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猫与猫的互咬

第二十一章 猫与猫的互咬

三月中旬的这一天,何坤晚上笑盈盈地回来,青山雅光见他进了门,便将锅里的菜肴加热了一下,盛了两小碗出来,今天的晚饭是大根煨豆腐。

青山雅光顶擅长烧这样的萝卜豆腐菜,先将豆腐用菜油煎一下,然后将白萝卜条煸炒了,又加进豆腐,把黄酒味噌和糖醋盐调和成的料汁倒进去,慢慢地煨炖,直到萝卜变软,就是一份很好的下饭菜,热热的大根烧萝卜可以送一大碗米饭。

偶尔,青山雅光会怀念故乡的白萝卜:“京都的大根啊,是多么的令人留恋,长得很粗壮,相当多汁,生吃的时候,有一种新鲜微甜的味道,也比较柔软,可以切成丝垫在生鱼片下面,也可以煮年糕、烧豆腐,还能够腌制成福神渍,怎样吃都可以呢,如果没有大根,生活该是怎样的无味啊。”

当时自己便笑着说:“同样绝对不能缺少的还有豆腐、白米、梅干、糠渍、热茶……”

青山雅光受了他这样的取笑,也觉得有点好笑,便点着头说道:“虽然都不是很昂贵的东西,但是缺少了真的不行呢。”

此时何坤拿起筷子笑着说:“下一次就不必特意重新加热了,这样的菜即使有一点凉了,也是一样美味。”

青山雅光一笑:“如今天气还有一点凉,等到夏天的时候……”

他顿时说不下去了,今年盛夏的时节,大概自己已经登上了回日本的轮船,如今大部分在华日军已经遣返完毕,自己应该要做出决定了。

何坤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顿了一下便将话题换到另一条线上,说着“刚刚接到了红色炸弹,又多一项支出了。”

青山雅光的面色逐渐变得自然起来,笑着说:“无论如何总是一件喜事。”

吃过了饭,何坤洗了碗,回到客厅之中,便从衣服内层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递给青山雅光,道:“雅光,你家里的信来了。”

青山雅光登时一下子便站了起来,右手微微有些发抖地接过信来,先是将信紧紧贴在胸前,仿佛在感受亲人们的心跳,过了半分钟,他才用裁纸刀将信封裁开,取出里面的信纸。

“雅光吾儿:

得知你尚在人世,全家欣喜若狂,真的想不到原来你还活着,虽然断了一条手臂,但是只要保全住生命,就是最令人欣慰的,也请替我们感谢何君多年的关照。

自从昭和十六年神无月收到了你的阵亡通知单,家里所有人都陷入悲痛之中,虽然有国防妇人会的人前来安慰勉励,然而亲人的衣袖总是没有干爽的时候。”

青山雅光立刻就能够设想到当时的情形,当阵亡通知书送到家中后,系着白围裙的国防妇人会成员就来到自己家里,劝慰悲伤的亲人们,鼓励她们坚强起来,作为真正的日本人,要以英勇战死的次子为荣,不该让悲哀损害自己的精神和身体。

然后妇人会的成员们就很周到地开始帮助做一些事情,比如说清除掉菜园里的杂草,或者在厨房里忙碌,准备食物。就好像那一首带了一点讽刺味道的诗歌所说:如果有谁死了,其她人就会过来,并开始煮白萝卜。

那个时候的双亲还有姐姐,该是多么的哀恸啊,然而在大和精神的要求之下,还要做出十分坚强的表情。

“虽然美军空袭十分猛烈,然而很幸运地,炸弹没有落在京都,因此在家里的人都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你的长兄稔在昭和十七年阵亡,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我们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希望你也能以勇敢的心情来面对。

战争虽然结束,然而物资紧张,仍然是经济管制,各种物价都有限定,配给量也是固定的,只是定量严重不能满足人的需求,在这样的世道之下,唯一繁荣的就是黑市,在那里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我们的家里也参与了黑市,将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拿去那里交易,因此生计还得以维持,另外你姐姐的服装店很忙碌,不断地有人拿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布料过来,找她做成衣服,这个时候就庆幸,幸好当初因为兴趣而学了裁剪。

重子必须更努力地工作,她的恋人没有回来,现在她要抚养女儿,虽然住在家里,也是有很大的压力,但是她精神很好,很能坚持。

还有一件事,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告诉你,就是随信寄过来的存折,我们并没有看到,信封可以看出有拆开来过的痕迹,虽然如此,也很感动于你的这份情意。之所以和你提起这件事,是想说今后不要再寄钱寄东西过来了,现在是紧张时期,而且非常混乱,东西很容易丢失,京都好在民风还比较古朴,听说东京那边更乱呢,连黑市的电子广告牌都挂起来了。

其实我们对于拿了存折的人并不很怨恨,你重子姐姐很有些愤懑,不过母亲说,那个人可能比我们更需要这笔钱吧,正常的情况下,是不会有人干出这种事情来的,所以雅光你也不必介怀,但是今后不必再寄。

得知你仍在人世,不知是谁传消息传得这么快,没过两天政府的人便上门来说,要收回抚恤金,但重子十分厉害,问他是不是要发退役军人优抚

金?对方嘲讽说所谓的失踪还不知是怎样一回事,怎么好发优抚金的?重子说自己的弟弟为国浴血奋战,那些留在后方没有上前线的男人怎么有资格说他?那个人便讪讪地回去了。

一家人在一起,无论怎样艰辛,总是能坚持过去的,我们只是担心你的婚事,这一场战争,许多男子阵亡了,其实国内的女人也在空袭中死去了许多,还有一些人因为家中的兄弟战死,为了支撑家庭,暂时也不想出嫁的,所以为你寻找一个妻子,可能是一件需要努力的事情。

无论如何要保重身体。

母亲父亲

昭和二十一年 二月十六日”

青山雅光快速看完了信,将某些段落又重新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方才没有看错,然后便抓着信纸,十分痛苦地抱住了头。

何坤见他方才的表情便有些恍惚,此时更是蜷缩起来,身体都有些痉挛的样子,便连忙问道:“雅光,出了什么事?”莫非有亲人亡故?不会是真的去了东京吧?

青山雅光身体抽搐了一会儿,这才带着鼻音说道:“我的兄长阵亡,姐姐的恋人也没有回到故乡。”

何坤将手放在他的肩上,默默地想了片刻,最后只能说:“节哀顺变吧。家中亲人现在怎么样?双亲和姐姐都还康泰吧?”生活上还顺利吧?

青山雅光摇了摇头:“我寄回去的存折,她们没有收到。”

何坤马上就明白了,比起亲人的阵亡,这是另一种打击,兄长的战死虽然极其不幸,然而毕竟是在与敌军的拼杀中牺牲,现在是自己内部的人开始互相偷窃,内部互信不复存在,这种被背叛的感觉也是十分痛苦的,就仿佛自己脚下的基石开始崩塌,当自己面对外部的时候,只觉得后背冷飕飕的,没有后盾。

虽然是一个中国人,何坤也很可以理解青山雅光此时的震动,日本人一向自负于自己的先进性,这种先进性表现之一就在于,她们的组织非常严密,运转高效,因此才有人提出,用日本的管理能力加上中国的人力与物产,就能够振兴亚洲,排除英美的威胁,与西方竞争,像是拆开信封拿走存折这种事情,在战败前的日本是难以想象的,一旦给人举报,必然要进行严厉的追究,干下这种事情的人如果不想进监狱,要保持荣誉可能就只有上吊了,邮政人员未必具备武士道的技艺,能够切腹。

然而如今的日本也堪称礼崩乐坏,虽然没有看过青山雅光去信的内容,但是很可以想到,他一定在信件里告知了家里人,说随信附带了一个存折,否则家里人不会知道的,可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邮务人员也堂堂偷窃,丝毫没有畏惧之感,可能也说不到什么惭愧了吧。

亲人的丧亡与存折的丢失,真的是两个很严重的打击,何坤的手愈发抓紧了青山雅光的肩头,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澈大悟。

青山雅光心中是类似的感触,对于阵亡之类的事情,虽然不能说是经历了这么多因此已经习惯,尤其如今死去的是自己的亲人,那种痛苦是锥心刻骨的,然而让他同样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的同胞居然变成这个样子,从前的日本人之间是多么的和睦啊,那是一个用友爱、真诚、互助凝结起来的群体,彼此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即使有所分歧,也是用巧妙地妥协和谦让,保持着和睦的关系,大家都有一个信念:猫与猫从不互咬。

然而现在随着失败的降临,日本人内部也开始分崩离析,居然做出如此背弃同胞的事情来,这让自己真的有一种幻灭的感觉,或许是如此严峻的情势之下,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吧,所谓的统一体其实是一个假象。

青山雅光一时间脑子里嘈杂纷乱,仿佛有一百只蜜蜂在那里嗡嗡乱飞,眼睛也有一点发花,过了一会儿他才逐渐从那种如同堕入地心一般的情绪之中解脱出来,眼前渐渐清楚了,耳边听到的是何坤轻声的安慰,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一般的心境之中,何坤那温柔的声音让他感觉到分外温暖,青山雅光的身体不由得便有一点发软,很想就这样放任自己靠在何坤的怀里,然而却仍是咬紧牙关撑住了。

何坤见他的右手臂僵硬地撑在膝盖上,暗暗摇了摇头,愈发温存地抚摸着他的身体,真是一个顽强到有点别扭的人呢,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肯露出软弱的姿态,然而人总有承受不住的时候,偶尔放任一下脆弱,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更何况又是在自己面前。

青山雅光站了起来,走向自己的卧室,何坤迈步跟在后面,青山雅光推开了门,转头对何坤低声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虽然担心他此时的状态,然而何坤也很能理解青山雅光的心情,如此大量的消息,他确实需要独自安静地好好消化一下,于是何坤点了点头,在卧室门口止住了脚步,说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

第二天下午,何坤偶遇许碧薇,许碧薇最近明显消瘦一些,显然十分疲劳,何坤悄悄地说:“许少校这段时间辛苦了。”军队大部静止的时候,情报人员很忙,军队全面发动之后,军统机构会更忙。

许碧薇掐着自己的眉心,有些郁闷地说:“

别提了,共产党从我们这里搞情报容易,我们搞共产党的情报比登天还难。”

何坤沉默片刻,自从去年国共双方签订了双十协定,到现在将近半年时间过去,情势不但没有缓和,反而越来越紧张了,何坤向来不是一个纯粹的人,因此他也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对于时事也有所了解,晓得如今已经是暗潮汹涌,中国未来前途莫测,因此他在担忧之下,便有一点越界地问了一句:“莫非真的要开战么?”

许碧薇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何团长,你是不是想要退役?”

何坤微微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许碧薇的面色变得冷峭,淡淡地说:“这么多年了,对于共产党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倘若党国失败,且不说中国之命运,我等马上就是丧家之犬。中共的内部肃反何等严酷,龚楚将军就是前车之鉴,当年何其一片丹心,最后又如何?”

何坤默默无语,龚楚将军他是晓得的,鼎鼎大名的人物,经历令人嗟叹,本来是国民革命军的少校参谋,后来受感召加入中共,在中共待了十年,屡立战功,然而由于中共高层莫测的权力斗争和地方上严酷的清算,他终于脱离了自己曾经为之奋斗十年的事业,投向中共的对立面,虽然抗战时在广东颇为努力,保卫了韶州,然而“红军第一叛将”的名号终究洗刷不掉。

在这诡异多变的时局之下,一旦站错队,后果就非常难料,不过即使站到了最终胜利的集团之中,也未必能笑到最后。

接连几个晚上,何坤都陪着青山雅光睡,随着时间逐渐过去,青山雅光的情绪终于渐渐好转起来,不再那样沮丧。

这一天晚上,何坤搂着青山雅光坐在床上,很缠绵地亲吻着他,青山雅光给他抱在怀里,两个人的嘴唇黏合在一起吮咂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显得格外地暧昧。

青山雅光脑子里不由得便想到母亲父亲担忧自己婚姻的事情,现在日本国内应该也不像举国支援战争时那样,号召女人与伤残军人结婚了吧?彼时这样做能够提振士气,让前线的军人无后顾之忧,不担心自己残疾之后的生活,因为有必胜的信念,后方的姑娘们有一部分也愿意响应,可是如今却不同了,日本已经彻底失败,这种情况下很难再呼唤起爱国之情,勇于献身,所以林芙美子那篇《幸福的彼岸》,里面的故事恐怕很难再重演了吧?

在那篇小说里,信一毕竟只是损失了一只眼睛,虽然也会影响另一只眼睛的视力,但是还是能够劳作的,可是自己只剩下一条手臂,又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要找到自己的娟子就非常难了吧?断臂的维纳斯是很美的,然而断臂的军人就非常困窘了。

而且假如自己不想说谎的话,中国的这一段情缘要怎样和对方说呢?隐瞒当然也是可以的,毕竟这件事除了自己与何坤,少有其她人知道,而且海峡辽阔,难以传到日本,但自己真的就能这样心安理得地隐瞒吗?虽然是失败的武士,但是也不该如此龌龊,这是自己最后的荣誉了。

回到故乡之后,自己又要怎样面对邻居朋友的关心询问呢?当她们知道自己在天皇下诏之前,就已经在中国军队这里当了几年的战俘,又会如何看待自己?会不会将自己看作懦夫和叛徒?倘若见到从前的战友,自己该如何解释?虽然是因为不可测的命运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是终究难以坦然以对吧,至于被政府区别对待,那时已经有所准备的了。

因此在这样的忧虑之下,何坤的温柔就显得格外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