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往事随风(已完结附彩蛋)

第五十章    往事随风

要说在日本,最具有代表性的食物之一就是鲷鱼了,这不仅仅是作为关西人的自傲,现实也确实是如此。

鲷鱼与秋刀鱼不太一样,秋刀鱼原本是并不名贵的平民食物,到如今已经登上了上流宴席,并且成为日本饮食的名片一样的食物,算是新时代的崭新图标吧,而鲷鱼则始终是风雅珍贵的,青山雅光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想念故乡的鲷鱼,尤其是明石出产的鲷鱼,实在堪称日本的代表,如果不吃鲷鱼,就不算回来过日本。

因此自从他们回来后,青山家里每天至少有一餐是烹调了鲷鱼,比如鲷鱼刺身、鲷鱼锅、鲷兜煮,有时甚至早饭都是鲷鱼茶泡饭,这样的鱼片茶泡饭可是与从前贫寒学生用来抵挡解饿的茶泡饭有很大不同,米饭上铺了腌渍过的生鲷鱼片,还撒了芝麻和海苔,再配上两片撕碎的鸭儿芹叶子,十分的清新精致,

这一天吃饭的时候,重子姐姐说着:“战争的时候,放眼看去周围都是国防色,本来我也是很喜欢茶绿色的,觉得很清淡雅致,但是自从铺天盖地都是这种颜色之后,就感到厌烦起来了,终战之后,假如给经历过那个年代的顾客推荐卡其布,很容易遭到拒绝的。”

何坤咯咯地笑了出来:“那个年代的确是到处都很单调啊,物资很紧张的嘛。”

“战争结束后没过两三年的时间,大家不再是仅仅穿雪裤了,各种时装都出现了,就好像压抑了一个冬天的樱花一样,突然间全部绽放,那种很色彩热烈的、大大的花朵图案到处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大花料子从前哪里有人敢穿出去啊?那个时候特别流行红色和黄色。”

归杭笑嘻嘻地问道:“姨妈,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嘛,我就喜欢黄色,什么柠檬黄啦,蜜瓜黄啦,芥末黄啦,各种黄色都喜欢,有人说,‘黄色是失恋的颜色’,不过我才不在意呢,我就是喜欢。”

青山雅光抿着嘴直笑,自从姐姐的恋人阵亡,她没有再提起过恋爱的事情,也没有结婚,并非是为了忠于死去的情人,只是那个时候人们都在忙于生存,无暇顾及感情上的事,到后来经济上宽松了,自己也曾经委婉地探问过姐姐未来的打算,姐姐很豁达地说:“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这样就很好,每天忙不过来的事情呢,哪里有时间想那些?而且,假如说这一场战争还有一点点好处的话,那倒是让我明白了,人不结婚也没什么。”

自从回到京都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与家里人谈起战争时候的事情,这几天来走在京都街头,青山雅光看到的都是人们在忙忙碌碌地工作和玩乐,似乎每个人的时间都被大大小小的事情所填满,战争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是一个世代的时间,对于战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来讲,战争真的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吧?甚至就连自己都觉得,提起那一场战争,似乎是一个有点贸然的话题。

青山雅光知道战后有一个很简洁的提法,就是“一亿总忏悔”,当时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自己莫名地就感到心头一轻,长久以来的自责瞬间竟然淡化了,当时青山雅光便很觉得诧异,为什么会这样呢?“忏悔”可以说是一个语气很重的用语了,然而为什么自己却有一种奇异的轻松感?

他想了好一阵,这才似乎有一点明白过来,关键就在于“一亿”和“总”这两个字眼上,“一亿”说明自己只需要分一亿分之一的责任,“总”则是说明这是整个日本民族的罪过,当发动战争的时候,所谓的“个人主义”是严厉抹杀的,大家都要有“自己是集团一份子”的觉悟,而当承担罪责的时候,这个责任便也由“集团”所承担,竟然有一点中国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悲凉与慨然,在战争中作为个人所应该承担的责任,全都消解在“集体”的概念里,既然发起战争的时候不需要人去多思考些什么,那么反省责任的时候也不需要多想了吧?这似乎也是一种公正,然而对于那些死去的人,又该怎么说呢?

这时加代夫人絮絮地说着:“可惜到了这个时候,不能吃到真子与白子,那是多么细嫩滑腻的美味啊,尤其是和鲷鱼肝一起用酒煮……”

这一下不仅是青山雅光,连何坤都悠然神往,多么美妙的卵巢和精巢啊,下一次一定要在春季里回来京都。

旁边归杭与菊江在讨论毕业后的去向:“归杭啊,你今年夏季就要结束学业,有想过要去哪里吗?如果要留在京都,我可以帮你找一下朋友的公司。”

“谢谢菊江阿姨,其实,我想先去东京看一下。”

“唔唔,东京确实似乎更适合年轻人一点啊,佐智子和圣子也很喜欢去东京玩儿呢,那么你就先去东京看看,假如想要回来京都,也是很好的。”

“是,是,谢谢姨妈。”

青山雅光的表情有些受伤地说:“整天就是东京东京,难道你是关东人吗?”

何坤噗嗤一下就乐了出来,青山雅光的关西本位真的是相当的厉害,对于日本国的信念只怕都不如对关西的信念深厚,青山雅光内心深处是很以关西、尤其是京都为荣的,关西关东数百年争锋,都是

十分骄傲的,在青山雅光看来,东京就像是暴发户一样,轻狂得意,哪里像是京都这样具有如此悠久的底蕴?日常谈论起来的时候,只差没有说出“就是身在‘东京’的天皇才发动了战争,如果是在京都,一定会冷静的”。

虽然青山雅光一向是斯文稳重的,甚至带有很浓的文艺气质,可是对于故乡的荣誉感有的时候也让人感到十分有趣啊!

归杭见惹恼了舅舅,连忙说道:“我是关西人关西人,我最爱京都了,毕竟‘花属樱花,人惟武士;柱要桧木,鱼只鲷鱼’,关西的鲷鱼是日本第一,不爱吃鲷鱼的人就不配当日本人,就连鲷鱼烧都是因为长得像鲷鱼,因此才这么好吃的。”

青山雅光的脸顿时拉得更长了:“鲷鱼烧是东京的东西!”

归杭捂脸,自己这一下拍马屁没有拍好,舅舅更加不开心了。

何坤在一旁笑着说:“其实关西的大阪也是很好的嘛,你是学农艺学的,即使在东京,也是在很幽静的地方工作啊,所以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啊。”

归杭小声嘀咕:“在东京郊区的话,休息日可以开车去市内啊,妹妹们,到时候我给你们买好东西。”

佐智子和圣子笑眯眯连连点头。

青山雅光抿着嘴唇说道:“即使人在东京,心也不能交给关东啊,我们大阪的第四师团给关东黑得多么的惨,还有一句嘲讽的话流传出来,‘またも负けたか八连队’,虽然这一场战争是错误的,但是我也要说,我们第四师团可不是那些整天嚷嚷着玉碎玉碎的疯子可比,看看那帮人把日本祸害成了什么样子?”

归杭如同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是是是,舅舅,我永远是关西人。”

第二天,全家人一起出门去看天桥立,在阿苏海与宫津湾之间有一条长长的沙洲,几千棵松树连绵不绝,确实是很奇特的地理地貌,一家人之中唯有何坤是从没有看过的,这时他站在岸边不由得说道:“简直好像一条长长的翡翠色腰带啊!”

青山雅光在青年时候曾经来过这里,毕竟这是京都府很着名的风景,号称“日本三景”之一的,那个时候虽然也曾经感叹,却并不像今天的感触这样强烈,或许那时是因为想着,反正就在故乡附近,要看随时可以来看的吧?然而如今自己定居台湾,要看天桥立却真的不是很容易了。

忽然之间,青山雅光又想起刚刚来到台湾的时候,冬季里的那个雨夜,自己与何坤走在弯曲狭窄的街头,当时自己便感到,这一条曲折幽长的街巷真的好像故乡的天桥立,雨水不断地落下来,路上满是水光,恍然间便有一点仿佛浮在海面上的样子,真的是幽静凄清,从那时到如今,二十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回程的路上,大家到一家餐馆去吃饭,坐在那里点餐的时候,何坤赫然看到菜谱上一道:面包夹方便面,还配有照片的,样式倒也是十分好看,然而何坤的内心便是:是在下输了!煎饺当菜也就罢了,毕竟还是有馅料的,没想到炒面也能当菜,这就是面包面啊,难道只要有一点调料,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当做菜吗?这样的创意真的是十分特别。

两个人在京都的家中住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中间也去其她地方游玩,比如北海道,一路上照了许多的照片,最后启程回台湾的日子终于到了,临别前一天晚上,青山雅光取出了那一条千人针,单手举着奉给了母亲:“这是当年我出征之前,母亲和姐姐为我准备的千人针,我在战场上能够活下来,多亏千人针的保佑,一定是亲人感动了神灵,所以才让子弹绕过了我。”

青山加代接过那条已经陈旧泛黄的腰带,在桌面上展开来,白色的底布上是红色线绣出来的老虎图案,两边还各绣了两个字:武运-长久,因为时间太久,连那原本鲜红的棉线也有些褪色了。

青山加代这么多年来都勉力保持内心的平静,然而此时看到这一条腰带,心头的潮水不由得又翻涌了起来,在那一场宣传为“必胜”的战争之中,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从此远在海的另一端,直到如今才能够回来,然而短暂的相聚之后很快又要匆匆分别,这让她不由得想到,假如没有那场战争,如今的一家人会是什么样子?

加代夫人百感交集地抚摸着千人针,重子也转过脸去,悄悄地擦拭着泪水,过了好一会儿,加代夫人将千人针折叠好,又递回给儿子:“雅光,你好好收起来吧,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但是曾经的经历毕竟印在身上,也希望千人针能够保佑何坤和你一直平安。”

加代夫人看了坐在儿子身边的何坤一眼,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也算是战场上的幸运吧。

飞机在机场起飞,看着下方越来越远的京都,青山雅光的表情又有些伤感起来,三十七年的别离,只有短短二十天的重逢,如何能够慰藉自己那长久思念的心怀呢?而如今,自己又要离别亲人与故乡,从台湾出发来日本的时候,是那样的兴高采烈,然而如今又离开了亲人,却又是何其感伤呢。

何坤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头:“明年我们可以再回来啊,下一次回京都就选在三

月,可以吃白子和真子的。”

何坤握住青山雅光的手,不住地设想着明年再次回京都是多么的愉快,又和空姐要了饮料,两个人一边喝果汁一边聊天,这个时候话题已经转到台湾,讲着这个时候台北街头的景致,还有薛福成的大馒头。

回到台北的家中,何旭的接风宴准备的是青蟹,刚买回来顶新鲜的大个儿青蟹,放在汤锅里面直接煮,水里面只要加一点盐姜和黄酒就好,然后蘸了调料便开始吃。

青山雅光吃着螃蟹,瞬间便联想到了日本的毛蟹:“很漂亮的毛蟹,做蟹釜饭和蟹锅都是很好的。”

何坤噗嗤笑道:“那么明年我们是应该冬季里去吃松叶蟹呢,还是春季里去吃真子白子呢?”自己的情人真的是刚刚离开家,就已经想家了。

青山雅光也笑了:“真的是有点难于选择呢,似乎都很难以割舍的样子。”

饭后,大家一起看在日本的照片,何哲英拿了一张青山一家人在鸭川前的合影,手扶着老花镜说道:“鸭川的水很清澈,真的是……和西湖的水一样清呢。”

何坤暗暗松了一口气,老人家真的很给面子了,平时无论是哪里的水,总是要说不如西湖的水清透。

而青山雅光这个时候则忽然想到,如今台湾的人可以去日本也能够去欧洲,但是却唯独不能回大陆,母亲已经是这个年纪,即使此时开放回乡探望的禁令,她也难以登上飞机了,而何坤这一次陪自己回日本,他自身却无法返回杭州,何坤本来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想到这些该是多么的伤感呢?而自己在返程的飞机上只顾眷恋故乡亲人,真的是不够体贴了。

而且离开故乡这么多年,即使如今能够回去,那边很多人和事也都已经变化了吧?何坤回到杭州,可能竟然会显得好像游客一样,这就是中国的那首古诗画面: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何坤这个时候拿了另一张照片给母亲看,笑着说:“妈妈,这是札幌的元祖拉面街,那里的拉面非常好吃的……”

何旭拍了一下腿:“今天晚上我们也煮面吧,青菜鸡蛋面,这些蟹壳也不必丢掉,拿来煮汤下面。”

于是大家就开始讨论晚饭吃什么。

三个多月之后,大陆传来一个重磅消息,毛泽东主席逝世,何坤听到这件事,不由得默然站在窗前,就在去年四月的时候,蒋委员长过世,一年多之后,毛泽东也死去了,这两个人斗了几十年,假如在地下真的相见,不知会说些什么。这两个人的过世,也算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吧,很多事情应该淡去了,国军一直以来反攻大陆的梦也该醒了,战士授田证应该知道是无效的了,从此之后要把台湾当做自己真正的家乡,外省人不是过客,心不必再像天上浮云一样飘来飘去了。

何坤忽然想到自己曾经看过的《双城记》,这本书结尾的一段话:我看见旧的压迫者之上新的压迫者,在这个复仇机器停止之前,灭亡在它的下面。我看见美丽的城市和灿烂的民族从这个深渊中升起。在她们争取自由胜利与失败之中,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我看见这一时代的罪恶,和从前时代的所有罪恶,终将逐渐补偿并消亡。

(幸子和贞之助以前新婚旅行时,住在箱根的旅馆里,谈起吃东西的好恶,贞之助问幸子最爱吃什么鱼,幸子说最爱吃鲷鱼,引起贞之助的讪笑,因为他觉得鲷鱼太平凡了。可是,在幸子看来,无论在形状上或者风味上,只有鲷鱼才够代表日本,不爱吃鲷鱼的人就不配当日本人。她所以这样主张,因为她心想她的家乡关西是日本最好的鲷鱼产地,因此也就是日本最有代表性的地方,这是值得骄傲的。同样,如果有谁问她最爱什么花,她将毫不踌躇地回答说最爱樱花。

《古今和歌集》以来,有千万首吟咏樱花的诗歌,古人多渴望樱花开放,惋惜它的衰谢,一遍又一遍地吟咏同一事物,少女时代的幸子无动于衷地读过,觉得平淡无奇。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深深体会到古人的盼望花开和惋惜花落决不是字面上的“风流”。所以每年一到春天,她就怂恿丈夫、女儿和两个妹妹去京都赏樱花,几年来从未缺过一次,仿佛已经变成例行的公事。贞之助和悦子为了工作和学习,还有不去的时候,幸子、雪子和妙子三姐妹则从来没有不去的。这在幸子来说,惋惜樱花的衰落也含有惋惜两个妹妹青春不再来的意思。每年赏樱花时,她嘴里尽管不说,但心里总暗暗思忖和雪子一同赏花,怕只有今年这一次了吧。——《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