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

说罢,男人便头也不回得往大理石台阶上迈步,穆承雨被这麽一唬,酒也清醒了不少,站在原地等待了一下,才徐徐得跟在男人的後方,隔了半层阶梯的距离。

穆承雨正恍神着不知道在想什麽,突然听到阶梯上方的露台,传来某位宾客喊住紫黑发Alpha的声音,对方扬声笑着介绍着自己的伴儿:「莫少,久仰久仰,只听闻您尊步踏上了茶城的土地,还没亲口跟你打声招呼呢……」

莫先生并没有回应他什麽,单方面的谈话停搁了半晌,穆承雨不知不觉也走上了露台,顿时感受到两股视线投射到自己的身上。

跟莫先生打招呼的男人以及他的伴侣,显然很意外有人会从隐密的阶梯走了出来,再连结上莫先生方才也是从同一个路经走出来的,两人流连在穆承雨身上的目光顿时暧昧了起来。

穆承雨还没琢磨出什麽不对劲,莫先生却突然扬声唤住他,道:「外面风大,先进去吧,再吹你明天要宿醉的。」

一旁陪笑的男宾客连忙道:「抱歉打扰了,先失陪。」随即揽着自己的伴儿一溜烟得走了。

穆承雨怔了半晌,只觉得头更疼了,一抬眼,就看到莫先生黑醋栗色的深邃眼眸,正幽远得瞅着他,不带有一丝温度,嘴角倒是若有似无得露出一点讥笑的味道。

穆承雨不知怎麽地,就觉得自己在无形中吃了闷亏,但也只能跟着莫先生的步伐走回建筑物大厅,莫先生并没有再回头,迳自抬脚往某个包厢区离开了,穆承雨也未在音乐会多做逗留,请了代驾打道回府。

周末,穆承雨在医院有个约诊,他的医师是全新国首屈一指的基因学博士,目前正打算让他尝试预防性的免疫调节药疗,是调养身子用的,毕竟他的身体现在还没有出问题,也无从对症下药。

贝医师是一位年龄莫约五十岁上下的女性Beta,外貌远比实际年龄年轻,带着细框眼镜,知性又优雅,说话轻声细语,口条清晰,让人感到非常安心。

「上次我让你考虑的项目,决定的怎麽样了?」贝医师温婉道。

穆承雨道:「若是您觉得有益处,又没有什麽副作用的话,我觉得可以试试看。」

「安全性的部分你可以放心,抑制剂已经有超过上百年的人体医疗运用,况且你用的是非常微量的剂量,而研究也早已证实了,微剂量的抑制剂本身就带有安定细胞修复的功能,绝对只有益处没有坏处。」

「那好吧。」穆承雨笑道:「我都听您的。」

贝医师莞尔一笑,开口道:「能否询问你一个比较私人性的问题?」

穆承雨道:「什麽?」

「你目前有比较稳定的伴侣吗?」

穆承雨停顿了一下,才答道:「没有。」

贝医师叮嘱道:「你要记得一件事,不要随便服用含有仿信息素的任何外来媒介,虽然总归而言那些东西进入Beta的体内就是代谢掉,但用多了,或是乱用,绝对对身体是一种负担跟伤害。」

穆承雨点点头,正色道:「我记住了,谢谢您。」

诊疗结束後,直到穆承雨阖上诊室的门离开,贝医师才没好气得对着休息室的後门扬声道:「听够了没?你是想被病人告吗?」

一阵俐落的声响推开了後门,随即从里头走出了一位披着白色大褂的高大青年,他伸了一个大懒腰,似乎才刚睡醒不久,头毛竖起了好几戳。

「哎,姑姑,他是你的病人,我可不是他的医生哪。」男人吊儿锒铛得哂笑道,音色低沉,充满磁性。

贝医师将转椅调了一个方向,正视自己这个风流又贪玩的大侄子,蹙眉道:「贝司尧,你一个急诊医师,跑来我的办公室做什麽?」

「我这不是刚值完班,跑来姑你这里蹭个床位补眠一下麽,做什麽愁眉苦脸的,小心长皱纹喔。」

他也不怕自己的姑姑翻脸,三两步凑到了贝医师的电脑桌前,扫过了方才穆承雨的病例,他第一眼不是去看穆承雨的诊断,而是名字的那一格栏位。

贝医师非常有道德的关掉了屏幕,确保了病人的隐私权,语气也稍稍薰上了火气:「你再这样,我下次要禁止你进入我的办公室了!」

「是是是,我这就走了哈,姑姑掰!」男人又再次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得踏出了办公室。

穆承雨回家後,就把贝医师要他尝试抑制剂药疗的提议跟九狼商量,九狼没有反对,而是问他想试试看吗。

穆承雨点了点头,忽然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道:「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要是哪一天,我又发病,没有药医治的时候,至少你还能够替我记得我过去所有的医疗纪录。」

九狼没有追究他用了「又」这个字,只是对於他的决定表示同意。

穆承雨最近迷上了一个新兴趣,写书法。

他特地把画廊的一个偏厅收拾出一个乾净的檀木桌台,得闲的时候,就摊开一张纯白的宣纸,用薰着香料的上好墨块,沉淀下来修身养性。

近日以来,穆承雨

都不怎麽出门玩乐,除了在家种花逗狗,没事的时候就上画廊待着,他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才在茶城打造出一个属於自己的安乐窝,即便是无所事事得游晃在他的画廊,他都能感受到一股宁静的力量,安抚着他缺乏安全感的心。

算上在国外读书的日子,他已经离开湘城快十年了,一次都没有回去过。

他已经几乎快要忘记,那如同慢性病一般的梦魇,每一次夜半独自一个人从睡梦中惊醒,那些沉重而压抑的回忆片段便会减轻一些,至少现在,他已经不太会梦见白岩画了。

虽然还是想念他,但穆承雨已经渐渐得学会不再过度依赖他。

他有时候还是会忆起童年时候模糊的画面,白岩画返家的当天晚上,一定会来他的房间看看他,最後再看着他入睡,穆承雨觉浅,有时候睡眼惺忪,意识迷迷糊糊,却还是能感觉到白岩画把他放置成侧躺的睡姿,再用棉被把他包裹严实。

他知道,他感觉得到,每一次,白先生都会用他宽厚而炽热的掌心,轻柔得抚平他的头发,直到露出光滑而洁白的脖颈,最後再弯下腰,低头在他毫无防备的肌肤上落下轻吻。

那大概是他上辈子感受到最有安全感的时光了。

这日晌午,穆承雨又把自己关在偏厅里写字,他悬挂了一条布帕在灯架上,并将手腕提在布帕上,悬空整只手臂练字,抑扬顿挫,每一个笔画,都注入了他的专注与诚意。

与他同在屋内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青年,大剌剌得趴在与穆承雨练字的檀木桌上,歪着脑袋,百无聊赖得磨着墨块,边呵着哈欠,边在心底暗叹他的老板怎麽有办法顶着一张斯文又多金的俏脸,却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反覆写着一陈不变的一段文字。

「昨晚又去哪儿胡闹了?」

穆承雨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在他的笔墨上,却让一旁快要打瞌睡的青年瞬间睁亮了双眼,精神百倍得开口答道:「报告老板,我被邱小姐支使去搬货了。」

穆承雨提起毛笔,在砚台上润了润笔锋,温言道:「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搬什麽,蛋糕吗?」

「哎,哥你怎麽会知道哪?」青年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纯洁而真诚道:「你没闻到整座画廊现在都是甜腻腻的味道吗?邱小姐好像是想做个市场调查,让这几日画廊的客人试试看哪种口味的蛋糕好,我是觉得都挺好吃的啦!」

青年接续津津乐道:「除此之外,邱小姐她还进了好多箱洋酒呢,除了红的,白的,还有一种很特别的酒,名字也很特别,但我就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那酒呀,看起来是透明无色的,但开瓶後,就会发现酒液用不同的角度看,会呈现不同的颜色,就像泡泡一样。」

穆承雨润笔的动作一顿,手颤抖了一下,一滴墨汁渐到了宣纸上,正好将一个「乌」字画龙点睛成了「鸟」字,穆承雨抿了抿嘴唇,搁下毛笔,将宣纸揉皱了扔到一旁。

「哎,多可惜呀!」青年立刻惊呼道:「那字写得多美哪,怎麽就都揉皱了,我要了去还可以卖钱哪……」

穆承雨没有接腔青年的抱怨,而是风马牛不相及,忽然道:「『侯鸟』。」

他提眸瞅了一脸傻白萌样的青年:「那种阳光底下会呈现五颜六色的透明酒液,叫做『侯鸟』,酒性极烈,却很滑顺,一不小心没掌握好分寸,误饮过量,可是会致命的。」

青年吓了一跳,像一只软毛全竖起来的小奶狗,他有着一双略带着金色反光的深棕色眼眸,头发乌黑柔顺,短短得贴附在额前耳鬓,他的肤色呈现奶油色,看得出来长期有在运动晒太阳,奈何先天基因太霸道,怎麽晒就是晒不太黑。

穆承雨瞧他一副被吓得说不出话得模样,轻轻睨了他一眼,哂笑道:「怎麽,这就吓到了?」

这才後知後觉自己被穆承雨给戏耍了的青年,鼓起了腮帮子,小小声抗议道:「又欺负我心思单纯,好哄骗……。」

穆承雨耳朵好着呢,厅室内又只有他们两人,便略带不满得低沉道:「谁让你跟着邱彩莹背後到处瞎折腾的?」

青年缩了缩脖子,又偷偷伸出来一些,道:「我这不是想赚点外快麽……」

「嫌我给你的工资少了?」穆老板如是说。

「哪能呢!」青年讨好的垂着耳朵,马屁一阵乱拍:「穆哥对我最好了,最大方了,啥好吃的、好玩的都不会少我一份,人长得帅又有钱,个性又温柔体贴,简直找不到第二个这麽完美的人了,你就是我的偶像……」

「行了。」穆承雨扶着眉心,一脸头疼的表情审视着眼前这个阳光俊秀的小年轻,直接摆手散开了青年充满冗字赘词的马屁,直言道:「这又是怎麽了?」

青年突然沉寂了下来,连带着背景气氛都有些萧索,他垂头丧气道:「哥,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假?」

穆承雨一听就无语了,这小鬼头三番两头为了赚外快,无故翘班翘得可欢快了,这会居然到他面前夹着尾巴充满苦衷得要告假,弄得好像他是剥削员工的坏老板似的。

看着青年水汪汪又

无辜的大眼睛,穆承雨叹了一口气,当下什麽都准了:「没事,你爱去哪就去哪儿,我还能管着你不成,总归我也只是请你帮忙,按酬庸付费的人,你自己注意安全就是。」

「哥!」青年把手里的墨块也扔下了,三两步凑到穆承雨跟前,低声下气道:「你可别不管我,我就你这麽一个哥了,将来我出息了,你老了,我会倾尽我所能得照顾你,永远不离不弃!」

穆承雨被他这麽一说,更是彻底没辙,摇头叹道:「好好,你这是看中什麽东西了?尽管买去,钱要是不够,我给你报销。」

本以为青年会笑咪咪得领着好处走了,却没想到他仍是不动,就拽着穆承雨的手臂摇晃,道:「哥,不是这个,我没有要什麽东西。」他整理了一下小情绪,才惴惴不安道:「我家里的人,好像又要派人来抓我了,你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