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无言以对

第四十四章 无言以对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九号的时候,青瓦台发出声明,汉城正式改称为“首尔”。

这一天正是周六,元俊宰和安泰熙都在家里,安泰熙听到了这个消息,便说道:“争论了这么多天,终于决定改名称了啊,其实最后叫做‘首尔’还是‘汉城’我觉得都不是最重要的,只是希望大家不要再吵了,前一阵国民大讨论实在让人头疼。”

元俊宰抿嘴一笑,问:“那么泰熙是喜欢叫‘汉城’还是‘首尔’呢?”

安泰熙想了想,说:“都好吧,几百年来都是叫‘汉城’,让人感觉到很亲切呢,不过‘??’首都转成英文名字叫做首尔,似乎也是很说得通的事情呢,我觉得两个一起用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元俊宰咯咯笑着将胳膊搭在安泰熙肩头,像安泰熙这样一个性情比较温和的人,对许多事情总是抱持着一种折中调和的态度,诚然是不走极端,很符合中庸之道,不过在两方撕扯争论的漩涡中,恐怕这样的人是最尴尬的,往往容易成为对立的双方共同攻击的对方,两边不讨好,而且没有盟友,所以在历史变革的时候人往往不得不站队,恐怕也就是这个原因,对抗太激烈,就不容中间派别的存在,必须选择一方来支持,否则冲突的磨盘首先碾碎的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我们国内虽然争论得很激烈,然而这个结果在我们的那个关系很密切的邻国恐怕也会引起关注呢。”元俊宰笑着说。

“啊,你是说朝鲜吗?我不太容易想象将军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将军一向是一个很强调自主自立的人呢,或许会赞同的吧。”金日成将军在世的时候,一向强调政治上自主,经济上自立,国防上自卫,虽然不得不奉行事大主义,然而对于大国的政策并不是完全跟随的,讲的是“创造性实践”。

元俊宰简直要笑得前仰后合,他干脆将安泰熙拉到自己怀里,笑着说道:“我是说中国啊,六百多年前,朝鲜王朝的太祖将都城从开京迁到汉阳,正式定名为‘汉城’,带有浓浓的仰慕天朝的风格,如今韩国的民族意识抬头,要去汉语化,对于我们自己来讲,这一条路将来怎样发展暂时还很难说,但是对于中国的一部分人而言,这就好像月球要脱离地球一样,无论是怎样宽厚仁慈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难免感觉尊严受损吧,过两天问问中国组的同事那边是怎样反应的。”

“原来是这个样子啊,其实我觉得完全没必要为了这样一点小事而有芥蒂啊,毕竟那边的精华现在还在韩国根深蒂固的嘛,比如儒学。”

元俊宰难得乐成这样浑身都有点抽搐的样子,他伸出手去捏安泰熙的脸颊,笑道:“原本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也这样会挖苦人,很厉害的冷笑话啊!”

二月十三号是旧历正月初五,岁首假期快要结束了,很快要重新上班,安泰熙和元俊宰便从母宅回到了公寓里。到了下午的时候,两人正坐在客厅看书,忽然一阵门铃声,安泰熙便站起来开门,打开门一看,居然是裴永旭,如今他也已经大学毕业了呢,在一家会社做品质管控人员,“给资本家剥削”。

其实裴永旭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正直诚实,并不像阿妈妮说得那样不成器,只是确实是一个很有叛逆性的人,当然待人还是很礼貌的,只是他的一些观点……让安泰熙一看到他不由自主地就有一些尴尬。

虽然自从那一次“去北韩访问学习”的简短谈话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谈论过类似方面的话题,然而每当安泰熙在社区里再次遇到裴永旭的时候,总是莫名地有一些心虚和羞愧,这种内心的自我谴责最重要的还不是在于自己被俘后供出了情报,而是在于脱离北韩这个行为的本身,即使是一个平民脱北者,在面对这样一个具有理想主义激情的人时,也难免有一些底气不足的感觉吧,无论如何,作为北韩曾经的一份子,否认了北韩也就是一定程度上否认了自己。

因此当两个人后面再碰面时,安泰熙虽然也都是客气礼貌,然而总是匆匆打过招呼就走开了,有时候即使是走同一个方向,他也会故意快一点或者慢一点走路,以便和他错离开,这种社交上的小紧张真的让人不太舒服啊。

然而此时这个人来到自己公寓门前,安泰熙只能笑着问候道:“永旭,春节快乐!阿妈妮和母亲父亲都好吗?”

裴永旭点了点头,也十分礼貌地说:“祖母和母亲父亲都很好,多谢泰熙先生,这里是我祖母亲手做的米肠,让我送来给你们吃的,多谢您和俊宰先生之前送的牛肉,也祝你们元日吉祥。”

裴永旭双手将礼品盒递了过来,安泰熙连忙两只手接过,笑着说:“是阿妈妮做的米肠啊,我最喜欢这样自己家里灌制的米肠,总是感觉到比超市里面的更有味道,就是特别有家的感觉,代我谢谢阿妈妮。”

裴永旭那一向严肃的脸也露出笑容:“你们送来的牛肉也很好吃,那天晚上家里吃了牛肉锅,非常鲜美。”

这个时候元俊宰也走了过来,与裴永旭打了招呼,一看送来的是米肠,眼神便很柔和地飘向安泰熙,虽然已经将近九年的时间

过去,然而安泰熙对于朝鲜传统饮食仍然有着一种别样的眷恋之情。作为一个在青年时期就来到南韩的人,安泰熙的接受能力还是比较强的,而且他本身又是一个军人,在饮食上没有那么多种类的不适性,有些年纪偏大的脱北者很难培养出吃披萨饼或者汉堡包的胃口,不过对于安泰熙来讲,这些都是食物,受训的时候连生的昆虫都吃,更何况这些本来就味道还不错的正常社会的食品。

有的时候看到安泰熙大口大口吃汉堡的样子,元俊宰也很好奇,问道:“感觉味道怎么样,真的喜欢吃吗?”

“还好啊,没有什么怪味道,而且有肉有蔬菜。”

这就是安泰熙的评价了,总的来说,他对于西式甜点更能接受一些,意面或许是因为比较像朝鲜拉面的形制,所以接受的也自然顺畅一些,至于其她一些食物,虽然不排斥,不过喜爱程度就相对一般化了。

每一次吃韩国传统食物的时候,安泰熙的脸上便流露出一种更加亲切一些的表情,似乎是这些食物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吧,虽然元俊宰的怀旧情绪比较淡一些,不过他喜欢看到安泰熙这个样子,家里也就时常烹调朝鲜饭食,米肠自然也是常吃的,不仅仅是为了安泰熙的口味,这种猪血糯米肠确实非常鲜美,用来配粥饭都是很好的,阿妈妮的手艺也是一等一,两个人平时一般都是把这种米肠蒸吃,今天他想试一下油煎的方法,应该也是很好吃的吧。

这时裴永旭露出两排牙齿,说道:“泰熙先生,我刚刚加入了统合进步党。”

安泰熙顿时就是一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的表情,统合进步党是一个左翼亲北韩的政党,韩国的政坛确实体现了生态多样性,居然有这样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通敌”疑问的党派存在,而且该党在国会里还有议员,本来对于这种情况,安泰熙起初虽然惊讶了一下,却也并没有太多想法,这个统合进步党也算是北韩色彩在南韩的一点投影吧,让自己感受一点祖国的熟悉味道,可是裴永旭却加入了那个党派,这性质就不一样了,而且他此时和自己说这个,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有点古怪。

“呃……永旭,黄前书记写了许多本书,你有看过吗?还有你那一次去北韩都看到了什么?”

如果你没有他的书,我可以把自己那本借给你的,或者直接送给你也好,毕竟已经看过几次了。

黄前书记的书里写道:我和杨亨燮留下来接见从韩国来的学生代表,之后再赶去咸兴。我欢迎来自韩国的学生们,但是良心上并非如此。我跟她们握手,是在骗她们。来自韩国的学生们要求自由和民主,如果她们知道实情,知道在朝鲜充满了虚伪和欺骗,知道在朝鲜居民就像生活在监狱里,估计就不会坚持再来了吧。

然而裴永旭却很认真地说:“北韩那个时候确实处于困境之中,不过人们并未屈服,仍然在坚持着,都是很崇高很坚定的人,不会屈服于外界的联合围剿,也不会被西方的物质条件所诱惑,黄前书记确实说了一些事情,只能说北韩的立国理念虽然很高尚,可是在现实中执行也是出了一定问题的,又有什么地方是完美无缺的呢?毕竟大家都是凡人。不过他的言辞这样激烈,近似于诋毁,恐怕一部分原因也是出于他自身的处境吧,反朝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

到了这样的程度,安泰熙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又客气了两句,双方道别。

关上公寓门,安泰熙捧着米肠转头看着元俊宰,忽然间明白了自己方才那种怪怪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刚才裴永旭是当着这样一位国情院的情报官在讲述自己的亲北见解啊,自己倒是罢了,虽然也是在国情院工作,可是毕竟是在网络部,比较偏技术性,元俊宰可是直接在对北工作组啊,经历过许多艰苦而危险的工作,裴永旭在他面前仰慕北韩,这就好像一个美国人当着盟军的面夸赞德军的纪律和战斗力,让盟军战士情何以堪。

元俊宰倒是没有介意,他接过包装盒,笑着说:“晚饭就吃煎米肠吧,这样深红的色泽真的是很诱人食欲呢,用油煎一下,增添一点金黄色,应该会更好看吧。”

五月的时候,家中又增添了两个新成员,那是从孤儿院领养来的两个小女孩,都只有四五岁的年纪,一个叫做相晶,一个叫做雅正,两个女孩都十分漂亮可爱,眼睛黑白分明,十分灵活。

因此五月八号的这一天,元俊宰和安泰熙就回到本宅去参加迎接两位侄女的家宴。

宴席上,举杯庆祝了母亲节后,元承铉看着自己的两个孙女,一张脸乐得几乎要方出光来,拍着手呵呵笑着说:“哎呀我们家里终于有了下一代了,之前俊宰和泰熙都不肯结婚,智银就算是结婚,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丈夫家的后代,就算是不婚生育的话,她也很担心影响事业,而且传出去也不是很好听的话啊,现在好了,我一下子有了两个孙女,家族后继有人了啊!”

金敏爱给他倒了一杯酒:“现在终于不再苦着脸了?”

元承铉给金敏爱也回了一杯酒:“啊哟,我这样也是为了家族的未来考虑嘛……唉,好吧,其实是我很喜欢看到小孩子,在这个年纪一

看到孩子,就觉得自己又年轻起来了啊,好像自己的生命还有很长的时间,再说智银她们也并不反对嘛。唯一的一点就是,为什么明明都是我们的孙女,却要有两个姓啊,是不是让人感觉到有点疏远的样子啊?”

金敏爱很沉着地说:“你这么一说,确实似乎是这样的,那么就两个孙女都姓金好了。”

元承铉顿时就怔了一下,眼睛都瞪大了,过了几秒钟脸上的表情忽然裂了开来,呵呵乐道:“哎呀你这个人真的是刁钻啊,为什么竟然想到那上面去了呢?我看像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哈哈哈哈哈……”

元智银夹了一片生鱼片,看着安泰熙,说道:“如果这么在意姓氏的统一,那么要不要让泰熙改姓呢?”

安泰熙笑了一下,倒是没有在意,不过元承铉却更尴尬了:“啊呀这样不好吧,太对不起泰熙在故乡的母亲和父亲了,不能因此而夺了她们的儿子啊。”

元俊宰歪了一下头:“我觉得婶婶未必会在意,倒是叔叔可能会不开心的。”反正也不是随安泰熙母亲的姓,除非她对丈夫如此忠心耿耿。

安泰熙笑着转过头去看相晶和雅正,虽然已经来到家中两天的时间,可是两个小女孩仍然感觉到这里有些陌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吃着东西,并不说什么话,从孤儿院出来的孩子,总是比较早熟的。安泰熙看着她们两个,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刚刚来到金敏爱家中的时候,自己也是一样的局促吧,或许比她们两个更拘谨一些,直到现在,安泰熙仍然能够回忆起八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元俊宰家里,那种紧张不安的样子,简直差一点要胃痉挛,比起自己当年的样子,两个侄女此时已经是相当镇定的了。

过了一阵,家宴到了尾声,金敏爱喝了一口茶,转头问元承铉:“开城工业园区已经开始运营了,有没有想过去那里投资呢?”

元承铉沉吟了一下,摇摇头道:“虽然说如今两边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然而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我对于那边仍然是不能够信任啊,主要就是因为,她们说谎实在是太多了,而且毫无羞愧之意,虽然我也不能说自己就是很纯洁,但是那一边是不受通行规则约束的,只是凭着互相感动,难免让人觉得心中不是很稳啊。”

安泰熙给茶壶里重新加了水,虽然元承铉说的话似乎有些损伤祖国颜面,然而安泰熙却不觉得怎样伤感情,毕竟即使是他自己,想到北韩都有些心头发颤,更何况是作为商人的元承铉,这一类人对于成本收益是极为敏感的,更加不愿血本无归,所以站在元承铉的角度上,这样做也是无可厚非的吧,毕竟他是企业家,不是慈善家,没有必要做这种“对北送金”的事情。

生活按部就班地度过,转眼半年多时间过去,二零零六年元旦这一天上午,安泰熙站在一家音像店里挑着歌碟,他一般是很少买这些东西的,对于音乐没有特别执着的热衷,当然安泰熙也并不是一个毫无情趣的木头人,他也是喜欢听歌的,只不过一般都是在广播或者电视里面听,很少特意去买碟片,在这方面元俊宰倒是比较在意,公寓里的歌碟基本上都是他买回来的,安泰熙只要从藏品中挑选就好。

然而这一次安泰熙却很想买一张碟,就是李仙姬的“四春期”,主要就是为了里面的一首歌:因缘。

李仙姬出道也是很多年了,安泰熙从前也听过她的歌,虽然也是很好听的,不过都没有特别打动他,不过去年年底的时候看了“王的男人”,剧情倒是没有太多感觉,毕竟太阴郁了,但是这首主题曲却一下子触动了他,尤其里面的歌词,让他有时候看着元俊宰就有一点想哭的感觉,因此就想买一盘歌碟来听。

将碟片拿在手里,安泰熙转过头来,只见周围几个年轻人正望着自己身边的元俊宰不住地笑,安泰熙也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元俊宰的相貌很像新走红的李准基,只不过是年纪比那位新人明星大了十岁。话说自从宣传海报贴出来以后,两个人走在街上,不时就会引起旁人的注意,甚至连国情院的同事都会拿这件事开玩笑,说元俊宰是在业余时间拍片赚钱,让他给同事们也都安排个角色,哪怕是龙套也好,大家也都过一把演电影的瘾。

付过钱后,两个人离开音像店,一路慢慢往公寓走去,安泰熙转过头来又看向元俊宰,虽然已经进入三十四岁的年纪,然而元俊宰的脸仍然显得很年轻,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或许相貌漂亮的人总是会得到上天格外的眷顾,不过更可能是因为他尽量做到生活规律,善于调节情绪,也很注重健身护肤之类吧,甚至定期敷面膜,虽然起初感到有些古怪,不过现在安泰熙已经适应了他的这些新奇生活方式。

“还记得几年前有人请你去当演员的,说一定会红。”

元俊宰一笑:“我在家里表演得好吗?”

安泰熙噗嗤一声笑了:“你是我心中最亮的星星。”

元俊宰抿嘴一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一股热度从他的手中向安泰熙身上传来,安泰熙的脸不由得微微发红,已经将近十年的时间,自己对这个人的迷恋仍然这样强烈,元

俊宰似乎有一种魔力,能够让人为他着迷,哪怕是同性。安泰熙很惭愧地承认,元俊宰的外貌在这种吸引力中占了很大的比例,自己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注重表象的人,元俊宰那张脸很容易让人放弃原则,虽然他非常尊重自己,从没试图这样做过,但是有时候安泰熙想,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他一定要达到目的的话,自己可能也无法拒绝的吧,不得不说,元俊宰那俊美的相貌确实让自己的幸福感大大增强。

安泰熙有时候在想,作为一个精明的情报官,元俊宰是否知道自己相貌给人的影响?应该是知道的吧,在计算成功因素的时候,尤其是在展现亲和力的侦讯过程中,他一定是会利用这种优势的,但是在两个人亲密相处的过程中,元俊宰却从来没有表露过对自己容貌的自矜,仿佛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带给别人的震动,似乎认为自己的相貌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眼神永远那样温柔真诚,这种对外貌的不经意态度让他的魅力更加强烈,令人不由自主地沉迷,而且丝毫不必担心自尊心的问题。

“这一生没能完成的爱,这一生没能实现的因缘,远方归来再次相见的那一天,请不要放开我”,歌词很感人,不过自己绝不想要那样的遗憾结果,也不想要那么压抑凄凉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