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乱花渐欲迷人眼

长生门,主峰。

伏魔大会惨淡收场,诸门诸派商讨到一半,忽然得到魔头属下杀到家门口的消息,被找上门的宗派慌慌张张告辞,连带着场上剩下的也人人自危。

作为伏魔大会主办方的长生门,掌门司空胜上任不到十年,远不如曾经的裘渡狡猾,身边又没了赫赫有名的剑仙在旁威慑,明眼人都知道这第一宗门的名头是要撑不下去了。几个势力强盛的宗门更是心思全然不在伏魔大会上,只想着怎么再踩上一脚长生门。

“就说是暴发户,崛起得快,没落得也快。”

“谁能想到裘道友年纪轻轻天赋异禀的,居然就这么死在了雷劫底下?还有秦剑仙……若不是养了个狼心狗肺包藏祸心的徒弟,也不至于重伤闭关,不问世事。”

“唉,但凡那两位有一个在,今天寰影宗也不敢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当年一个阵法绕得整个宗门闭山三月的裘渡死了吗?”

“还有妙音门,大概是忘了当年自家掌门入魔,是谁一剑天外来,斩其于人前了!”

“魔患未平,先闹起了内斗,我看此回伏魔,悬,悬啊!”

“若是裘渡掌门在,若是秦剑仙在,怎么也不会如此……”

窃窃私语以为隐蔽,可在座修士哪个不是耳清目明?大概真是唏嘘,竟然不顾新掌门还在场,就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司空胜不动声色,人走以后回到掌门住的逍遥居,才气劲迸发,整个房间的瓷器摆件都被震为齑粉,袖中的手颤抖不止。

阴魂不散的裘渡!阴魂不散的秦简烟!

他瞥见桌面陈设的符纸砚台,想起曾有一次作为二长老来拜访掌门时,看到肩披墨色长袍,形容散漫的裘渡背着一只手,行云流水地画符;秦简烟在旁替他混着朱砂磨墨,二人有说有笑,岁月静好,尘世安宁。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们两个高高在上,潇洒自若,轻轻松松就能收获诸多仰慕,而像他这样早就陷在泥泞里的人呢?追不及、赶不上,只会东施效颦,邯郸学步!

哗然将这些不自觉的耻辱都扫于地面,司空胜胸口起伏,压抑地闭上眼。片刻之后,他冷笑。

算了,计较什么?

仰望的裘渡已经故去,魂魄被人随意摆弄,甚至成了胁迫道侣的器具;而傲骨难折的秦简烟成了身下的婊子,任他玩赏。孰胜孰败一目了然,何必纠结过往?

司空胜想着秦简烟忍耐屈辱向他折腰的模样,平心敛气,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久没发泄过了,今日居然会被一两个小喽啰的言语带得火大。他可惜地拂袖将地上的符纸卷起,一抖,化为飞灰——这是他目前最满意的作品,虽比之裘渡还相去甚远,不过时间还长,总有一天……人们不会再记得裘掌门,不会再想起秦剑仙,只有他司空胜。

他也不会再记得记忆中山岳般难以跨越的两名少年,只有一个死人……和一尊炉鼎。

司空胜陡然攀升起某种欲望,他想去见秦简烟。折磨秦简烟,同时也是在折磨裘渡,报复那二人当年高高在上对他的羞辱,身心的双重快感令他欲罢不能。

长生门掌门理了理衣冠,他生得俊朗,浓眉薄唇,本是一身正气的长相,被唇角一抹阴狠笑容所破坏殆尽。他迈步刚要推门而出,房门却从外边打开了。

“你又要去哪儿?”

打扮雍容、容颜秀美的女人此刻脸上的表情堪称扭曲,她挡在门前,定定望着司空胜。

司空胜皱起眉,没有理会她,反而对着后边负责侍候掌门夫人的女弟子责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好好照顾夫人?”

“回禀掌门,夫人她不听劝,非要……”

“你不要避而不谈!”女人截断话语,提高了嗓音,几乎在尖叫,“你是不是又要去见那个贱人?!我还在这里!司空胜!我才是你的道侣!”

“夫人莫要太激动了,急坏身体可不好。”司空胜淡淡说,往后退了步,用目光示意女弟子:“扶夫人下去休息吧。”

“司空胜!!!”

女人被几个女弟子搀扶着,身体微微颤抖,她嘴唇惨白,不可置信地看着曾与自己结下誓约的夫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也不是不能容忍你娶妾,可你能不能不要做的这么绝情?你知道吗,十年前你迎娶那贱人,邀请整个修真界宗门观礼,规模不知比我们的道侣大典盛大多少倍!你知道我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取笑了多久吗?”

那场大典……是他为逼秦简烟折脊,故意操办的,主角正是作女子打扮的秦简烟。但这事自然不可能告知妻子,司空胜便只能默认了这些话,又听她凄楚道:

“你宠妾灭妻也好,厌倦我了也罢,但我是你的道侣,明媒正娶、行过正妻平坐之礼的道侣!你不能连一点体面都不留给我!那贱人进门的这十年,我连她一面都没见过!她一杯茶都不曾奉给我过!你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我的吗!”

“你不是修炼,就是去见她,如今宗门大比兼伏魔大会回来一趟,又要走!我呢?我的好夫君,你将我置于何地

?!”

“秋儿……”司空胜抬手,拭去她颊边泪珠,深深叹了口气,他只想着如何折辱秦简烟,的确没考虑过妻子的难做之处。不过眼前这个女人,他实在很陌生了。

记忆里的夫人盛秋俏皮可爱,眼波流转总有道不完的温柔,难以和眼前神色发癫之人联系在一起。

分明五十年前,他们也在一片祝福之中结为道侣。盛秋出身高贵,是钟鸣鼎食之家的独女,却因他救命之恩下嫁给他,二人琴瑟和鸣。彼时的他从没想过他们会走到如今如履薄冰的地步。

司空胜看着高门贵女疲惫疯狂、不复靓丽,甚至陌生的脸,有点恍惚。那时他以为那就是他的一辈子了,一辈子压抑在裘渡和秦简烟的阴影之下,

“你变了……你真的变了。我真想回到十年前,掌门还活着的时候,你还没有娶回那个贱人的时候,那时的你才是司空胜,才是我的夫君……”盛秋啜泣着,说出的话惹恼了司空胜,他被踩到了痛脚,又惊又怒。

回去?他才不要回去!他现在是长生门权势无边的掌门、修为最高的存在!绝不要裘渡和秦简烟再度踩回他的头顶!

“无知妇人,我从未变过,变的是你!曾经的秋儿温柔贤淑,善解人意,无论怎样都会理解我……看看现在的你,简直像个疯子,半点掌门夫人的模样都没有!”

训斥完,司空胜甩开盛秋拽着衣袖的手,与她擦身而过,向门外走去。盛秋一愣,立即挣扎起来要扑向他,却被两边女弟子制住不能动弹。她凄厉地喊:“司空胜!你站住,你站住!”

“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既然如此就放过我!我们解誓和离——”

“司空胜!!!”

她的指甲挠花了女弟子的脸,对方也只默默拦她,看着她发疯。盛家女不善修炼,空有灵药堆上的结丹修为,挣扎软弱无力。她愤怒地在背后哭喊着,司空胜却没有递来一寸回眸。

“夫人闹够了也累了,带她下去休息。”走出门前,他这么吩咐。

解誓和离?开什么玩笑。

别说他身为长生门掌门丢不起这个人,该属于他的东西、他的人,到死也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盛秋是……秦简烟也是。

红衣逶迤。

三百三十六级台阶,每走一步,都令他感到折磨和痛苦。

可他还是一步一步地攀登到了顶峰。

顶峰之上,各门各派都在此观礼。风卷起衣裙和盖头,隐隐约约露出绝世姿容,透过鲜红的、灼烧眼眸的布料,秦简烟隐隐看见一些人好奇的眼神。

他们一定在想,她是谁?何德何能让新继位的长生门掌门迫不及待地迎娶,并不顾原本道侣的脸面广邀别派,昭告天下?

风愈发烈了,盖头摇摇欲坠,差一点就要让人看清底下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视野被红蒙蔽,看不清前路,只僵硬地向前走,直到看见一双墨色长靴。

那是裘渡常穿的款式。

那是今日与他成亲的对象——司空胜。

秦简烟掌心发汗,素来挺直的脊梁随着迈向司空胜的脚步一寸寸低了下去,像是承受不住双肩的重量。他已和裘渡结为道侣,相互起誓,一世爱重,万不该再和他人踏上这条路。可师弟的魂魄在这个人手里。

他的道侣只能有师弟一人,仅此一条,绝不能……所以,所以……

秦简烟嘴唇已惨白。

他半生傲骨嶙峋,从未向谁俯首,而今,此刻,却弯了膝、折了腰,在诸多门派观礼人的注视下,缓慢又决然地跪了下去。

一片哗然。在道侣大典上向另一方跪伏,即表示以对方为尊,侍奉对方为主,换句话说,便是在平妻正坐之礼上,自甘成妾。

司空胜笑了。

“我曾以为,这辈子谁也不能令你匍匐。”他带着诡异的满足,扶起秦简烟时轻声说道,“错了。原来一个裘渡,就能令你做到如此地步。”

“秦剑仙……多可笑啊。”

秦简烟睁着眼,一片血红晕眩,视线所及,仿佛都在烧。心底有处地方空落落地回响,强烈的羞耻与背德撕扯着他的神魂,踩踏他的底线。

我不救师弟,谁来救?他木然想,谁会知道,一步错步步错,事情竟然演变成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