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珍珠鱼

第一百零一章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雨了,好几个小孩子趔趄着匆匆跑进来,走廊上响起喧闹嘻戏的声音,半响空气里都一直回响着他们的笑声。

福利院的食堂并不算大,现在已经有些员工溜进了后厨准备食材做饭了,慢慢传来一些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剁东西的声音。

沈怀颂坐在位置上,垂眼等待着。他突然感到有点紧张,他这样冒失,没有打过招呼的就找了过来,会不会让人觉得他有毛病。

一想到这,他忽然又感到一阵心烦,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在这里等待的心思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可马上又被压制了下去。

大约等了十几分钟,一个脚步声逐渐向他走了过来,慢慢停在了他面前。

“沈怀颂吗?”孟宴尔的声音听起来很惊喜,一下打消了沈怀颂的所有紧张。

沈怀颂抬起头,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声线不太稳地说:“是我。”

孟宴尔在沈怀颂的对面坐了下来,沈怀颂这才好仔细端详起他来。

孟宴尔瘦了,现在似乎经常在太阳下晒,皮肤不再那么苍白了,可即便这样,却不知道怎么,让人觉得他比以前更热爱生活一点了,一双眼睛多了些从前没有的神采,倒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孟宴尔也看着沈怀颂看了半天,先开口说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沈怀颂微微抿了抿唇,说道:“因为我弟弟的幼儿园来这里有个校外活动,拍照的照片里看到了你。”

孟宴尔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还真是巧了。”他有些干燥的嘴唇咧了咧,笑道:“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沈怀颂的唇角也弯了弯,“我们都在一个城市,想见面总有机会。”

“你说得也是。”孟宴尔含蓄地垂了垂眸,又说道:“你吃饭了吗,我去买两个饭吧?”说罢便准备要站起来去买饭。

沈怀颂连忙摆手说道∶“不用麻烦了,我只是来看一下你,过会儿我就走了。”

孟宴尔轻轻噢了一声,沈怀颂试探性地问了问:“你毕业就来福利院了吗?”

“没有。”孟宴尔安静地摇了摇头,温吞地说道:“我没有实习完,延毕了。”

沈怀颂愣了愣,说道∶“那之后你没有回去继续实习吗?”

孟宴尔垂眸半响没有说话,那件事之后,他不能回实习的地方,也不能回学校,连手机卡都在躲避秦海的路上丢弃了,更不要说毕业了。

沈怀颂在他这样的反应中,越发觉得是自己的原因耽误了孟宴尔的时间,害了他这样,罕见情绪的有些激动地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可以回学校继续把书读完。”

过不过去从来不是像他们这么渺小的人物可以盖棺定论的,孟宴尔眼眶渐渐发红,慢慢站起身有些哽咽地说∶“不了,沈怀颂,这里面有很多事你不懂,对我而言,现在的一成不变就是已经最大的安稳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们上次分开的时候,我那时态度不好,一直没来得及和你道歉,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救了我。”

沈怀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福利院的,他一直坐在自己的车里没有驱车离去,天从灰蒙蒙到漆黑,他呆坐在驾驶位,连手机一直在响都没有发觉。

他一时忘了开车里的灯,伸出一只手胡乱的摸自己的手机在哪,顺着震动感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

沈怀颂手指有些发颤地接通了电话,喉咙却已经哑得像重感冒一般,“喂?”

“你在哪?怎么一直没接电话?”电话那边周鸷群的语气仿佛都能想象到此刻他肯定皱紧了眉。

沈怀颂环顾了下四周,这个时候几乎空无一人,“我在慈心福利院这边。”

周鸷群听出他声音不对,直接说道∶“我现在过来找你。”

沈怀颂点点头,几乎不可闻的发出一声好字。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不远处有车灯正面照了过来,停车后下来个男人,大步就往沈怀颂的方向走。

沈怀颂看见正拍着他车窗的周鸷群,慢慢伸出手把车门打开,刚下车就被人抱了个满怀,只听周鸷群松了口气说道∶“祖宗,你别不接电话啊。”

沈怀颂的手颤巍巍的抱上他的背,哽咽着说:“周鸷群,我看见...我看见孟宴尔了。”

周鸷群微微一怔,只听沈怀颂继续说道∶“他...他跟我...跟我道谢...”

沈怀颂的语气没有一丝开心的意味,甚至似乎压得他喘不上气。

“我.....我当时....不能不去救他....我不能....我不能再去经历..”他像个难过的孩子一样,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声音逐渐变成抽泣,一下一下沉重的抽泣声里才能将话说完整。

周鸷群听他这样的声音,心好像被揪了起来,他干咽了咽,喉结动了动,说道∶“你帮了他。”

他这一句,仿佛将沈怀颂彻底击溃瓦解,眼泪决堤

般涌了出来,那些无法止住的泪水在周鸷群的胸膛上隔着衣服几乎热得他发烫。

“我没有....我没有....”沈怀颂呜咽着说,“都怪我.....是我.....我太胆小了...高中的时候...我没有帮他...我不配....我不配做爸爸的孩子...”

周鸷群愣了愣,恍然明白他在说高中时自杀的那个学生,他这才发现,原来沈怀颂在赎罪,他也在懊悔,他一直在懊悔,他懊悔他的软弱,他的胆怯,当初他的心里决定去帮孟宴尔时又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想到这里,周鸷群突然意识到他才是造成沈怀颂痛苦的源头,而这份意识让他心里沉重得几乎把他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对不起。”周鸷群哑着声,喉结动了又动,喉咙却如同灌了沙般叫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艰难万分,缓缓说道:“你已经很勇敢了。”

沈怀颂根本听不见周鸷群的道歉,他只是在放声的恸哭,那些哭声悲痛得包含了他这么多年所有压抑着自己的痛苦,现在如同释放一般借着哭声从他身体里跑出去,被风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等回到家都凌晨两点了,沈怀颂哭得累了,在车上就睡着了,周鸷群抱着他放到床上安顿好以后,这才出来坐在客厅。

黑暗里隐隐跳起一小窜火光来,橙色的星火慢慢的由浅变深,周鸷群把烟放进嘴里,背靠在沙发上闭起眼假寐。

他陆陆续续抽了好几根,抽到他的眉头越皱越深,这才熄灭了那零星的烟头,拿出手机打给了阿毛。

阿毛这时还在睡觉,有些迷糊的接了电话,“周哥,怎么了吗?”

周鸷群伸手拧了拧眉,沉声说道:“孟宴尔我已经找到了,明天我会发他地址给你,不用把他抓回来了,找几个人看着他别被秦海找到就行了。”

“啊?”阿毛瞬间清醒了,有些畏首畏尾地说道:“周哥,不抓的话,我们就没有秦海的把柄了,那李阳东那边.....”

周鸷群起身把烟和火机都丢进了垃圾桶,说道:“李阳东那边我再想别的办法。”

阿毛见周鸷群这样说了,也只好噤声,次日就派人去安排了。

过了半个月后,下午孟宴尔正在给小朋友教课,突然一个做义工的小姑娘跟他说外面有人找,他猜想应该是沈怀颂来找他了,便暂时让小朋友自己做做题,出了教室去找他。

按照那小姑娘说的位置,孟宴尔刚一走到外头,就看着外头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修身西装,显得人十分高挑出众。

许是听见有人来了,他略一侧过脸,看着惊住了的孟宴尔,微微露出个笑,说道:“小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