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病中的温情

第六章 病中的温情

或许是一连串的事情实在对人刺激太大,从夺枪事件的第二天起,青山雅光就病倒了,十号的时候他还能挣扎着爬起来洗漱吃饭,到了十一号这天,青山雅光身体的温度急剧升高,发起高烧来,躺在那里动弹不得。

看着床上这个男人那满脸通红,还不住流汗的样子,何坤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关了门匆匆走了出去。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何坤陪同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女子走了进来,那个女子手上还拎了一个医药箱。

看到床上的日本军官,女医生微微楞了一下,不过她马上定下神来,打开医疗箱拿出体温计,放进青山雅光的腋窝,又取出听诊器测听他的心肺。

几分钟之后,女子将体温计抽了出来,对着光线读着上面的数字:“三十九度八,属于高烧了,他最近有咳嗽吗?”

何坤想了一下:“有的,晚上会咳几声,虽然不很厉害。”白天就不太清楚了,应该也有咳嗽吧。

“有可能是急性肺炎,我给他开一点阿司匹林,先吃吃看,这几天注意给他保暖,进行物理降温,饮食上吃一点半流质有营养的食物。”

“林医生,阿司匹林可以治疗肺炎吗?”

“最好是注射盘尼西林,可是何连长你知道的,盘尼西林非常珍贵,是重点军需药品,现在长沙城内的盘尼西林都是由司令部直接控制,连黑市上都买不到了,所以现在只能依靠他自身的身体素质和求生意志。”

何坤默然了,林静之说的是实情,盘尼西林实在太宝贵了,在这样的乱世之中,盘尼西林是与黄金、鸦片一样的硬通货,从前在黑市上是四块大洋一支,而随着长沙一线战争的紧张,如今这种药品连黑市也难觅踪迹。

在这样充满危险的时期,虽然有一些人也讲“富贵险中求”,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冒险者,往往也并不是只要钱不要命的,首要的当然还是自己的生命,否则冒着枪林弹雨赚了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在局势最紧急的情况下,黑市商人常常会把盘尼西林自己储存起来,这样的救命药是留着关键时候给自己和亲人使用的。

而随着中国对日本的宣战,但凡有一点想象力的人都可以推测出,日本是绝不会对此无动于衷的,只怕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很快就会到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利用药物牟取暴利已经是次要的事情,将那为数不多的几支盘尼西林保留在自己手里以备万一保命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在这样的时候,不要说自己没有贪污过军费,就算是那些损军自肥的人,手里拿着银洋也未必买得到盘尼西林。

所以现在只能是看这个人自身的体力与意志了吧,虽然城里中药铺里有一些草根树皮的药物,不过……不到最后关头还是算了吧,或许青山雅光带着的那枚护身符也会有效的。

这时何坤抬头看了一下林医生,只见林静之坐在床边,正目光专注地看着病人的脸,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仿佛在记忆着什么。

“啊,林医生,这一次请你来为被俘的日本军官看病,这样的特殊病人实在有些意外吧?”

林静之转过头来,淡而柔和地一笑,道:“没有什么,作为医生,只要是病人,都是应该救治的,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

“多谢林医生,就是因为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请了林医生过来。”

林静之的目光有些幽幽的,说道:“这个人我曾经见过的,两年前,我从北平一路往南而来,途中经过一个小镇,在那里,几个日本兵不怀好意地拦住我,是这名军官过来驱散了他们,还对我说‘一路小心’。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中,对于日军,我仍然是十分痛恨的,日本军人个人的善行无法改变集团整体的残酷性,不过我更想问,他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明明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也会有同情与关爱的。来到长沙的这些日子,有的时候我就会记起这件事,总觉得那个日本人是与其她人不一样的,当时我其实也没有特别仔细看他的相貌,只记得是一个很斯文的人,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脸在我脑海中愈发模糊,只记得左眉心上有一颗朱砂痣,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又看到了他,这一颗红痣我绝不会记错的。”

听了林静之这一段话,何坤不由得一阵愕然,十分出乎意料之外,他的目光落在青山雅光脸上,此时这个一向顽强的日本军官双目紧闭,脸上是不正常的红色,让人瞬间联想到他身上的异常高温,仿佛连他呼吸的气息都带着灼烧感,偶尔还会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本来自己一直只是把他看做一个具有较高文化修养的杀人机器,没想到居然也有这样良知未泯的一面,这在骄横残暴的日军之中,是十分难得的,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群体,当其势如破竹的时候,其实是很少会反省自身的。

送走了林静之,何坤坐在青山雅光的床头,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高温汗湿的脸,刚刚已经吃了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挥药效,阿司匹林其实也是很紧张的,林静之给青山雅光拿的药也并不多,因此叮嘱道:“药吃完了如果还没有好转,就折

一些柳枝熬水给他喝,希望那里面的水杨酸能够发挥作用。”

青山雅光这两天都烧得迷迷糊糊,神智不很清醒的这段时间,他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抱在怀里,给自己喂东西吃,自己的额头上还放了凉爽的毛巾,并且不时更换着,在疾病的痛苦之中,这样的照料就让人感到格外温情,青山雅光知道自己有在吃药,药物也在起效果吧,不过对于他来讲,这样的体贴用心是与药品同等重要的,如同一股温泉流入自己的心间,令人感到十分温暖与慰藉,仿佛生病也不再是那样严重的事情了,能够有勇气去面对。

像这样充满温情爱意的人,除了母亲还有谁呢?自从离别故土来到中国,自己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没有看到母亲,多少次在梦中,自己都在思念母亲啊。

青山雅光将头靠在身边人的臂弯里,低声唤着:“かあさん,かあさん……”

何坤听着青山雅光迷蒙之中轻轻的呼唤声,眼神愈发温和,将这生病的人紧紧搂在怀里。

两天之后,青山雅光的高烧终于渐渐消退,虽然还有一些低热,然而已经不再是整日昏睡的状态,神智清醒了很多,咳嗽也减轻了一些。

这一天他早上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何坤正坐在自己的床前,见自己醒了,手伸进被子里就来脱自己的衣服。

青山雅光登时一个激灵,忽然之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如同弹簧一样一下子坐了起来,抱着被子便挪到了床角,紧张地问:“你要做什么?”

何坤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再那样做,你的衬衣湿透了,我来给你换一件。”

青山雅光虽然遭受过重创,但是并不想表现得好像惊弓之鸟,那样太有失日本军人矜持的风度,而且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何坤确实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于是他便将警惕放下了一些,给何坤拉着又躺了下来。通过皮肤的触感,青山雅光感知到自己衬衣的扣子一粒粒被何坤解了开来,何坤给浑身无力的自己脱掉那件沾满汗水的衬衣,又用温热的毛巾为自己擦了一下身体,便从旁边的炭炉边取过一件干净的衬衫,给自己套在了身上。

被炭火烤过的衬衣还带着火红炭块的热度,本来冬季里的房间中虽然有取暖工具,空气却仍带了一些凉意,看上去似乎透出一点淡淡的青色,如同清晨林中的雾霭,然而衬衣却因为挂在炭火边,给烘得暖暖的,干爽温暖的衬衣穿在身上,让人感到十分的舒服。

给青山雅光换了衣服,何坤拿过那件湿冷的衬衣,表情沉静地说:“之所以那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是因为我的母亲和妹妹都失去了联络,她们没有到达重庆。”

青山雅光登时怔住了,脸色变得苍白,片刻之后他以额角碰触着枕头,诚恳地说:“对不起。”

何坤走了出去,青山雅光躺在那里,虽然高烧已经退去,可是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更加没有力气了,那一天何坤突然失控,自己就猜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才知道果真是这样。

其实对于那一次遭受的粗暴,自己虽然震惊愤怒,但是却真的并不怎么恨何坤,即使何坤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憎恶,他也是可以理解的,在中国战场上,有时候在夜晚之中,青山雅光的思绪便会莫名其妙地飘向一个禁区,那就是如果这样的行为是由外国人在日本本土做出,自己该是怎样的反应?那一定是非常愤慨的了,所以此时自己是在做什么呢?

往往到了这个时候,青山雅光就不敢再想下去,因为那实在太危险了,作为神国的日本当然是与她国不同的,所以这样替别人设身处地也是没有意义的。

何坤这一阵非常的忙碌,每天很早就离开,夜色很深的时候才能回来,青山雅光并没有问是为什么,想也知道一定是在准备应对日军接下来的猛烈攻击,虽然并非大本营的军官,然而以青山雅光对本国军人的了解,一向骄傲的陆军在面对支那人大胆宣战的“被冒犯心态”之下,如果不展开激烈的报复,那就有鬼了,更何况长沙城的位置又是重要,前面已经打了两回,如今没理由不打第三回。

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号,何坤回来得稍早了一些,青山雅光出来倒尿壶,看到何坤将一只鸡褪了毛,然后去掉鸡屁股附近的皮下油脂。

当天的晚饭是一碗鸡汤和一盘鸡皮焖冬笋,与平日相比,非常丰盛了,何坤将青山雅光招呼到客厅里来:“今天在饭厅吃吧。”

“はい。”青山雅光顺从地走了出来。

米饭也是难得的精白米,对于物质匮乏的国统区来讲,这一餐堪称是盛宴了,可能要花掉何坤半个月的津贴。

何坤给他盛了一碗汤,还撕了一条鸡腿在碗里,放在他面前,说道:“小的时候经常听母亲说,鸡汤是最好的药物,每当生病的时候,除了吃药,母亲也会熬一锅鸡汤给我们喝,很奇怪的,喝过一碗鸡汤,鼻尖沁出汗滴之后,就感觉身上轻快了许多,所以虽然或许无法得到医生的认可,但是从小听到大的叮咛,让我不由得不把鸡汤当做药品了。”

何坤的语气

十分平淡,然而青山雅光却无法淡然面对,他用力低了一下头:“母亲和妹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何坤笑了一下:“我也希望是这样,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再次相聚吧,可能她们现在正隐藏在哪个安静的山村,中国是战区,本来就没有前线后方的区别,即使是重庆,也经常遭受轰炸。快喝汤吧,许多日本人不喜欢吃鸡皮的,所以我将鸡皮剥了下来,这汤很清淡的。”

“はい”,青山雅光又答应了一声,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淡黄色的鸡汤,开始喝了起来。

汤里面加了几颗红枣,口味愈发清甜,鸡皮也去得非常干净,真的是难得的体贴,然而想到在中国的经历,青山雅光又感到颇有些难以面对眼前这位中国人。何坤日语如此流利,应该是日本通一类的人物吧,所以知道一些日本人吃鸡的时候会剥掉鸡皮。这本来是不值得奇怪的,然而如今许多中国的平民大概也已经晓得了日本人的这个习惯,因为日军每当驻扎下来收集给养的时候,四处抓鸡,抓了鸡就要剥皮,一片一片的鸡皮丢得草地上、树枝上到处都是,微风吹过,树枝颤动,薄薄的鸡皮挂在上面随风飘动,好像是一面油污了的小旗。

所以何坤没有说出“日本军人在乡下抓老百姓的鸡都要剥皮,战地伙食也不肯马虎,所以在这里也不好让你吃带皮的鸡”这样的话来,真的已经是相当宽厚了。

客厅里非常安静,只听到偶尔的汤匙筷子碰触盘碗的声音,虽然如此,然而何坤面色从容,并不会让人感到压抑。

鸡汤的效力正如何坤说的一样,喝下去感到肠胃里暖洋洋的,仿佛有能量注入了人的身体,原本因为一场高烧而有些破败的身体在鸡汤的滋养下,渐渐坚固起来。

虽然此时的氛围是一种平静的融融暖意,在战争时期尤其是敌对双方之间是非常难得的,然而青山雅光却难以安心享受这样的情谊和礼物,喝了半碗汤之后,他抬起头来,终于问道:“你要走了吗?”

何坤点点头:“日军攻势即将开始,国军全线备战,从明天开始,我要日夜宿在防线上,不能回来了,不过蓝春生会照看你的。”

青山雅光轻轻点了一下头,默默不语,蓝春生是何坤的勤务兵,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一脸的天真无邪,他的家毁于战火,成为孤儿的蓝春生给国军拉进队伍里后,被分配到何坤身边当勤务兵,每天中午给自己送饭的就是他,那孩子非常机灵,十分有趣,给自己送了午饭后,有几回迟迟不去,就巴在窗户上瞪大两只眼睛望着自己,仿佛在看着什么罕见的生物,在他这样的注视下,青山雅光有时连吃饭都觉得不自在起来。

吃过晚饭,何坤让青山雅光回去休息,毕竟他这一场病还没有完全痊愈,仍有些恹恹无力,而何坤则开始收拾餐桌。

青山雅光回到卧室坐在床头,目光定在了地面上的一点,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转到床栏,忽然发现原来系在这里的铁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这一个晚上,青山雅光不知为什么有一点失眠,第二天早上,他有些精力不振地起了床,何坤吃过早饭匆匆便要离去,这个时候青山雅光叫了一声:“何中尉”。

何坤刚刚准备走向房门,闻言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只见青山雅光手里托着一枚墨绿色的印花小布袋,将它递到自己面前:“这是我的姐姐从伊势神宫求来的护身符,很灵验的。”

何坤接了过来,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青山雅光在他身后轻轻说了一句:“请多保重。”

何坤走出院子锁了门,打开布袋一看,里面装着的是一枚红底黄字的薄木板,上面写着“伊势大神宫御守”,是很正常的护身符,没有附加其她任何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