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充满紧张感的六月

第三十五章 充满紧张感的六月

新政权虽然已经建立,然而难民潮并没有停止,逃难的人通过各种途径离开大陆,许多人来到了台湾,她们白手起家,空地处很快用木板搭建起简易窝棚,那是极薄的木板,看上去极其脆弱,一簇簇临时住处就像是翻烂的书,难以想象一场台风之下会怎么样。

何坤这个时候已经升任中校,多么的悲凉啊,政权几近破灭,自己却升职了。

这一天,陈金鹏心情郁闷,叫过何坤来陪自己喝酒。

“小何啊,我真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当年打日本的时候,我也没这么窝囊,可是连日本人都抗过去了,怎么就败给了共产党呢?共产党说是什么‘民心所向’,所以这‘民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从前也是向着政府的啊,怎么突然间就都向着共产党?六月的天气也没有这样善变吧?从前我那丫头看一些情情爱爱的书,我就和她说,别看那些没用的,都是胡扯,一会儿爱了一会儿又恨了,这是闲得难受,折腾人玩儿呢?哪个好好过日子的会这么干?我现在一看啊,这‘民心’变得比小情人儿还快呢,真的是民心难测。”

何坤眼前飘过青山雅光的脸,一时间默默无语,只是抿了一点点酒,片刻之后解劝道:“长官,也不必如此悲观,毕竟还是有许多人追随政府,一路跟到了台湾嘛。”

听何坤这样一说,陈金鹏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心情总算不再那样郁闷失望,叹了一口气,道:“唉,是啊,那么多的人,冒着炮火一路跟随国军转进,可是顶着好大的危险,真的是流离失所啊,路上还有炮弹不住地落下来,许多人都给炸死了,就这样她们都还一直跟着,一想到这样的人,就觉得心里没那么冷了,自己这些年毕竟没白拼命。我陈金鹏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不过这么多年来,太过伤天害理的事儿我也没干过,况且我也觉得,忠于政府还是起码的吧?要说那些穷人也就罢了,‘打土豪分田地’为了拿钱拿东西,就说那些读书的为什么也跟着起哄?国共开打之后,这物价是涨了起来,据说连教授都养不起家了,可是从前她们过得不错啊,当年啊,二十年前吧,我认识的一个人在大学里教书,每个月二百多块,那个钱我能拿到零头就好了,有什么不满足的,成天这样闹?”

何坤笑了一笑,说道:“她们不是仅仅为了自己,这个就叫做‘知识分子的良知’,另外她们对于政府的理解也与我们不一样。”

陈金鹏哂笑了一声,道:“她们觉得穷人挺可怜的?那倒是把自己的钱分出去啊,那时候一个工人每个月才赚十几块钱,这就不觉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自己就心安理得了?”

何坤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长官,不是这样说的,知识分子之中很多人也都过得很清苦,而且我也得说,很多事情确实不合法规。”国民政府的官员虽然在财政账目上开列出来的薪资水平不高,然而各种渠道的收入着实不少,也就不必与知识分子相比较了。

“嚯,所以她们反政府就挺有理的?天天游行喊口号,反对起我们来可有劲了,我倒是要看看共产党是怎么对付她们的,她们对着共产党,还有没有这样的胆量?”

何坤一笑:“长官的气性还是这么大,也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是如此,一些老成持重的并没有这样,也有许多跟随政府来台湾的,现在的日子过得也是……”

陈金鹏的心情似乎又受到一点宽慰,眉头稍稍松开一点,然而这种“毕竟是得到了一些知识分子的支持”的勉励感很快便飘了过去,一想到现状,他的脸色又沉重起来,仰头喝了一杯酒,道:“真的是苦啊,那么多有学问的人,一个个好像难民一样,当然了也确实是难民,不过真的是令人难过啊。唉,在大陆本来也都是有家有业的人,结果如今沦落到这地步,四处漂流,无处安身,连找个睡觉的地方都难,已经这么惨了,还要遭人白眼,给那些本地人看作是来抢钱抢地的。真的是,这些台湾人啊,十几年的抗战,她们就什么好事都没做过,还当了日本人的兵来打同胞,有她们这样的中国人吗?当初乍一来到台湾,只看到满街的日本字啊,我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是来了日本,她们不会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日本人吧?”

何坤笑得更加无奈:“长官,不要计较了,当年大陆也同样有皇协军。”

陈金鹏把眼睛一瞪:“我说小何,你怎么总是给这帮人说话?哦,反政府的有理,这帮本地人也有理?”

何坤把头低了一下又抬起来,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容,说道:“不是啊,长官,我只是说,这样互相指责又有什么用处呢?毕竟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最重要的还是今后应该怎么办。”

外省人与本省人的矛盾,那可真的是一言难尽,许多话何坤并没有说,有些事情陈金鹏未必知道,但是自己懂得日语,青山雅光又很能得本地一些人的信任,因此有时候就能够听到一些心里话,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的接收,给当地人形容为“狗去猪来”,意思就是日本人好歹还能看门,猪却只会吃,当然了,何坤可以想到,如果真的让当地人选择的话,她们可

能也并不愿意日本人回来,这样说只是表达了对国民政府的失望,当时听到这句话,自己就觉得军帽上的青天白日徽章格外沉重,初来的时候,那个小贩说的几个字就是这个意思吧?

而且更加头痛的是,两边语言不通,这样就更加深了隔阂,就连一些读过书的人都说,当地的语言是“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可想而知这种冷淡和疏远到了怎样的程度。

其实本省人担心外省人抢夺资源,这个倒也不是纯粹的多虑,毕竟当年闽南人和客家人源源不断来到这里,就是把平地上的原住民赶到了山上,然后闽客械斗,客家人数量偏少,就住到了半山,所以外来人群大量涌入,有时候很难判定这到底是来逃难还是来侵略,因此这个时候当地人看着码头上不住流淌下来的大陆难民,大概好像是看着一群群巨型螳螂一样的吧?手里都挥舞着收割的镰刀。

几天之后,民国三十九年的六月十号,岛内发生一件十分轰动的事情,国防部中将参谋次长吴石将军被处决,这是震惊全台湾的“密使一号”案件,任谁都想象不到,一位国军中将居然会是中共谍报人员,然而因为中共台湾地下党首脑蔡孝乾的被捕招供,吴石暴露了,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徐蚌会战的军事情报就是他传递的,还有中共军队突破长江防线,里面也有他的身影。

吴石临刑前吟诗两首:

“天意茫茫未可窥,悠悠世事更难知。平生殚力唯忠善,如此收场亦太悲。”

“五十七年一梦中,声名志业总成空。凭将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对我翁。”

何坤多年不写诗了,不过以他的古文学底子来看,吴石将军的这两首诗文采平平,并非特别精彩的诗篇,不是那种可以令人反复吟咏,回味无穷的,不过倒是写出了即将处刑之前的心情吧。

虽然人在将死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悲凉,容易引起旁人的同情,然而何坤对于吴石,却并没有太多的感慨伤感,如果自己同情吴石,那么将置几十万国军将士于何地?

而母亲何哲英的关注点则有所不同,她手里拿着报纸,一列列看着上面的字,慢慢地说道:“这位吴石将军脾气可是十分的不好啊,‘壮年气盛,家中事稍不当意,便辞色俱厉’,他的夫人碧奎女士可真的是不容易啊,也亏了她是个如此柔善的性子,三十年倒也磨了下来,如今还要跟着他倒霉,判了九年的监禁。”

顾清云听岳母如此琐碎家常的点评,便笑了起来,说道:“母亲,这是国家的大案,事关国防的,关乎所有人的安危,您老怎么只想着她们的家务事?”

何哲英微微一笑,说:“国防嘛,已经有那么多人在说了,可是有几个人留意一个女人的一生?共军打过来的话,大家当然未必好,然而即使是太平盛世,她这一辈子可也够熬的,逃难确实是辛苦,可是平日里整天对着那样一个随时翻脸的男人,那日子也不比国难当头好过多少,当年张灵甫将军的太太吴海兰,不知怎么就死掉了,她还是自由恋爱的。”

顾清云张口本来想说“吴海兰是共产党”,然而他毕竟是个有知识的,马上便想到,闺房之事隐秘难言,人死了只能是随人家说,况且也并未见到实据,如今岛内人心惶惶,吴石的案子令情势格外紧张,倘若有人挟怨指着自己说是共产党,自己恐怕有口难辩,也不知内兄能够助力多少。

仅仅一周之后,六月十八号,另一位重量级人物——陈仪将军在台北马场町刑场被处决,那一场行刑,虽然正值周日,何坤当天并未加班,然而他也并不想过去观看,何坤并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根据第二天的中央日报,说是前往守候等待观刑的人足有两万名,何坤第一个反应就是:许多都是台湾本地人吧?

二二八事变,陈仪其实难辞其咎,“民心”这个东西事实上还是很重要的,如今台湾岛是国民政府仅存的基地,假如岛内的本省人继续冷漠疏离,纵然政府有强硬的武力,在本地人这样的目光之下,也难免如坐针毡,虽然上一次的军事镇压表面上让台湾安静了,本省人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可是这种压抑的气氛也是十分紧张的,所以这位台湾前任最高政务和军事长官陈仪如今的处刑,也有一点“一死谢天下”的意思吧。

其实陈仪在台湾虽然处置有所失当,然而从他个人而言,还是个蛮清廉的人,所以如今的死也是比较具有悲剧色彩的,只是风雨飘摇之时的投共事件让陈仪失去了国民党内部的普遍同情。

八月里,天气愈发炎热,这是台湾一年之中最热的一个月份,强烈的阳光照射在地面上,人几乎有一点要融化的感觉。

这一天晚上,何坤与青山雅光洗完了澡,并肩坐在庭院里纳凉,漆黑的天空上,几颗星星一闪一闪,旁边房屋的纸窗中透出灯光,给小小的院落带来一点明亮。

青山雅光穿着青灰色的宽大和服,略有些懒散地靠在何坤身上,声音绵软闲散地说着:“今天看到两个大概是刚刚来台湾的学生,看到了街上有人吃棒冰,便很好奇为什么这样大热的天还吃这样热的东西?还冒着烟呢,天气热

成这个样子,不是应该喝凉水的吗?”

何坤也笑了:“北方人吧?山东还是河南?或者是东三省过来的?”

青山雅光在他肩上摇了摇头:“我不是很听得出来,只听得出是中国北方地区的人。”以青山雅光的中文水平,要他分辨出具体省份确实有一点太过为难了。“不过我顺手就给她们找了一本《简明物理》。”

何坤微微仰起头,哈哈地笑了起来,盛夏之中,冰棒接触到周围的高温空气而融化,过程中要吸收大量热能,冰棒周围的温度下降,空气中的水蒸气便会饱和或者过饱和,形成雾状的水汽,看起来就仿佛冒烟一样。

“学生们买了么?”

青山雅光点点头:“很好学的年轻人,十分爽快地买了下来,打开包裹来,与《古文观止》包在一起,很珍重的样子,走了这么久,那本书的封皮还很干净呢。”

何坤笑道:“确实是的,别光看《古文观止》了,也看看这些书,一路上逃难那是没办法,如今安定了下来,就要多读一些书了。夜已经深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熄了灯的房间之中,何哲英与女儿何旭并排躺在年初刚刚更换过的榻榻米上,两人的中间是小松龄。是休息的时候了,房间之内十分安静,因此哪怕是极轻微的声音,也很容易给人的耳膜捕捉到,此时隔壁卧室就传来一点点微小的动静。

不必去看,何哲英也猜得到那间小房间里正发生着什么,阿坤与雅光都是三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气血旺盛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体也都不错,怎么可能一直清心寡欲?有了兴致自然要做这种事的。要说一家人都挤在这里,也真的是委屈他们了,有一些私密的事情实在不方便。

何哲英轻轻翻了个身,雅光与阿坤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就是都非常细心,做事周到,第一天来到台北,他们便将生活上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细节问题也都考虑周全,虽然台北是一个陌生的地方,然而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倒是很有杭州老宅院的感觉,十分的方便舒适。

不过何哲英也担心另一点,就是两个人的心思都这样细腻,有的时候或许就会显得不够豁达,如此注重细节的两个人,长时间的相处会不会有一些不便?虽然两个人回杭州住过,然而时日毕竟很短,所以何哲英对他们的关系也不够了解。

可是如今几个月过去,何哲英暗自观察,这两个人倒是颇有自己的相处之道,虽然很多事情都留意到,但是并不计较,关系十分顺滑流畅,如同丝缎一般,即使有的时候仿佛两个齿轮咬合不准,卡在了那里,棱角也是很和缓的,慢慢调试着配合起来,运作下去。

看到他们两个如此成熟,何哲英也就放心了许多。

隔壁的房间里,黑暗之中两个人果然一上一下黏在了一起,何坤热烈地吮吸着青山雅光的嘴唇,青山雅光原本一直是十分克制的,竭力不发出声音,可是下面那灼热的性器摩擦了许久,不仅让他的肠道格外柔软,连大脑也有些混沌,喉头上下抽动着,喉咙中不由得便“咕噜”了一声。

青山雅光登时脸上就是一红,过了一会儿,何坤将嘴唇松开,青山雅光喘息了一会儿,颇有些担心地悄声说道:“母亲和妹妹会不会听到?”

何坤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他的面颊,声音细如丝线:“应该不会吧,她们每天也很疲倦,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睡了的。”

青山雅光仿佛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