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京都的足迹(附彩蛋)

第四十九章 京都的足迹

民国六十五年春季的时候,何坤正式退役,于是便与青山雅光商量着回去京都看一看,如今青山雅光的父亲已经过世,家里面如今的亲人是母亲、姐姐和侄女菊江,还有菊江的两个女儿佐智子和圣子,姐姐仍然是在发展服装店,菊江则打理家中祖传的商铺。

虽然与菊江和两个侄孙女从未见过面,青山雅光也仍然惦念她们,这是青山家族的延续,年轻的一辈或许已经不这样在意这些事情,但青山雅光毕竟是旧时代走过来的人,也可能是因为人到暮年,格外注重家族观念,所以对于年幼的佐智子与圣子,怀抱着十分殷切的期望。

当他们办理好手续终于起身的时候,已经赶不及看三月的樱花,但是五月的日本也是很美的,清澈的池塘里,红色的鲤鱼游来游去,十分雅致自然。

青山雅光走下飞机,两只脚刚刚踏上京都的土地,扑面而来便是故乡的气息,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三十七年了啊,自从当年自己收到召集令去往中国,到如今已经三十七年的时间,这么多年以来,因为种种条件的限制,故乡只能在梦里看见,有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亲人与故乡在自己脑海中的影子居然越来越模糊,有的时候他很努力要去看真切,却总是仿佛隔了一层雾,越是想要勉力看清,轮廓越是含糊,如今他记得最清楚的居然是台北的亲人和街景,这让青山雅光偶尔难免有些惶然。

如今自己终于又回到了京都,这是自己前面二十四年生长的地方啊,无论在异乡生活了多少年,也无论在那边有怎样恋慕的情人与新的亲人,这里对于青山雅光来讲,意义都是不同的,这是他的始发点,也是他根系的一部分。

姐姐重子与侄女菊江在机场迎接亲人,青山雅光一看到姐姐,立刻紧紧拥抱住了她,虽然他之前一再勉励自己要克制,然而这个时候泪水终究是流了出来。

青山雅光哽咽着叫着“姐姐”,重子抱住久别重逢的弟弟,也含泪说着:“雅光,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想这一天想了多少年啊!”

菊江则向何坤鞠躬打招呼。

青山雅光与姐姐拥抱着哭了一会儿,擦干泪水,转过来再看菊江,虽然已经年近四旬,但菊江的面相十分年青,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气质风度十分文雅,她与青山雅光并没有见过面,这么多年来只是看到过彼此的照片,虽然是如此,但是菊江对这位舅舅也是很感到亲切的,毕竟她也是从那个艰难的年代过来的,祖母和母亲也经常和她讲起两位舅舅的事,对阻隔在远方的舅舅,从情感上很能理解和接近,更何况舅舅在那个时候还曾经汇款回来,给家里帮了很大的忙,那种时候的艰苦,是战后经济起步之后出生的一代难以想象的。

所以菊江感到,自己虽然没有见过舅舅的面,但是在情感上的某一块地方,自己与舅舅的联系要比与两个女儿更密切,当然了,如今的年轻人想法也变得太快,让人简直有一点适应不过来了。

何坤这个时候笑着解劝道:“好了重子姐姐,雅光,因为种种不便,一直未曾见面,如今重新相见,本来应该高兴的,为何流了这么多眼泪?都是有了一些年纪的人,泪水流得太多,于目力只怕有些妨碍,回头眼镜又要换了。”

青山重子听了他这几句话,虽然仍是眼含热泪,嘴角却也已经勾起微微的笑意,她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抬起头来目光颇有些深刻地盯了何坤两眼,弟弟这么多年的家信之中,按照世人写信惯常的风格,都是只讲好的方面,每次提起恋人何坤,都是说对自己很细心体贴,从书信中来看,何坤是一个充满温情的深情恋人,然而实际上究竟怎样,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因此心中总是打个折扣。

不过此时与何坤虽然只是初见,但是几句话说出来,便也觉得这个人是个非常温厚的人,待人十分热心,而且既有趣又很实际,劝人不要哭了,理由是损伤视力,对于已经这个年纪的人来讲,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问题呢。

四个人乘车回到家中,一路上青山雅光不住地看向外面,有的时候就会说:

“这家旅馆还在的啊,可是周围的房屋却都变了。”

或者是:“这是什么地方啊?已经认不出来了呢,如果现在让我一个人走在京都的街头,只怕要找不到路了。”

菊江手握着方向盘笑道:“舅舅,其实大体上还是原来的样子,只要走过几次就熟悉了。”

那么然后呢?刚刚熟悉了故乡的街道,很快就又要离开了,不过在这样的场合,这种话自然是不能提起的,都只是在心里知道就好。

回到家中,见了已经八十七岁的母亲,免不了又是一阵抱头痛哭,不过青山加代很有老一代的武家之女的品格,很能克制情绪,哭了一会儿自己就收住了眼泪,擦干净泪水,含笑说道:“无论如何,你总算回来了,在我归山之前能够见到你,也是完满了。”

青山雅光想到临终都未能得自己守候在身旁的父亲,不由得又是一阵伤心。

青山加代转过脸来仔细看了看何坤

,微笑着说:“这位就是阿坤吧?这么多年来,雅光多承你照顾了。”

何坤连忙俯首行礼:“母亲太客气了,雅光也为家里做了许多事,松龄和归杭都是他一手带大。”

这个时候菊江送上茶来,几个人一边喝茶,一边客气地聊着,分别了这么多年,即使是至亲,也不免有些生疏,说话格外礼貌起来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佐智子和圣子放学回来,进了门便连忙给两位舅公问好,又过了一会儿,归杭也赶了过来,手上还提了一盒果子。

见到了舅舅们,归杭脱口而出就是几句中文:“舅舅,你们终于来了,几个月不见,好想你们啊!”

何坤立刻就是一句:“讲日文!”

归杭挠了挠头:“哦哦,我忘记了。老祖母、重子姨妈,菊江阿姨,我来了,佐智子妹妹,圣子妹妹,我买了果子来。”

圣子更加活泼一些,跑过来接过那包装精美的纸盒,笑道:“谢谢归杭哥哥。”

菊江看到归杭进来,连忙抬手招呼道:“归杭啊,快过来这边坐。”

于是归杭便来到重子身边坐了下来。

何坤这时忽然发现,归杭是一个神奇的人,首先是对着重子和菊江都称呼姨妈,与佐智子和圣子则仿佛成了平辈,而且这小子那种特有的天真活泼,在这种情况之下,竟然神奇地令气氛很快轻松自然起来,有了他的加入,一家人不多时就不再那样拘礼,仿佛忽然间就不需要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试探,以弥补中间三十几年的空白,简直是热熔胶一般的存在,从前总是觉得这个家伙有一点太过纯真,明明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却还带了少年时候那种单纯的热情,如今看来,他这样的特质倒是也很有好处的。

过不多时,晚饭就摆上了餐桌,是鲷鱼饭,不是那种相对简单的烤鲷鱼然后摆在米饭上,而是一种比较复杂的吃法,一只陶碗之中,花瓣一样的生鱼片上面浇了生鸡蛋,还撒了海藻、芝麻、小葱,这些食材都浸在调味汁里,然后将这一小碗食物都浇在炊软的米饭上,看起来格外的丰富别致,虽然在中国是只被称作盖浇饭的,然而那白得透明的鲷鱼片配上深黄色的生蛋黄,还有许多海藻,便显出一种精巧的美感,而且旁边还有一盘炸鱼鳞,让人感叹简直是将鲷鱼的一身都吃尽了。

归杭吃了一片鲷鱼,笑嘻嘻地说:“只有在这里,才能吃到这么好的鲷鱼呢,好新鲜的。”

佐智子抿嘴一笑:“可是让你去鱼市场看杀鱼,从来都不敢看呢。”

归杭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真的有点吓人呢,从前想都没想过有这样的方法,雅光舅舅也从来没和我说过,心中一点准备都没有的。”

圣子咯咯笑道:“那么明天我们就去看一看吧,如果没有见识过活缔,怎么能叫做日本人呢?”

归杭脸上顿时一片惨绿:“你从前只是跟我说,如果不喜欢吃鲷鱼,就不算是对关西有感情,现在我连活缔也要看吗?”

不要说现场见识活缔,哪怕是在市场里看到鱼身上挂着“神经绞”的标签,自己都有一点头皮发麻,菊江阿姨也曾经和自己解说过活缔神经绞,当时的语气还很骄傲的,这是日本特有的杀鱼方法,先用手钩穿透鱼脑,造成脑死亡,然后用铁丝从鱼的鼻孔插入脊椎,绞断神经,这样鱼的肌肉便放松了,然后给鱼放血,去除腥味,这样子处理过之后,鱼便是“虽死犹生”,鱼的鲜嫩可以保持比较久的时间。

当时归杭的感觉就是:果然美丽的东西往往是残酷的,本来只以为日本的鲷鱼是因为格外新鲜,因此才这样好吃,哪知竟然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杀鱼方法,听完了菊江讲解的当天,他吃鲷鱼都感到有点毛毛的了。

菊江在一旁看着佐智子和圣子调弄归杭,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三个年轻人的感情竟然意外地好呢,本来接受弟弟的托付照顾归杭只是因为责任,不过当归杭来到京都,一家人很快便都开始喜欢起这个年轻的男孩子,和日本战后一代相似,归杭也有一种天真烂漫,只是显得更加纯净一些,也没有那样的叛逆精神,比如日本如今逐渐流行起来的暴走族,他便很有点心惊肉跳的样子,日常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种事情舅舅们是绝不会准许的。”

所以菊江虽然没有见过舅舅,但归杭嘴边总是挂着舅舅,便让她感觉到,照片里面舅舅那平面的五官逐渐立体起来,不再只是图片上形象,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了,母亲虽然也时常念起自己的弟弟,然而毕竟只是回忆二三十年前的旧事,归杭则是讲的雅光舅舅在台湾正在发生的事情,将中间这段离别的日子一片片弥补,舅舅便一点点复原成一个鲜活的人。

佐智子和圣子格外喜欢这个从台湾来的哥哥,这位哥哥相貌清秀,笑起来十分灿烂,尤其是还有一点呆萌,最适合用来逗弄了,简直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至于归杭,从小到大直到如今,总算是找到了当哥哥的机会,虽然这两个妹妹有时候会作弄自己,但是自己作为兄长,包容恶作剧的妹妹也是自己的权利,反正是只要有人叫他“哥哥”,他就一脸笑嘻嘻的。

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在茶几旁喝茶,加代夫人的目光如同月光一样从何坤的脸上流过,老太太特意带了老花镜,仔细地看着儿子的这位恋人。虽然已经年近九旬,然而加代夫人的头脑却依然清晰,并未因年纪增大而变得迟钝,她这一生经历过许多严重的事情,过得并不平淡,因此加代夫人对于人世可以说是有着很深的体味,从目前的观察来看,何坤是一个很不错的人,言谈举止亲切有礼,待人充满了诚挚的善意,那细致周到的程度简直堪比日本的世家,又是个很随和勤勉的人,方才吃过了晚饭,很自然地收拾了桌面便要去洗碗,显然是平日里已经干惯了的。

再一看自己的儿子,虽然当年在中国是被俘的身份,这么多年作为日本人,在中国其实属于客居,何坤的态度对他的影响一定是很大的,然而在雅光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受恩惠者气质,与何坤说话谈笑都是十分从容自然的。

从前归杭带了台湾的照片册过来,那里面有全家人的写真,对于那边的老祖母何哲英,还有何旭,自己自然是用心看过的,然而对于自己来讲,与儿子关系最为密切的则是何坤,便不由得要格外注重这个人。

影集里面确实有许多两个人的合影,还有一些生活照,有一张便是何坤与雅光在厨房里烹调料理的场景,照片是彩色的,那个时候两人还比较年轻,大约四十岁左右,头发都是黑的,何坤在揉面,而雅光则在调和馅料,两个人对着镜头都笑得很开心,当时自己特别留意了一下,照片里的厨房虽然有些简陋,但是很干净,锅碗都擦得亮晶晶的,厨灶上面也十分洁净,没有陈年的油垢,当时加代夫人便连连点头,她是一个很注重细节的人,细节可以透露许多信息,由厨房便可以看出,何坤与雅光一样,都是很干净整洁的人,对于喜爱干净的人,她总是多了一些好感。

加代夫人转过头去,又看向何坤,从前的许多照片都是黑白底版,而黑白照有一种很神奇的美化人的作用,那个时候看相片里面的何坤,确实是极为俊逸,不过加代对于真人总是习惯打个折扣,此时再一看何坤,虽然已经是这个年纪,仍然很注重仪表,身材相貌都保持得非常好,既不缩减得干瘪,也未怎样发福,仍然是身材匀称,很是精神的一个人,与青山雅光站在一起,十分的相配吗,这便让她更加开心了。

洗过澡后,何坤与青山雅光回到自己的卧室休息,虽然经历过许多激烈的场面,到这时何坤不由得仍是暗自松了一口气,雅光家族的当家人看来是很满意自己的样子呢,终于算是过了一道关口。

青山雅光看着他,笑了一笑:“母亲一直很感谢你多年以来照顾我。”

何坤笑着说道:“希望能够弥补当年的过失。”

青山雅光又是一笑,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事情早已释怀,这一次回到京都,现代的日本给他的冲击力还是相当大:“如今人们很少唱君之代了啊,对于皇室的眷恋也仿佛淡了许多。”社会上的气氛与战争年代有很大的不同。

何坤点了点头:“回首德川幕府,简直好像一场梦。”

青山雅光噗嗤就是一笑,何坤真的是一个既犀利又宛转的人,幕府时代天皇地位确实尴尬,或许真的没有永恒不变的神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