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过往壹

秦简烟第一次见到裘渡,是十五岁那年。

师尊一如既往地出门荡魔,回来时手里却拎了个骂骂咧咧的少年。

少年叫嚷着,声音嘶哑,远远地就穿透了暂居的小院:“老匹夫!谁要你假好心,放开我!”

彼时秦简烟正在书房里抄写日课的剑诀,闻声抬头,隔了半截凭栏、一支腊梅,望见那个被术法捆在天上,兀自挣扎的家伙。

和他差不多大的模样,玉琢似的俊秀,长眉凤目,不知道从哪扒拉来的衣物极不合身,一双宽袖在半空飘来晃去,和人一样不安生。

院里一堆正洒扫庭除的孩子或怯怯或好奇地打量起新客,和秦简烟一样,他们都以为是自己未来的同伴,是被剑尊随手救下,带在身边的小童。

不过对方显然很不领情,露出两颗凶狠尖锐的虎牙,眼里满是戾气,像头炸开毛皮的野兽,浑身散发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与血腥气。

甫一进门,他嘴里就没歇过,从一块小石子到碧瓦飞甍的房檐都成为了批判对象,秦简烟还从未见过如此多舌的人,好端端一个小院被损得体无完肤,旁边努力打扫的小孩都吓哭了。

他一哭,就引走了少年的视线,在看到角落里挤成一堆十二三岁甚至更小的孩童时,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不由瞪大了:

“雇佣童工啊你!老混蛋,人模狗样的家伙,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终于,剑尊理会了他的闹腾,瞥来冷峻一眼:“聒噪。”

“吵不死你!”少年龇牙。

剑尊深深皱眉,出乎秦简烟的意料,居然什么也没说,只把少年扔在原地,负手往房里走来。

秦简烟搁笔,整理好袖裾,行至门前向师尊行礼道:“师尊。”他目不斜视,好像对那名少年完全不感兴趣。

大概和以前那些孩子一样吧,秦简烟想,脸上又冷了一层,师尊总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身世凄惨的孩童作外门弟子,负责服侍他们师徒二人。这些孩子他是不能接触的,因为他们低贱如蒲草,不该分走半点注意力。

可这回,师尊却主动提起。

他的神色沉没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分明。声音很低、很轻缓,好似下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缘由的决定:

“他叫裘渡。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师弟了。”

新出炉的师弟被师尊罚吊在院里吹冷风,冻得双颊通红。师尊让秦简烟在对方松口前不要见他,秦简烟便没有出门,只在书房里借着多抄两本剑诀的功夫,隔一道走廊栏杆和馨柔腊梅偷偷打量。

这样的观察持续了三日,裘渡终于和剑尊达成和解,在第三日晚首肯了单方面的收徒,手软脚软地被放下来,累得沾枕即睡。

秦简烟也思量了三日该送什么见面礼给师弟,最终从架子上挑了方名贵的砚台搁在桌上,暗暗想,师弟似乎不通文辞,也不要紧,他可以很耐心地教他写字。

他前天晚上备好,满心想给师弟一个好印象的初见,夜里翻来覆去几乎没合眼。一大早晨起沐浴,仔细地梳起满头乌发,端端正正戴上玉冠,甚至挑了件从未尝试过的华贵新衣。

打理好一切,秦简烟有些按捺不住,首次没有按规矩去后院练剑,而是径直前往书房,想要取走给师弟的礼物。

他万万不曾想到,推开门时会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叼了片干瘪的馒头,在桌前如饥似渴地浏览着昨日他抄写完就摊在桌上的剑诀。

像只小老鼠,窃窃地啃着食物,谨慎无比,甚至没敢用手去碰触那些纸张;他伶仃的手掌盛在下颔处,接住掉下的馒头细渣,一面盯着剑诀,一面狼吞虎咽下去,连指尖粘黏的碎末都不自觉地舔了个干净。

听见开门的动静,小孩猛然转身,看见秦简烟那一瞬大骇,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步。这一退直直撞到桌案角,脊骨疼得他一个仰头,把经受撞击本就摇摇欲坠的砚台摔在了地面,滚得四分五裂。

小孩呆住了,秦简烟也呆住了。

随后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忍耐的怒火翻涌上心头,他真是怎么也想象不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在他的书房里进食、偷学他的剑诀、还弄坏了他要送给师弟的砚台!

秦简烟哪还有不懂的道理?看他方才熟稔的动作、毫不紧张的态度,就知道这人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他一时窒息,不敢想在自己规律的作息后,有多少个像这样的孩子借机闯进他的私密之地。

或许是他习文的书桌、或许是起居的床榻,或许连他练习用的木剑、不时吹奏的竹笛,都有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使用……

怎么能、怎么可以!

属于筑基修士的气势磅礴汹涌,压得小孩“噗通”跪倒在变成几瓣的砚台中间,匍匐在地,脸色青白。他瘦骨嶙峋地哆嗦,恐惧令眼瞳不断收缩,打着颤道:

“秦,秦师兄……”

“住口!”秦简烟瞬间铭记起师尊的教诲,嫌恶地驳斥,“你也配叫我师兄?”

“秦仙人,仙人饶

命!”小孩立即改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秦简烟心冷如铁:“此时我自会向师尊禀报,你好自为之。”

“不能!不能让剑尊知道!”本还在求饶的小孩一下子破了胆,两眼瞪得凸出,惊恐地向前爬去抓秦简烟的鞋,祈求地哭道,“仙人,不能……”

他样子太过可怖,像随时都要闭过气去,令本就心绪不宁的秦简烟下意识后退。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他蹙起眉,正要让人从地上起来,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低哑的冷笑。

身着浅色长衣、发髻高束的少年径直走他身边擦过,将地上的孩童抱起,输送灵气。一双上挑凤眼轻蔑地瞥来,秦简烟一怔。

他自小容色过人,得到的视线总是惊艳与欣赏,从没有谁无视皮相,用注视烂泥般的目光看他。可偏偏,这束视线来自他心心念念的新师弟。

秦简烟几乎脱口而出,藏在心里盘旋了三日的称呼:“师弟……”

“别,”裘渡摇头,讽刺的笑容攀上他的唇角,“我可不配当你师弟。”

他抱着晕过去的小孩走出书房,走到门槛处忽然停下脚步,咬牙切齿地说:“金玉其外的家伙。”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尚还年少的秦简烟没想过,规划中想要好好相处的师弟会丢下如此评价,瞬息红了眼眶。他纤白手指扣着桌角,长长的眼睫垂落下来,脊背却依旧挺直,像利剑出鞘,沉肃而冰冷。

秦简烟之后反复将那时场景回想了数遍,意识到裘渡似乎误会了什么。可他也难以诉说当时毛骨悚然的愤怒,更不懂怎样为自己辩解。好端端的一对师兄弟,便不咸不淡这么僵持着。

裘渡是个跳脱性子,很快便适应了在院里的生活,初见时浑身的血气尽数褪去,春风一样暖意融融。他是秦简烟的师弟,剑尊自然按照当初教导秦简烟那样教导他,然而收效甚微。

他实在过于顽劣。

比之日复一日地练剑、抄写剑诀,裘渡更愿意和院里那堆孩子玩到一起,搞出稀奇古怪的动静。剑尊因此责罚他,刚受过训,转头就故态复萌;倘若哪天剑尊不在,更像是要翻了天。

秦简烟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一副热心肠,屡次被师尊惩罚之后还能笑嘻嘻地给那伙外门弟子变糖,没心没肺得好像自个儿没有伤得龇牙咧嘴,夜里只能趴着睡觉。

明明是可随意踩在脚底的尘埃,没了就换一批,像每年除尽又疯长的草芥,裘渡却要为他们喜怒哀乐。他不懂,也没法去懂。

和裘渡仅仅受顿打不同,剑尊是绝不容许那群外门弟子接触秦简烟的。但凡有半分逾越,便要驱逐出门,绝不留情。

这对于本就流离失所的孤儿来说是最大的惩罚——即使在这里他们也吃不饱穿不暖,好歹有处家回,不会受人欺凌,也不会无缘无故丢掉性命。

因此那群孩子怕极了秦简烟,尤其那日被撞破龃龉的、被裘渡唤作“小萝卜”的孩子,见着人就哆嗦。

秦简烟远远地、隔着栏杆和一杆枯枝,看见裘渡掐着刚学的御剑诀逗人玩,年纪最小的甚至大着胆子爬到了他的背上。剑尊出了门,他们放肆不少,裘渡将人背起转了一圈,朗声笑出浅浅梨涡和尖尖虎牙。

他蹙眉,丢掉笔下墨渍洇开的纸张,深深地叹气。

行至前院,所过之处人作鸟兽散,哄闹的孩子顷刻不见了踪影,唯独裘渡收敛了笑容,静静地看着便宜师兄靠近。

秦简烟想,他肯定觉得自己欺负了这群外门弟子,就像那天一样。可他又不愿解释,只高傲地颔首示意:“随我来。”

出乎意料地,裘渡居然乖乖跟在了身后,秦简烟手心发汗,领着他坐到室内卧具上,从袖中取出一盒药膏,又接了盆温水放在旁边,言简意赅道:“脱掉。”

裘渡看着他,眼里显出思索的神色。他不言不语脱下了上衣,裸露出鞭痕交错的脊背——经方才一闹,又裂开了血口,包扎的布巾晕出大片猩红,瞧着十分可怖,亏他能面不改色地忍到现在。

秦简烟一面帮他换药,一面淡淡道:“屡教不改,前几日师尊刚罚了你,不长记性么。”

“哦。”裘渡不长记性地随口应了,忽而歪头,以某个奇怪的角度去看身后的人。

“秦简烟,你好怪啊。”少年困惑道,“我讨厌你,你还每次都给我上药、送我东西、和我说话。你是没有脾气么?”

秦简烟手下未停:“除了你,我还能和谁说话?”

倒没想到会有这个答案,裘渡问:“你就不能放放你的身架桥段,和他们聊聊?”

他什么都不知道。秦简烟看他直率到有些天真的眼睛,心里微微释然,却没有直接回答,拧着布巾转而道:“半年前,院里有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害了风寒。他有个十岁的哥哥,每天忙着照顾他,找不到时间去做活换食物。

“这样熬了许多天,撑不住了,那位哥哥就趁师尊不在来求我。”

“你给了?”

“我给了,给了一块玉佩,让他们去买食物、买药。”秦简烟垂下眼,“他们熬过了风寒,很感谢我。”

手下脊背微微绷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师尊回来后,院里有人告诉了他。第二日那位哥哥便不在了,弟弟痛恨地盯着我,八岁,眼睛赤红,像个疯子。师尊没动他,因为他没有来找我,但不久后他也不在了。”

秦简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望着裘渡脊背上自己葱白如玉的手指,恍惚道:“我五岁跟着师尊学剑,师尊便是我的父亲。八岁那年他扔掉了我最好的玩伴,告诉我,绝不准那些杂草般的贱民污染我的道心。

“自那以后,便是逗趣用的小猫小狗,一尾我常喂的鱼苗,也绝活不过师尊发觉的当晚。你道那些孩子为何怕我?只用和我说哪怕一句话,他们就别想再留在院里。”

他忽然放轻声音:“裘渡师弟,你是这十五年来,唯一一个被师尊允许和我接触的人,是我唯一的师弟。

“除了你,没有人能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