吗,简烟,你可是神兵利器啊……”

“辛修竹对你可谓掏心掏肺,简烟,你在谁手上,他就会听谁的。司空胜迟早会知道,他养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条毒蛇……”方灼伸手捏紧秦简烟的下颔,目光灼灼:“左松云自高自大,想要的就不肯放开,穷途末路前,他不会不在意你的性命;司空胜对你有执念,就算不会为你舍弃什么,多少也会束手束脚;至于孟云深,我虽看不透他的想法,不过……”

“藏得越深,弱点越是致命。简烟,你猜你对他而言,会不会有奇效呢?”

秦简烟听着,居然笑了出来。他从未在方灼眼前笑过,叫对方一时间呆愣了眼。

“你真以为,一个人、不,一具炉鼎而已。”秦简烟嘲讽地垂下眼:“他们会为了我让步?方灼,你何时天真到了这个地步?不要妄信人心——这难道不是你教我的道理吗?”

方灼顿了顿,别开脸,目光游移到窗棂边铺展的书页上。那里已堆积了不少桃瓣,像一撮粉白的细雪,日光映射之下不曾化开,反而愈发剔透。

“你不明白,”他又晃起了腿,摇头晃脑,言辞含糊:“一具炉鼎、一位美人,是不算什么。但是简烟,你不一样的。”他半边脸侧在光里,刹那间竟有些与外表协同的天真。

短短一瞬,秦简烟几乎以为是错觉,方灼便又恢复了往常惺惺作态的神色。他笑嘻嘻道:“毕竟以我来看,为了简烟你牺牲一些无伤大雅的利益,还是很值得的,我可舍不得这张脸失去生气。”

秦简烟不欲与他多花费口舌,不再纠缠,问道:“现在形势如何?你这般突然要来带我走,是发生了什么?”

方灼盯了他一会儿,才耸耸肩,没什么瞒他的意思:“魔道老祖死而复生的事情,你知道吗?”

见秦简烟没有动容,他就明白了:“看来有人都告诉你了啊,是谁?左松云不可能,辛修竹不可能……孟云深?他也告诉你,裘渡魂魄被那位老祖夺走的事情了?难怪之前你突然要逃。”

也不多废话了,方灼直切正题:“魔尊率领魔道久矣,突然出现了这名老祖,局势一下子天翻地覆。据说他手段神鬼莫测,翻手直接灭了正道好几个小门派。正道自然不受这气,前阵子开了个伏魔大会,纷纷有了动作,正魔两边就开战咯。”

“魔道这边,当然也不好过。那老祖回来直指至尊之位,乱了格局,我们当然不能答应。不过传闻那老祖似乎已臻大乘之境……是千年以来唯一的大乘期修士,麾下更有两名化神巅峰的从属,一智一力,无懈可击。”

“老祖似乎在正道那边找什么东西,他的两名属下负责荡平魔道。智珠在握那位端坐营地,收纳投诚、排兵布阵;身手强悍那位自青州一路向东来,势如破竹,路上甘州那位魔尊已不敌身亡。左松云准备与其它两名魔尊一起对抗那个家伙,再一起杀了那个老祖。”

秦简烟注意到他的描述,挑了挑眉:“左松云和其它两名?你不参与?”

“不错,自古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方灼微微笑着:“我欲往西,投靠老祖。简烟,你将是我献上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