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音书再通

第二十章 音书再通

一月初的这一天晚上,何坤回来对青山雅光说:“对日本的邮件寄送已经开通了,如果你愿意写一封信回家里去,应该是可以邮寄得到的,你要写信回去吗?”

青山雅光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双手合十:“是这样吗?那可真的是太好了!感谢神灵,现在的日本终于没有那么混乱了吗?”美国占领军正在逐步恢复秩序了吗?

何坤暖暖地笑着:“虽然速度可能会慢一些,不过开通邮路就是一件好事,或者,也可以寄一些钱回去。”

“啊,是的,我还有一个存折,我要把它寄回去,对于母亲父亲,应该有一些用处吧?”

何坤斟酌着措辞:“如果你不介意,我刚刚兑换了一些美金……”

青山雅光的脸立刻就红了,颇有些不自在地说:“我知道家里这个时候一定是很需要帮助的,也很感念你的心意,可是,坤,还是只寄我的存折吧,我明白你的一番情谊,希望你不要介意。”

何坤点点头,日本人的边界感很强,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也不希望别人来麻烦自己,于是何坤笑着说:“不必介怀,我想这一个存折应该是可以应急的了。”

这样子也是麻烦啊,看青山雅光此时那有些焦虑的样子,倒好像是他提出了过分的要求,让自己为难一样,真的是一个太过恪守礼仪的人啊。

于是当天的晚饭,青山雅光便吃得非常匆忙,然后捡了碗碟正准备转身去厨房,只听何坤说道:“放在水盆里就好,一会儿我来洗碗,你赶快去写信吧。”

青山雅光果然是很焦急的了,闻言便将餐具放在了盆中,对着何坤说了一句“麻烦你了”,便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墨水笔,打开笔记本找到一页空白的纸张,开始写信。

“亲爱的母亲、父亲:

我是雅光,很抱歉直到今天才给你们写信,自从昭和十六年九月下旬的时候发生了突然的变故,因此与军队失去了联系,在那之后因为难言的境遇,不知该如何对双亲启齿,然而我确实还活着,几年来深受何君的关照,一直平安度日。

我在中国无日不在思念故乡的亲人,午夜梦回的时候时常在想,阵亡通知书大概已经送到家中了吧?然而却不能让二老得知我还活着的事情,徒增亲人的悲痛烦扰,真的是万分自责,又想到为了支援前线,亲人们都在勤苦度日,自己却在中国无所事事,无法为家中分忧,就愈发惭愧。

重子姐姐好吗?稔哥已经回来了吧?有她们在双亲面前侍奉,就感觉自己的罪责稍稍减轻一些。

离别数年,千言万语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故园亲友是否别来无恙,然而有一件事要奉告双亲,就是我在战斗中负伤,失去了一条手臂,不过如今右手已经锻炼得十分灵活,几乎感觉不到失去左手的不便,请母亲父亲不要担忧。

随信寄去一张存折,是历年军中所积蓄,多年不在膝下,以此略尽孝行。

儿 雅光 昭和二十一年一月四日”

青山雅光写写停停,心情激动之下,连脸色都开始发红,几年之中消息阻隔,如今终于能够与亲人再通音信,眼前仿佛又看到母亲父亲那慈爱的面庞,还有姐姐哥哥清秀亲切的脸,青山雅光只觉得血液如同潮汐一般,在自己的胸腔涌动,他心中有许多话要写,然而落到笔上却只能写出很套路化的文字,让他愈发遗憾自己没有文学的才能,无法将胸中的话全部表达出来。

客厅中,何坤坐在灯下正在读书,如今已经是和平时代,不需要灯火管制,所以他便没有拉上窗帘,点起点灯来坐在窗边,看着手里刚刚买到的一本书,今天是腊月初二,夜空中基本上看不到月亮,然而却有几点星子在闪烁,发出遥远的冷冷的光。

这是一本张爱玲的再版《传奇》,抗战胜利之后,上海不再是孤岛,因此日本占领期间一些名声鹊起的作家名字也流传了出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张爱玲,名声传扬极广,于是何坤听闻之后,便心动了,今天在街上买了一本回来,买书的时候他也在想,自己经历了多年的战争,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当年那文艺青年的气质居然又冒了头出来,开始看这样的书了。

有一些没耐性的人看书,往往是略过序言直奔正文的,不过何坤是一个纤毫不漏有始有终的人物,买了一本书,总要把所有能看的东西都看过一遍,无论是前面的序言还是最后的篇尾言,虽然并非正文内容那般厚重,然而既然是很认真地写了出来,总是有些意味的吧?毕竟不是页数价目之类的杂项可比,哪怕只是闲碎的言语,终归能有一些收获,因此他便从序言开始读起。

“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何坤微微一笑,真的是一个很现实的人,现实得令人感到可爱,“少年得志”这个词语原本就有,不过却不像她说得这么明白,“

得志”的描述还是带了一种理想主义的色彩,讲的是“志向的发挥”,这一位张女士直接就说,成名太晚会令人没有那么快乐,有一种现世的享乐色彩,虽然似乎境界不够超凡,然而也是很坦率的了。

他忽然间又想到了林芙美子,这一位女作家也是青年成名,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凭借一本日记体的小说而轰动文坛,《放浪记》一举成为畅销书,销量很大,可以推测到这一定缓解了她经济上的处境,在精神上的满足之外,物质上的不虞匮乏也是非常重要的,可以给人带来很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在美好的青春年华可以享受这样的盛名和财富,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满足的事情,假如垂垂老矣的年纪才受到世人瞩目,虽然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毕竟不是身后名,是在还活着的时候就得到了认可,然而纵然再怎样灿烂,终究是如同烟花一样,转瞬即逝,人到暮年,留给她品味荣耀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看到这里,何坤心中忽然一动,张爱玲的这几句话太过深邃,让他居然隐隐地感觉仿佛在读巫师的预言,“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多年的军阀混战,后面接续的是日军侵华,现在日本终于投降,国内虽然仍有所摩擦,然而主流仍然是一种欢庆和平、百业待兴的气氛,希望爱玲女士的预言就到此为止吧。

单单因为这一小段文字,何坤便对张爱玲有了一种别样的观感,这位上海“孤岛时期”崛起于文坛的作家,本来名头虽响,自己对她预设的评价却并不是很高,毕竟日本对上海的统治,自己也是知道一些的,文学审查非常严厉,不要说巴金、茅盾、老舍,到后来就连张恨水的小说连载都看不到了,连何坤都不太理解,《金粉世家》一类的小说有什么犯禁的?纵然是《魍魉世界》,毕竟写的是陪都重庆,正好讽刺国民政府,为什么连这样的小说都不能够登载?

因此这种时候能够在上海文学界名声大噪的,应该大抵都是鸳鸯蝴蝶派一类的作家,走的是周瘦鹃的老路子,这样只谈风月莫谈国事,大概才能够比较安全一点,然而看到这一段序言,便感觉与众不同,这本书是民国三十三年再版的,当时距离日本投降还有一年的时间,她就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来,也算是很胆大的了。

安静的室内,何坤一页一页翻着书,渐渐地,座钟的时针指向了九点,何坤放下书来,转头向青山雅光的卧室房门望了一眼,起身洗了手,便到卧室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里面说了一声“请”,他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书桌的桌面上放着两张折起来的纸,是从笔记本里撕下来的,存折压在信纸的一角,青山雅光已经脱了外衣,准备睡了。

何坤坐在床边,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青山雅光:“这是我去日本之前,母亲送给我的玉佩,现在我想转送给你,希望你能够收下。”

青山雅光默默地接过了那还带着何坤体温的玉佩,他知道何坤今天的这个举动,是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当亲人的信传来,很可能就是自己决定离开的日子,因此提前赠送信物,以免那时伤感。在离别的时候假如有此种举动,设想一下那时的情景,两人举杯道别,然而却只能饮酒,食不下咽,这种情境之下倘若何坤再像这样拿出玉佩来赠别,看着这最后的留念,自己该情何以堪呢?恐怕不由得就会想到,当自己乘船回到京都,度过一个又一个劳累艰苦的日子,有的时候夜深人静,就会把玉佩拿出来看吧?就会想到何坤,还有自己在中国的那一段恍若梦境的生活吧?只不过一切都过去了。

玉在中国文化之中具有特别的意义,本来自己也应该回赠一件含义等同的东西才好,比如日本的纸扇之类,然而自己身边实在没有那种风雅的物品,当初带在身上的多是军事用品,本来那把肋差是比较有美感,而且也有纪念意义的,可惜早就已经失掉了。

青山雅光仔细想了想,终于站起身来,在小柜子里取出一条腰带,单手托着递给了何坤:“我身边没有其她能够表达情意的东西,这一幅千人针是我出征之前,母亲和姐姐站在街边,向路过的女子乞针绣成的,虽然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是这里面凝结的感情是没有变的,我将这一份情谊送给坤。”

何坤很郑重地接过千人针腰带,这是青山雅光带着的唯一一件亲人赠别的物品,十分珍贵,他能够将这条千人针送给自己,可见也是十分隆重的了。

何坤将腰带放在桌面上,转过身来就抱住了青山雅光,一件件脱去了他的衣裤,两个人抱着滚到在床上的时候,青山雅光蓦地想到,几年来两个人的关系很有一点像是日本古代的妻问制,虽然已经到了如今这样的程度,自己与何坤日常仍然是分居两间卧室,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共处一室,起初是因为国家立场上的对立身份,但是到了现在,这已经沿袭为一种习惯。

虽然比起一般的情侣来,这似

乎显得不够亲密,不过青山雅光已经不是二十出头只顾热恋的毛头小子,他觉得这样的方式很舒服,彼此都有自己的空间,毕竟人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都想跟对方腻在一起,难免有要独处的时候,倘若两人共居一室,在那样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便,虽然并不想失礼,然而难免会让人感到冷落吧。

只是比起古时候的妻问,两个人如今的距离已经是相当亲密,毕竟不是各自住在母亲的家里,只是在思念的时候才见面,两人现在每天都能见面,比起那样难得的会面,真的是十分贴近了。

青山雅光俯卧在床上,何坤的性器慢慢地插入他的下体,是一如既往的火热。青山雅光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何坤向来是如此温存,每次性事都不是单纯的欲望发泄,又舔又吮将自己的肩头弄得痒痒的,有的时候甚至让自己生出幻觉,仿佛那断掉的左臂依然存在,恍惚间连左手的指尖都麻痒了起来。

从前在战地上的时候,有时就会有一种具有仪式感的想法,比如这或许就是自己最后一个生日,这可能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支烟,诸如此类,现在做出最后决定的日期越来越近,这一夜虽然不会是最后一次性交,但这样的欢乐次数也屈指可数了吧?

青山雅光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轻轻地呻吟着,嗓音有些沙哑地说了一声:“坤……”

“嗯?什么事?”

青山雅光将脸埋在枕头里,你能够跟我一起回日本吗?然而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作为战胜国的少佐军官,怎么可能与自己一起回到战败后一片残破的日本?更何况你的母亲与妹妹都在中国,你又怎么能抛下她们呢?所以我们最终是要分别的吧,就让我们珍惜最后的这段时间,好好地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