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红蜻蜓

第三十四章 红蜻蜓

四月二十二号的这一天,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何哲英与女儿何旭、女婿顾清云带着小小的松龄,终于下了船登上码头。

码头上此时堪称是人山人海,四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一眼望去,灰蓝色青黑色如同潮水一样的人流从船上一股一股地涌了下来,中间也夹杂一点红的黄的亮色,然而总体色调是黯淡的,在灰暗之中透露出一种仓促,何哲英的目光扫过去,一张张的脸孔上虽然是僵硬疲惫,眼神中却也透露出一点点紧迫,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后面紧紧追赶着一样。

抱着女儿的何旭与母亲站在码头上,眼神焦急地向四面望着,顾清云提着箱子,在后面也四处观看,过了一会儿,何旭用手肘轻轻撞了母亲一下:“妈,你看那边,牌子上写着你的名字!”

何哲英转头一看,果然右边远远的地方,有人高高举着一面大大的白纸牌,上面写着“家母 何哲英”五个字,“家母”两个字比较小,“何哲英”三个字比较大。

何哲英回过头来招呼顾清云:“清云啊,我们快往那边去,阿坤他们在那边等我们。”

何坤站在码头边高举纸牌,伸长了头颈不住地寻找着,脖子都有些发酸,旁边青山雅光见他如此辛苦,便说道:“牌子给我来举一会儿吧。”

何坤的手臂略有点发麻,便将牌子交给了青山雅光,说了一声:“辛苦了。”

青山雅光一边举着牌子,一边向周围看着,两三分钟之后,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着:“大哥,青山君!”

何坤与青山雅光几乎是同时转头,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一看,只见三个成年人,二女一男正挤过人群向这边赶来,何坤连忙拨开人群迎了上去,口中叫着:“母亲,阿旭,清云,总算等到你们了!”

青山雅光放下牌子也挤了过去:“一路辛苦了!”

何哲英一把就抱住了何坤:“阿坤啊,看到你们,我就放心了。”

何旭眼中也含了泪水,叫着哥哥,转头又对青山雅光说:“青山君,已经等了很久吧?真是抱歉,船上太多人了。”

青山雅光露齿一笑:“我们倒是没有什么,你们坐了这么久的船,一定很疲倦了吧?有没有晕船?”

“好在没有,就连这个小家伙,在船上也没有特别难受的样子。”

青山雅光说了一声“那可太好了”,转头对顾清云说:“这个箱子给我来提吧。”然后便丢了白纸牌,去接他手里的藤箱。

顾清云连连摇头:“不不不,我来吧,我能够提的,不重。”他还想向后闪开一点距离,奈何码头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根本没有空隙,所以藤箱的竹质把手还是给青山雅光抓在了手里。

青山雅光将箱子轻轻往自己这边一拉,笑着说:“不必客气啊,你们一路这样辛劳,一定疲乏得很了。”

顾清云给他这样一拉,自己一路上又是紧张又是疲劳,也确实没有什么力气,便给青山雅光将箱子提了过去,那边何坤也接过另一个箱子,还将母亲手里的一个提包拿了过来。

顾清云于是落得空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这样怎么好意思呢?我什么都没有拿……”

何坤转头一笑,说道:“何必想太多,清云是读书人,这样乘船过海一路负重,本来就很艰难的,不像我们,干这些都是习惯的了。”

顾清云:然而内兄你也是当年中断学业中途参军的学生军啊,都是读书人的底子,为什么我就这样显得文弱呢?就连青山雅光都比自己干劲儿足的样子,青山雅光只剩下一条手臂啊,而且还那么斯斯文文的,一张白净的脸看起来真不像当过兵的人,可是方才那手劲儿也不小呢,这位前日本军官一定是受过十分严格的训练吧?

五个人搭车回到家里,行李先放在地面上,何坤拉开一间卧室的门,说道:“母亲和阿旭带着松龄住在这里吧,清云就和我与雅光住在隔壁的卧室中。”

顾清云已经看明了房屋的布局,连忙说道:“不必了,我住在客厅里就好,其实这样的天气,住在客厅里反而更加通风,还能凉快一些。”

自己怎么能睡在何坤与青山雅光的卧室中呢?虽然没有人明言,然而这种事很容易就能想得到的,自己的这位内兄与青山雅光在一起这么多年,或许两个如此亲密的人之间也会有纯洁的友谊,然而这两个人绝对不是这样,曾经有一次,自己亲眼看到在院子的角落里,何坤很亲昵地给青山雅光整理头发,当时何坤脸上的笑容极其温柔甜蜜,那是只有恋人才有的表情,所以自己怎么可能插在他们两个之间呢?

何坤笑了一笑,并没有太过坚持:“倒也是的,这里马上就要热起来了,宽敞的地方确实还能通透一些,到时候点了蚊香就蛮好。你们先整理一下,我去煮粥,然后烧水再洗一下澡,便休息吧,一路上一定十分劳倦了。”

青山雅光拿过茶壶来:“先喝一点茶吧,这里还有一些点心,你们只怕也饿了吧?先吃一点垫垫底吧。昨天已经磨了一些米粉,米糊很快就会熬好的,还

准备了炼乳。”

何哲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雅光啊,真是辛苦你们了。”

青山雅光一笑:“母亲不必如此客气,你们先收拾一下,我去看看厨房。”

不多时,青山雅光就将米糊端了进来,何旭接过小巧的瓷碗,道了谢,便开始给孩子喂这迟来的午饭,因为时局紧张,在去年十二月的时候,她便给松龄逐渐断了母乳,本来还想多喂食两三个月的,可是在这样随时准备逃难的情况下,路上假如没有条件及时哺乳,胀奶实在太痛苦。

顾清云倒是有些不忍心的,因为松龄非常依恋母乳,断奶的那半个多月总是不停地哭叫,嘴上还起了水泡,然而何旭却很是坚决:“如今又不是太平的年月,哪里还能这么儿女情长?路上倘若因为胀奶弄得很痛苦,我要怎么照顾孩子?想一想你憋尿的时候。”

顾清云虽然觉得奶水与小便不应该相提并论,然而一想到路上不方便上厕所的情形,顿时也是一阵难受,好在代乳粉倒是还买得到,于是家里便竭尽全力搜罗代乳粉。内战到了这个时候,物资紧张,价格腾贵,所以也就挑拣不了太多,不过何哲英还是努力去寻觅生隆昌牌的代乳粉,因为这个商号给人一种十分清正、极有风骨的印象,曾经打出广告来:“同胞兄弟你买代乳粉至关要紧,因为有一种贱丈夫时常假冒”,她家则是号称“纯正牛乳,绝对不掺豆精”的,纵然是动荡的时代,何哲英也希望尽力给孙女创造好一点的条件。

过不多时,何坤端了午饭过来,何哲英带着女儿女婿一路从杭州辗转逃亡,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是安定下来,一颗心也暂时安稳,然而这几个月三个成年人都是心如火烧,虽然体力消耗很大,胃里却如同塞了一团烤热的棉花,胃火很盛,有点吃不下去东西,因此何坤才熬了粥来,这种半流质的食物还比较好消化一些,配菜是两碟腌菜。

顾清云嚼着一小条腌萝卜,那爽脆的萝卜在牙齿之间咬得咯吱咯吱直响,确实是非常爽口,胃口很快便打开了一点,觉得心头没有那样堵了。

顾清云笑道:“没想到台湾也有这么好的酱菜,让我想起了景阳观的糟油箩卜。”

何坤顿时便下意识地瞥了青山雅光一眼,顾清云这样的口吻,与青山雅光的日常迷之相似,青山雅光虽然是个文静含蓄的人,然而也偶尔会提起中国的某物可以与日本的某物相类比,或者是日本的某物在中国居然也有,那是一种浓浓的思乡之情,这种对故乡与亲人的情感,是无论怎样浓稠甜美的爱情也无法取代的。

顾清云却有些会错了意:“哦?难道竟然是青山君腌制的吗?”

青山雅光笑着摇了摇头:“虽然不是很了不得的技艺,然而我也是腌菜无能,这是一位朋友送过来的。”

何坤笑着补了几句:“这种日本酱菜腌制起来味道很大的,虽然洗净了上面的米糠,酱菜的味道就很好,然而如果我们这小小的院子里摆上那样一缸糠床,每天取酱菜的时候,大家都要掩住鼻子的。”

顾清云这才恍然:“原来居然是日本的酱菜啊,味道真是鲜美。”

吃过了午饭,青山雅光去洗碗,然后与何坤一起烧了水备好毛巾,何哲英三个人轮番洗浴,给松龄也洗了一下,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何坤便请亲人们去午睡一下。

顾清云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到了这个时候,茶饭已经吃好,汗渍斑斑的身体也清洗干净,一身清爽地躺在这里,他这才终于感觉到,自己是逃出生天来到一个安宁的世界,一路的紧张不安,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尤其是在台湾还有人接应,这可真的是乱世里万金难买的财富。

在轮船的三等舱里,周围一片嘈杂,在浑浊的空气之中,这种嘈杂声更加令人心头烦乱,周围许多人说的都是:

“台湾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自家也没有什么亲朋在彼,到了那里要怎么生活呢?”

“虽然说身后的战火令人恐惧,可是到那样一个人地两生的地方,也是十分艰难的吧?要住在哪里,怎样谋生呢?能够很快找到工作吗?”

“可还是要逃啊,太可怕了,留在那边,给说是‘反革命’抓去砍头就糟了。”

“不要担心,我从前读到过一篇文章,说台湾是东方瑞士,那边的甘蔗啊,都有碗口那么粗,特别特别的甜,海里面全都是鱼,那边的渔民不用结网,也不需钓具,只要把船开到海上去,在船上放盏灯,鱼就自己蹦到船上,渔民只需要坐在船上喝酒拉胡琴,等到船上的鱼蹦得差不多了,便摇起船载了满船的鱼回去,简直逍遥似神仙哩。”

“啊啊,真的如此吗?简直比我的家乡好过几倍,这么说来,到台湾去是很明智的咯。”

听到那一片似乎是放心的声音,顾清云在昏暗之中微微地一笑,怎么会有那样仙境一样的地方呢?哪怕是美国,也并非人间天堂,不可能有坐等鱼跳满舱的桃源,其实武陵桃源也不过是没有战争罢了,还是需要勤奋劳作的,不过在现在看来,确实是只要没有战争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不过他却并没有去揭穿,在这样一个充

满惶然的时代,有一点美梦也是很仁慈的安慰了。

因此当在码头上看到内兄两个人的时候,一向从容镇定的自己,眼睛顿时也有些湿润了,作为一个文人,他认为自己是应该保持知识分子的宁静明智,即使在这风雨如晦的时局之中,也应该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将自身抽离出来看待这个世界,用水一样清明的目光穿透眼前的混乱和颠倒,找出问题的关键,然而那一刻他终于体会到,现实的压力实在太大,连自己曾经读过的那些书都难以承载这种沉重,在台湾有亲人是多么的好啊,漂摇的小舟终于能有一个暂时的港湾。

小小的两间卧室的房屋要住下五个成年人和一个将近一岁的孩子,空间环境顿时拥挤了起来,然而却没有人抱怨,因为随着难民的不断增多,住宿越来越成为一个大问题,许多人干脆就睡在街道上,因此能够有这样一个带有小小院落的房屋栖身,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有时甚至令人感到惭愧。

安顿下来后不久,何旭和顾清云就四处寻找工作,何哲英在家里照顾松龄,何坤自然是军务繁忙,青山雅光这时候则展现了经商的才能,他发现许多逃难来这里的人已经开始修建自己的克难之家,她们需要竹片、钉子、锤子、锯条、绳子之类的建材,于是他很快便联系了货源,就在书店的门口摆放起了五金工具;难民里面的北方人很多,他很快又进货了面粉,大部分存货都堆在书店的角落里,只在门口摆了两袋,虽然说是占道经营,不过他就是守着自家店门口,更何况还有何坤的关系,也没有人来为难他。

青山雅光的五金杂货生意很快便十分兴旺,收入超过了作为主业的书店,青山雅光的语言优势在这里又发挥了出来,他一口流利纯正、略带一点江南口音的国语非常动听,再配上他那亲切礼貌的态度,便让人很容易生出一种亲近感,虽然青山雅光并不是一个很活泼、很擅长言辞的人,然而他气质温和,尤其是那种仿佛是日本人天性的细致体贴,很是能给这些风雨之中的人们以温暖,或许有一些琐细,但却是很真诚的,让人不由得便要与他接近。

因为店内非常忙碌,顾清云在没有事情的时候也过来给他帮忙,这个时候,青山雅光的工作能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只有一条手臂,然而青山雅光却并不会表现出那种艰难,他一只手也可以灵活地做许多事情,动作快速准确,显示出训练有素的样子,让人不由得就要设想,他在战场上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事务繁杂,店面前挤满了人,乱七八糟地说着要这要那,然而青山雅光却一丝不乱的,仍然能够保持冷静,有条不紊地计算金额,收钱找零,递出商品,每当他抬起头,眼波一扫,就仿佛将面前的人都印在心里了。

顾清云不由得想到之前有一天,自己因为一件事情去叫醒正在睡着的青山雅光,青山雅光很快醒来,一睁开眼睛的瞬间,那情形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这个人的眼神如同水波一样迅速在房间中流淌过,只是一秒的时间,顾清云便感觉他似乎将房间内的每样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个观察事物十分细致的人啊。当年在战场上,这是必要的素质吧?如今用来经营零售业,也是非常重要的能力。

民国三十八年十月一号,台湾岛内格外的低气压,就在这一天,中共在北平宣布,新的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在这样的情况下,据守台湾的中华民国便只相当于一个地方政权。

这一天傍晚,顾清云在家里吃了饭,到店面替换青山雅光,青山雅光与何坤一起吃了晚饭,一时没有回店里去,两个人坐在院子里,青山雅光抱着小小的松龄,转过头来看着神情落寞的何坤,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何坤的信念啊,如同暴风雨中的树木一样折断了。

夕阳的余晖之中,一只红色的蜻蜓扇动着薄膜翅膀,轻轻颤抖着落在了前方的草叶上,落日微红的光线照射在蜻蜓身上,将那透明的翅膀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蜻蜓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惊慌,没有不安,一派宁静的气息。

青山雅光看了一会儿蜻蜓,张口轻声慢慢地唱道:

“夕烧小烧の、赤とんぼ

负われて见たのは、いつの日か

山の畑の、桑の実を

小篭に摘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十五で姐やは、嫁に行き

お里のたよりも、绝えはてた

夕烧小烧の、赤とんぼ

とまっているよ、竿の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