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零

林味曾经非常不能理解为什麽他要拒绝治疗,甚至连尝试都不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穆承雨的答案却很简单,也很现实,他没有钱负担基因激素这项进阶的医疗。

由於没有直系亲属提供基因源,不仅这些需要与他配型成功的基因源成本昂贵,疗程过程中他都必须一直服用抗免疫的药物,他的身体已经残缺不堪了,这些药物双管齐下後,只不过是加快他的死亡罢了。

而他的病况确实如同刘教授之前预测所言,急转直下,恶化得很迅速,他的感官几乎都处於失调或是失能的状态,抵抗力也非常差。

最难以忍受的是,他全身上下的痛觉感知变得非常敏锐,任何一点触碰都会被放大数十倍,有时候真的疼的他几乎无法忍耐,生理性的泪水流到最後都乾涩了,也无法再吃止痛药……因为他已经吃太多药了,而且连会让人产生依赖的吗啡都效果显微。

他的病唯一勉强可以称得上的好处,就是从外观上看不出太大的变化,除了瘦及虚弱之外,他并没有出现被病容击垮的模样,以至於可以欺瞒过琬茗

,让她以为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恶化。

穆承雨来到淼城已经快两个多月,远远超过当初刘教授预估的期限,穆承雨其实觉得已经差不多是时候了。

这日周末,穆承雨吃完饭後,林味载着他上医院打吗啡跟一些免疫调节剂,他难得精神不错,便问林味愿不愿意陪他去散散步。

离开医院後,林味就将车停靠在路边,两人齐齐下了车,正好是夕阳斜照的黄昏十分,气温宜人,晚风沁凉。

俩人并肩走在绿油油的树荫之间,闲适得漫步前往一处种满白葡花的野田,老远就看到好几个七八岁的男童女孩,结伴在一片白茫茫的花海之中嬉戏玩耍。

这座白葡花园是隶属於附近不远处的一座小学,专门给镇上一些家境清寒的学龄孩童就读的,而小学的所有权登记人就是秦琬茗。

两人站在花田的围篱之外,慵懒得吹着细柔的微风,林味忽然突兀得开口道:「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跟白杉城还有几个他们那圈儿的人满好的。」

穆承雨懒洋洋得眯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淡淡道:「还好,也没有多好。」

「是麽,」林味正经八百道:「我原以为白杉城会愿意出钱帮忙你治疗,以他的人脉,要找到能够配型的基因源会容易很多。」

穆承雨平静道:「他没欠我什麽,也没有义务要帮忙我。」

林味晓得穆承雨的性子,虽然温柔淳厚,却非常执拗而坚强,他惋叹而感触道,语末都有些哽咽:「太短了,小雨,你舍得,我舍不得……」

穆承雨没有回答这一题,他只是轻轻阖上蝉翼般单薄的眼皮,感受那铺天盖地的黑暗降临在他身上。

他把剩余的时间都拿来作画,就在空旷的仓库里,立着一块画布,画布上诉说着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

人人都期待着雨过天晴,穆承雨却时常独自一个人待在阁楼的窗台里,幻想着淅沥的雨珠洒落在他身上,再滚动到脚边,那些繁花似锦、蔓延无际的柳绿桃红,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他幻想着自己赤裸着双足,踩踏在这片枝藤散叶当中,感受着或粗糙,或粉嫩的触感,周围是绿草被雨水刷出一层青涩的大地味。

他情不自禁得往前奔跑,不断得向前探索,跌倒了就在泥泞中翻滚几下,直到浑身都沾染上泥土的颜色,再爬起来继续跑。

他能清晰得听见顺风时自由的耳语,也能体悟到逆风时被拥抱的力量。

绵密不绝的雨水将他的视线保持在透明的颜色,某一刻他跑累了,他就在原地躺了下来,整张脸蛋都朝向乌云密布的天空,而不是阁楼室内阴霾的天花板。

只要他等得够久,甚至偷偷睡着了都没关系,因为乌云总有一天会散去,一层一层的,就像被剥开的藕蓬,剥出里头黄澄澄的暖阳。

穆承雨伸出一只手,对着宽广的天空,轻轻一握,饱满滢滢的暖阳被他挤出了黄橙色的汁液,从指缝中喷溅出来,刹那间刺目得让他睁不开眼。

雨过天晴,温暖的让人忍不住想打盹儿……穆承雨心满意足得躺在属於自己的秘密花园之中,缓缓得阖上了双眼。

再没有人会吵醒他。

每周六中午,承雨固定会来跟林味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然而今天日正晌午,林家派去催请承雨的金毛猎犬却迟迟没有回来。

林味才刚从刘教授那里收到一封信,是关於承雨的基因,貌似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林味还来不及细读,就被噩耗般的不祥预感击溃似的呆坐在沙发上,久久不愿意动身去证实这项噩耗。

秦琬茗说什麽都要跟着林味一起来找承雨,两人匆匆赶到穆承雨的小屋门口,老远就看到金毛犬端坐在紧闭的门扉前,任凭牠怎麽焦急得嘶吠,都唤不醒小屋里的男主人。

林味率先推开了门,首先印入眼帘的,就是一幅巨大的画布,以及画布前坐在木椅上倾情作画的男子。

穆承雨半躺卧在木椅上,一只手安稳得按在腹部上,另一只手则握着只画笔,放松而自然得垂了下来,宛如画得倦了,陷入了沉睡。

林味艰难得抬脚走向熟睡的男子,深恐惊扰了他的甜憩。

男子双眼紧闭,纤长如蝶翼般轻灵的睫毛,永远遮住了底下流光溢彩的浅棕色眼眸,同样色系的刘海拢盖住男子白瓷般的肌肤,那两团粉色云雾般的脸颊甚至还是温热的。

林味伸出手,强迫自己不要颤抖得靠近了男子的鼻息,还带着余温,却已经断了气。

秦琬茗瞬间摀住了自己的嘴,难以压抑汹涌而上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她轻轻将头靠上了自己丈夫的肩膀,止不住抽噎,泣不成声。

林味轻轻搂住自己的妻子,安慰性的要她别太伤心,其实自己的眼眶也红了,他正想着要怎麽将穆承雨移动到比较舒适的位置,忽然瞧见了承雨的左手一直按压在腹部上,珍惜似的藏匿了一样东西,似乎是他在断气之前,一直紧紧按在怀里的东西。

林味轻轻抽出来一看,是一张陈旧的相片。

相片被不对称得折成了两个部分,正好将相片里的人物拆成了两比一,林味先看见了两个人并肩靠在一起的画面:是一位成熟的男人轻轻揽着一位青涩的少年。

男人英俊挺拔而充满威仪,有着一双内敛又充满智慧的灰蓝色眼眸,俨然是主导话语权的一方,而浅棕色头发的少年,浓睫淡眉瓜子脸蛋,温顺而带着怯意得瞅着镜头,拘谨得将手背在身後。

十五年前的少年,青葱一般的年纪,虽然对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至少他的眼神中,流淌的是幸福的颜色。

〈第一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