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金风玉露一相逢

意识昏沉,触手一片温暖粘稠,清苦的药味萦绕不绝。这种味道总令秦简烟安心。

他的躯壳被玉泉包裹浸染,随着水波浮沉。药流紧贴着脉络将阻滞一寸一寸洗涤冲刷,浑身无处不痛,千疮百孔的身体却在疼痛中得到慰藉。

经年累月的旧伤被一一抚平,沉疴退尽,久违地松快。恍惚中,秦简烟听见有人在说话,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细细匝匝的私语化作许多人的声音,或轻或重地念着他的名字。

“简烟。”

“秦简烟……”

“秦剑仙?”

“师尊!”

“……师兄……”

桃源粉林,左松云邪笑着向他走来,秦简烟扫过周围,辛修竹、司空胜、孟云深、方灼……五个人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痴狂灼热,有的神色凄苦,有的似笑非笑,一并深深地望着他。

那些床榻上的羞辱,淫词浪语、鞭笞折磨,无数的幻象向他涌来,秦简烟看见不堪的自己,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的自己,眉眼唇畔,俱是春情。

偶尔闪过厌恨的尖锐神色,又很快被麻木倦怠遮盖下去。

人影重重,忽然有个空灵的声音轻轻响起,道:

“此为仇。”

紧接着,他像变得很小很小,回到十三四岁的少年时期,跪坐在一人面前,垂头听训。

白衣不可沾染一丝污渍,玉冠不可有半点歪斜,坐卧姿态写意高雅,只要松懈片刻,竹条做成的剑鞘就会狠狠抽来。

“跪好!”高大而不可逾越的身影发出斥责,眼里的失望比疼痛更令他惶恐。

“我说过多少遍,不要和那些孩子接触!秦简烟,你是我的亲传弟子,下一任的剑尊,怎可如此放荡,甘与泥沙为伍?!”

“可是师尊……”年幼的他轻轻质疑,“那个孩子看上去很痛苦。他……快死了。他很小,身体很弱,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我已快要筑基,不需要多少身外之物……”

“嗯?”

威严的视线扫来,少年顶不住压力,垂下了头:“弟子知错。”

“嗯。念在认错及时,便只罚你日课翻倍半月。简烟,”男人一转语调,慈爱道,“为师也是为了你好。是不是我收留他们的举动让你误会了什么?那群乌合之众怎配做你的师弟、我的弟子?不过是可随意踩在脚下,给你逗趣的东西罢了。”

“勿要玩物丧志,对他们有什么可笑的感情和责任,你的视线永远不该落在下等人身上,堕了名声,妨碍风雅。好了,练剑去吧。”

秦简烟注视那道离去的背影,又静坐良久,才捡起剑,从地上站起。

师尊是对的,他是错的。

师尊疼爱他,什么都给他,殷切地寄望他。

而那些弟子是下等的,和他不一样,如脚边一粒沙、一蓬草,只该卑微匍匐,不需要同情怜惜。

他是剑尊传人、是生来注定要杀死魔头之人,绝不该与他们同流合污、自甘下贱。

信重亲近的长辈的话将他心底时而浮现的不忍逐渐抹平,秦简烟知道后来会怎样。

他变得孤傲、冷漠、高高在上,倘若没有某人的出现,大概师尊的样子就是最终的他。

——此为障,他曾困顿多年,方才勘破。

“仇、障、情……”秦简烟于迷蒙中若有所悟,他逐渐回想起了先前经历的三道幻境,也回想起最终出现在幻境里的那道身影。

倘若没有某人的出现……可某人还是出现了。

于是所有锥心之言、情欲之辱、庸人之扰,皆化为尘烟。他所求道为何道,在裘渡身边从未有过迷茫。

“居然有人随玉泉残道入定了。”

女声先是稍稍讶异,很快轻笑:“原来是他……恭喜尊主。”

血公子早等得百无聊赖,挑了处较浅的玉泉半卧着摆弄昭云,闻言不禁挑眉:“恭喜我?何意?”

传承之主只笑而不语。

正欲追问,手中昭云猛地挣脱,往半空一窜,着急地朝一个方向摇动剑柄。所等之人终于出现,裘渡也不再与女声纠缠,自泉中走出,魔气流转,宽袖飘摇。

他扬手召回昭云,御剑腾空而去。

辛修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师尊。

他强行破出幻境,跌落玉泉,背部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几乎撕开半个身体。好在洞府里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称的珍珑玉泉,浸泡其中调息片刻,好歹是借生灵之气再生了肌理。

不远处玉泉乳白的药液中,有人全然失去意识,任凭水波将他掀起又埋没,灵气攒动,波澜不休。

辛修竹本无意关注,只是动静实在剧烈,不由多瞥了一眼。只见白浪颠簸间乌发若水草流泄翻涌,玉泉水没过眼周,如同一缕雪白绸带遮住那清冷双眸,剩下挺秀的眉骨,和抿紧的唇。

惊鸿一瞥,是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令人再难忘怀的极盛容颜。

他顿时目眦欲裂。

幻境中的情形恰与现下相合,一时间他竟分不清真假,只知道踉跄地跑去,将人捞入怀中。紧密相拥,感受到手底下温热的触感,辛修竹才有了活过来的感觉,不过数息,恍如隔世。

秦简烟安静地躺着,并未因他的动作有分毫醒转迹象,水痕自发梢落入眉间,又顺着密长眼睫滴垂,洁白滚圆,如同蚌壳吐出的珍珠,将掉未掉地悬在尾端。

辛修竹似被引诱,小心翼翼地俯首,吻去那枚水珠。他心底一会儿灼热一会儿冰凉,连着背上已经愈合的伤都开始细密地痛,最初的震惊后,他慢慢反应过来,惊怒交加——

秦简烟这是逃出来了!

辛修竹想,若非他今日为了早些晋升化神期而进入传承洞府,又没能通过幻境来到这里……若非如此,岂不是师尊都见到了血公子,他还不知心心念念的人已不在掌控!

是谁解了他的追踪法术?师尊何时离开的桃源?又怎样穿着不入流的弟子服侍来了一线岭?

对变数一无所知的感觉太过可怕,血公子的存在也令他坐立难安。最难以忍受的,那股烧心烧肺的妒忌火焰,像要从里而外将他活生生剥开!

“师尊……”暴戾泛上眼瞳,深处不由浮现一抹猩红,辛修竹用手指一寸一寸凌迟怀中人的面容,倏而笑了。

只是那笑中充满无限阴冷:“秦简烟,你真是好得很!”

明知他与左松云在这里还敢来自投罗网,为了掌门,师尊真是敢上刀山下火海,万所不辞啊!

既然如此,天意难违,恰好他也不想再忍耐和那几个人分享师尊了。

自此以后,师尊就是我一个人的!只会被我拥有!眼里只准有我!身体只容纳我!就这样十年、百年、千年……搂住人的手越来越用力,手背青筋直绽。

手指抵在被揉得鲜艳的唇上,久久地凝视,瞳孔赤色扩散,辛修竹唇角忽然溢出血迹。

然而他放肆地笑了起来,再也不压抑灵力,任其在经脉里胡乱肆虐——由仙堕魔,受剔骨剜肉之苦,一张本阴柔俊逸的脸扭曲如同阴森恶鬼,笑声癫狂。

辛修竹猛然将秦简烟掼倒在地,双手几欲握碎肩胛。他翻身而上,觉得该将遭受的痛苦与师尊好好分享,便伸手解去潮湿又碍事的青灰外衫,欲要在此幕天席地地欢爱一番。

他心中戾气翻涌,伴随堕魔之痛成倍地上涨,急需发泄。可刚触到那截雪腻脖颈,一道利刃从身后穿胸而过。

血如泉涌,身后持剑人冷冷道:

“放手。”

可他显然低估了这会儿辛修竹的疯劲,他五脏六腑、气脉关窍无一不痛,根本不把区区剑伤放在眼里,改抚为抓,一把掐住秦简烟的咽喉。

辛修竹仰头,灵气被他疯狂吸纳,塞进内府化为团团黑气,修复着濒死的身躯。他眼眸赤红,状若疯狂,饶是徐相旬一时间也被镇住了,反倒是他看清了来人,微微一笑:

开口,语调较从前毫无变化:“师兄,别来无恙啊?”

徐相旬漠然地盯着他:“放开师尊。”

“师兄,我入魔啦。”辛修竹嬉笑道,“可我没想到的是,这么乖、这么嫉恶如仇、这么听师尊和掌门话的师兄,居然也入魔了……真是……”

“少废话。”辛修竹的魔气顺着剑身爬上徐相旬的手臂,却被其上笼罩的黑气击散,又不依不挠地凝聚,周而复始,展开一场无声的较量。

“十年了,师兄居然还没突破化神?”

“这可糟了,难道是当年的伤养了太久?师兄,我也是难以违抗司空胜,才下了那般重手,师兄可不要怪我啊。”

徐相旬不屑废话,他尚未完全入魔,一时间与辛修竹对抗得不相上下。随着时间推移,到底是徐相旬有着多年积蕴,稳稳占了上风。

辛修竹见势不妙,手下扼紧,带出昏迷之人一声呛咳。徐相旬下意识停顿,他却痴痴笑了:“师兄不妨杀了我,我带师尊一道走便是。地底做对鬼鸳鸯,倒也不错。”

“你疯了!”

“我没疯啊,师兄!”辛修竹弯起嘴唇,别过脸,神色乖巧又无辜,“只不过是生是死,我都要与师尊一起罢了,师兄可以试试。师兄,要试试吗?”

徐相旬死死咬着牙。

“你师兄想不想试我不知道……你倒是可以试试。”

“试试能不能在我手底下,带他一起走?”

一道轻哑的声音在咫尺响起,辛修竹登时神色大变,惶恐地想要转头,却发现自己再动不了一根手指。

从未体会过的沉重威压和可怖魔煞令他冷汗连连,刻骨的畏惧逼上骨髓,直冒寒气。

余光瞥见一角堆叠云袖,血色欲燃,暗纹精巧。他知道这是谁的喜好,熟悉得令人窒息。

辛修竹首次感受到了绝望。

是掌门。

裘渡掌门……怎么会?!

最惧怕的人就在身后,他失去了所有挣扎的意志,目光空洞,看着师

兄的脸色从愣怔、到不可置信,再到狂喜。

裘渡悠悠然拎开僵硬的辛修竹,丢到一边,恍如赤日的眼眸微眯,有点不爽。

都怪这两个不知道从哪混进来的魔修小崽子乱用魔气,引得他煞气浮动,不得不放松一些压制,停在此处整顿调息。什么师尊师兄师弟的混账事,打扰他找剑鞘。

这么想着,他的视线落在地上始终安静的修士身上,瞳孔微微一缩。

半空中昭云乱甩,发出欢悦的嗡鸣;鬼使神差地,血公子倾身将人拦腰抱起,乌发飞流直泻,他看清那张苍白的、溅着血渍的脸,双目紧闭,绯唇欲滴。

美如壁画飞天,缈若云中谪仙。

心脏像被扼住一般,陡然沉重,又酸苦又急促地搏动。裘渡自有意识以来首次感到如此凄楚,一时间难以自控,本就躁动的魔煞抓到机会,张牙舞爪倾泻而出。

“……唔……”

怀中人眉头蹙起,闷哼一声。这一声径直拽回了血公子涣散的理智,他喉咙干涸,手忙脚乱地把魔煞塞回去,望着对方愣怔出神。

他犹疑着伸出手,轻轻拭去颊边血迹,仿佛手底下是块脆弱至极、一触就碎的宝贝,手指抚过一下,又一下,慎重而缓慢地把脏污抹尽了。

神魂空落落的,无可依处,裘渡觉得自己简直魔怔。

血公子平素压抑魔煞心力交瘁,很少去思考问题,大多时候任凭感觉行动。他突然有股迫切,他想知道他的名字,想看他睁开眼睛,想他笑起来,是否就能慰藉这不知何处而起的痛苦。

你是谁?

裘渡默默地问,紧接着,一个疑问如跗骨之俎般缠绕而上,在他已得到名字的今日,又一次在心口反反复复、不得安生。

——我是谁?

我是裘渡,是正道门派长生门的首任掌门,是魔祖麾下血公子。所以呢,我是谁?这些身份有何意义?

烦躁似头怎么也挣不脱牢笼的困兽,在意识中打转。裘渡开始剧烈地头痛,与此同时,魔煞像是发掘了主人的失常,再度反扑,蜂拥而上。

“师弟?”

一切戛然而止。

这个熟悉至极地称呼牵扯出一片遗忘掉的前尘过往,他将记忆丢在死亡里,却把最热烈的情愫刻进了骨缝。

裘渡嘴唇发白,颤抖着,下意识喊道: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