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故国姊妹

第二十七章 故国姊妹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元智银在街上挂断电话,笑着对安泰熙说:“现在我们找个地方吃晚饭,然后我就送你回公寓去,俊宰说还要再过一阵才能完工,对了今天下午玩儿得还开心吧?”

安泰熙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并不是仅仅出于礼貌才这样表态,事实上安泰熙的笑容很甜,与元智银一起游玩的感觉与身边是元俊宰的情况有很大区别,元俊宰无疑是一个非常细心体贴的一个人,有他在身边,仿佛什么都不用过多去想,这个人永远不会做不得体的事情,不会令人为难,而且待人细致周到,能够把人照料得非常好,仿佛一张细密的渔网,哪怕是很小的事情也不会遗漏的。

然而元智银就不一样,元智银当然也不是个冒失的人,安泰熙知道她非常精明,做事有决断,一个医疗技术那样高超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莽撞鬼?只不过元智银十分洒脱,很有一点“大而化之”的味道,对于许多事并没有那么拘泥,在生活细节上很随便,她或许很难成为一个好妻子,但却是一个好姐姐。

事实上对于妻子这个角色,元智银也曾经有过很辛辣的论述:“那就像一种宗教戒条,无论如何都不到完美,总有许多眼睛在盯着你,用不断的指责来让人付出更多,就好像在进行一场无止境的奔跑,至于在丈夫家庭内的收获——那真的是让人没有什么满足感啊。”

元智银用手肘碰了他一下,问:“嘿,和俊宰在一起的感觉怎么样?”

安泰熙脸上顿时一红,低下头来很简单地说:“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元智银咯咯笑了几声,说道:“偶尔有没有会觉得好像有点透不过气来?”

安泰熙歪着头想了一下,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担心,会不会让他因为我感觉到太累。”

元智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吧,他这个人是不会累的,天生就是喜欢为人操心,小的时候我就说他是蜘蛛,俊宰这个家伙待人的心意,就好像用蛛丝把人一层一层包裹起来,最后让人动弹不得,偏偏那丝网还非常柔软,让人想要抱怨都没有理由的,好在你不觉得有不自由的感觉,你们两个真的是很合适。”

听了元智银的比喻,安泰熙也觉得非常有趣,仔细想了一下,元俊宰果然是这样的,而元智银对自己弟弟的感观也十分新颖,她所说的那些点是安泰熙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安泰熙不知道是否别的南韩人对于元俊宰也有类似的想法,然而对于自己来讲,这确实不是问题。

事实上自从获得保释之后,他已经感到相当的自由,即使是在监狱里,除了要保守自己的身份,其她方面比起在朝鲜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太多的不方便,至少图书馆里有许多“内容敏感”的书,比如《奥兰多》之类,除了阅读计算机书籍,作为调剂,他也看一点这种奇奇怪怪的书,还可以看电视,每一餐的饭食也很令人期待;而离开监狱之后,南韩的“自由气息”更是扑面而来,对于一个从朝鲜来到这里的人,所谓的“自由”就是许多事都要自己做决定,没有一个强力机构会对此进行指导,大到选择什么样的学校、职业、公寓,小到每天穿什么衣服,都要自己决定,就连食物都让人感到眼花缭乱,监狱里的伙食虽然不错,毕竟没有达到小吃街的程度。

而在朝鲜,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很大程度上是由国家决定好的,自己能够做出调整的幅度不大,至于日常生活,就更不用提了,大部分生活物资由国家直接配发,不需要自己选择品牌,也不用比较各个卖场之间的价格,服装的话普通人穿制服——学生服、售货员服装、列车员制服、劳工装,军人则穿军装,个人的服装是很少的,因此不需要忧虑款式问题,食物种类也十分单调,更重要的是一切仿佛都万年不变,不需要追赶流行,也不需要去学习新出现的东西,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讲,人的精神倒是永远都从容不迫的,没有那种要“时刻追赶潮流,一不留神就被甩在后面”的紧迫感与变化无常。

因此对于元俊宰细腻得无微不至的关心,安泰熙不觉得有什么束缚感,反而感到是一枚非常重要的拐杖,否则自己要融入韩国社会,一定会更加艰难,或许甚至会想着哪怕因为背叛祖国而遭到枪毙的惩罚,也要回到朝鲜去吧。

安泰熙笑着说:“俊宰叫做蜘蛛吗?朴少尉叫我做猫头鹰,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俊宰说或许是因为觉得我有趣吧,我到后面很久才发现,朴少尉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噫~猫头鹰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样子很萌很有趣吗?那已经是给吓到了好吧!是处于强烈的应激反应之中,这会导致内分泌失调免疫力下降,这种状态的猫头鹰特别容易挂掉的。”

安泰熙:这是真的吗,朴少尉?你这样迂回曲折,实在不太像一个韩国人,反而像日本人一样。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有几个男人拦住了一个年轻的女子,那个女子打扮得好像学生一样,穿了一双鞋跟很高的短靴,鞋跟面上还亮晶晶的。

“嘿,北妹,赶着去上班吗?我知道你在那间‘蔷薇园’夜总会上班的,我和你们老板

很熟,今天你陪我们兄弟几个喝杯酒吧,回头我会替你向老板请假的。”

那个女人的声音明显有些紧张,但却又装作十分老江湖的样子顶了回去:“我可不是随便和男人出去的,夜总会也是正经的工作,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快让开路,否则迟到的话,老板会带人来找我的。”

虽然竭力模仿汉城的说话语调,然而安泰熙立刻就能听出来女子话语里的北韩口音,毕竟那是自己听了二十几年的乡音。

另一个染着黄头发染的小混混嘻嘻笑着说:“来找你吗?不好胡扯了,现在像你这样的北妹已经越来越多了,毕竟朝鲜那边已经吃不上饭了的,饿死了许多人,没了你一个,他很容易就可以再找到三个,以为自己很重要吗?还是你只肯陪那些大会社里西装领带的男人,不肯陪我们呢?”

一个头发打着发蜡,高高竖起来如同野猪背上鬃毛一样的小流氓干脆伸手去摸女子的下巴:“果然是‘南男北女’,北韩的女孩子真的长得很漂亮啊,浪费这样的资源真的是可惜!”

女人一把拍掉了他的手:“你放尊重一点啊!”

那五六个小混混很快就把女子围了起来,动手动脚就把她往巷子里拖,女子连忙呼救,然而这条路上的人本来也不多,少数几个匆匆走过的人也大多十分淡漠地根本不理睬,安泰熙甚至听到有人嘀咕着:“反正也不过是那样的女人罢了。”

安泰熙只觉得一股仿佛带着火焰的气流从自己的胸口升了上来,在江陵对抗韩国陆军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激烈的情绪,那是纯粹的军事行动,而现在他所面临的事情就堪称邪恶了。

元智银这时候已经冲了过去,大声吼道:“你们这几个混蛋,快放开她!”

“啊哟,哪里来的这样上流社会的大小姐?赶快离开吧,我们不想动你,可是不代表我们不能动手揍你。”

元智银已经和那几个人撕扯在一起,安泰熙在后面很明显地看出,元智银是练过一些防身术的,然而她一个人对付六个社会不良青年显然是不够的,于是安泰熙便也加入战团,起初他的动作有些生疏,毕竟已经一年的时间没有与人动过手,也没有进行过实战搏击训练,然而在拳脚纷飞之中,他很快找到了从前特种部队中尉的感觉,手脚的动作都顺畅起来,迅速有力而又准确地击打在那几个混混的身上,几名社会青年很快骂了起来:

“从哪来来的这么凶狠的人啊,你是真的曾经上过战场吗?”

“阿金啊,早就告诉你服兵役的时候不要总是胡混,应该学点真本事的。”

几分钟之后,那几个业余街头格斗者就全都趴在了地上,元智银拍了一下安泰熙的肩头,刚想说点什么,忽然远处一阵尖锐的警笛声,几辆警车呼啸而来,元智银拉起安泰熙夺路就跑,然而她们却终于慢了一步,迎面也是两辆警车开来,从车上跳下来五六个警察,手里拿着警棍和手枪,呼喝着让她们蹲在地上手抱头不许动,否则后果自负。

安泰熙一看这样的局势,知道已经无法走脱,只好一拉元智银,和她一起蹲在地上,低声说道:“我们不会进劳动营吧?”

元智银:“韩国没有那样的地方,不过糟糕的是你还处在保释阶段,哎呀那个女孩子怎么跑掉了?如果有她给我们作证,这件事就好办多了,否则会说我们是街头斗殴的。”

这时一个警察喝道:“不许说话,不许串供!”

第二天十九号早上的时候,元俊宰匆匆赶到警局,母亲已经在那里了,正对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道谢:“喜珍啊,多谢你能够回来作证,否则我的两个孩子就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去解释了。”

那个女子一脸惭愧的表情,深深鞠躬道:“您这样说真的让我无地自容,都是为了我,才让赶来帮忙的她们陷入如此困境,我知道自己做的行业是不被社会接受的,所以当时很害怕,担心被警察拘留,当时我只想到自己,于是就逃走了。但是回到家里,越想越觉得心中难安,如果因为我的麻烦,而伤害了帮助我的人,良心又怎能过意得去呢?所以无论警察要对我怎样处理,我都应该过来作证的。”

元俊宰看了那个叫“喜珍”的女孩子一眼,顾不得多说,连忙问母亲:“辛苦您了母亲,真是抱歉,姐姐和泰熙现在怎么样了?”

金敏爱道:“都在休息室里,在宇正陪着她们,等我办完最后一点手续就可以离开了。”

“我现在过去看一下。”

休息室里,朴在宇的精致面孔上照例没有什么表情,他低垂着头,手里拿着一根药棉签正在给安泰熙的手消毒,从安泰熙的角度,看到的是他挺直秀气的鼻梁。安泰熙的右手确实伤得有点惨,有一大片破皮,不知混战之中在哪里刮蹭的,朴在宇一向就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这个时候格外认真,动作很轻,柔和得一如手中的雪白棉团,涂药也很精准,面色虽然一如既往的平淡,看不出情绪,然而那动作却是很用心的。

朴在宇抬起头来看了安泰熙一眼,问:“疼吗?”

安泰熙摇了摇头:“不疼。”

“中尉正在向少校汇报工作,很快就会过来了。”

安泰熙一笑:“有朴少尉在这里,我也很安心。”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朴在宇那冰雕一样的脸上却突然仿佛吹拂过了三月的春风,虽然没有冰消瓦解,然而冰层的表面却有了一些消融,尤其是那棱角,微微地有点蚀化模糊,失去了原本的清晰轮廓,让那边缘也显得不那么锐利,总是紧紧抿起来的嘴唇也有了些松动,不由得便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温暖,很纯洁,而且毫无戒备。

这时门忽然开了,元俊宰从外面走了进来,关切地问:“泰熙,你还好吧?除了手上还伤了哪里?姐姐也没事吧?”

安泰熙见他来了,立刻站了起来,高兴地说:“俊宰,你来了?我没事的,姐姐也还好。”

元智银笑着对弟弟说:“我就是身上青了几块,别的没问题,不过泰熙把手擦破了。”

朴在宇见元俊宰赶来了,便将手里的药棉向他一递,元俊宰摆了摆手,说:“在宇,麻烦你帮他擦完药吧,今天的事辛苦你了。”

“没什么,这也算是我们的工作范围内的职责吧。”前北韩特种兵中尉在韩国假释期间,国情院也不能取消追踪关注吧。

朴在宇顶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给安泰熙的手上药包扎好,这时金敏爱已经办好了手续,五个人正要走出警局,一个三十几岁的警察走过来拍了一下安泰熙的肩膀,说道:“嘿,安泰熙,真是好样的,这帮小混混我们早就想教训了,年纪轻轻不走正路,家里人是怎样的担忧痛心呢?结果昨天有你帮我们出手了,这样子新闻界就不会说我们执法过度。正好我刚刚下班,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对了我叫姜政勋。”

安泰熙“啊”了一声,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似乎越来越离奇了,作为一个北韩军人,在南韩与情报官睡觉,进了一次警局之后还和警察一起喝酒,真的是从前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啊。

几分钟之后,四个男人就坐在警局附近的一个酒馆里,金敏爱自然是回家去了,元智银下午有一个手术,现在要回去休息一下,南喜珍也离开了。

姜政勋喝过两杯烧酒之后,拍着安泰熙的肩膀,非常爽朗地说:“我听了南喜珍的描述,两个打六个,尤其是泰熙你,真的是很漂亮啊,那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当年我服役的时候,看到过特种兵的训练,那是我们大韩民国国军最精锐的力量啊,她们就好像你那个样子的,兄弟,你在军队里的时候,也是干特种兵的吧?”

安泰熙一低头:“您太夸赞了。”是的,朝鲜人民军448部队。

朴在宇:北韩军队虽然装备落伍,然而训练是很严厉的,格斗技术非常厉害。

“你的姐姐也很有意思啊,昨天晚上在这里做完笔录之后,就问我们提供什么样的盒饭,说你们两个还没有吃饭,哈哈哈哈哈,泰熙啊,你讲实话,警局点的外卖怎么样?”

安泰熙:“很好吃。”几乎和国情院的伙食并驾齐驱。

姜政勋哈哈笑道:“那一家的老板娘确实是很不错的,一听说是你这样正直的人,立刻多加了一颗蛋,如果不是伯母保释手续办得这么快,本来我还想请你们吃早饭的,用公款请客的机会也是很难得的啊!泰熙,我很喜欢你这个人,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办的到,一定会帮忙的。”

“多谢大哥。”安泰熙连忙又是一低头。

朴在宇看了一眼一脸笑吟吟表情的元俊宰,这一下可好了,除了国情院,连警察局都有了内线。

而此时,具时熏已经接到了报告,他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微微笑着,自言自语道:“虽然上一次保释的事情很离奇地被你做到了,然而这一次你却又有了把柄,真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