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流星蝴蝶剑(附彩蛋)

第四十七章 流星蝴蝶剑

两年后,归杭也进入高级中学读书,虽然不是台北第一的重点高中建国中学,然而毕竟也还是一家不错的学校,学风很浓,老师也非常严格,尤其是归杭这个班级的班导师,简直是杀手级别的,而且还是那种外表笑眯眯的腹黑型,开课第一天就和大家说:“同学们尽管放心,我们这里是以鼓励代替处罚”,然后就看到他从提包里拿了一袋规格整齐的木棍放在柜子里,号称“鼓励棒”,于是归杭的感觉顿时就是:更瘆人了┌(。Д。)┐

要说归杭也是从小给老师打到大的,他不像姐姐那样,自幼就是老师眼中楷模一般的学生,成绩好,又机灵,轻易不吃亏的,归杭是个秉性淳朴的人,偏偏又贪玩,成绩时高时低,老师与家里人抓得紧一些,考试的分数就能高一些,倘若一时没有盯住他,那考分就如同乘滑梯一样,刺溜一下子就滑落了下来,从小也是给人恨得牙痒痒的。

小学初中的时候,因为归杭长得可爱,在那个还可以靠甜美的笑容打动人的年纪,他给老师打得并不重,看到别的同学给老师捏眼皮、捏嘴角、捏耳朵,甚至把耳朵扯到人踮起脚尖来,那样的惨烈,归杭都可以躲在书桌后面暗自庆幸,虽然自己的分数与那可怜的同学差不多,但是老师终究还是手下留情,没有用这么大的力气来“教育”自己。

然而当他进入高级中学,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十五岁的男孩子已经不再是蠢萌的幼年期,在“少年”这条大道上越走越远了,尤其是高中的老师面对的是学生升大学的压力,即使是小鹿那样圆圆的水润大眼,对于她们来讲也是没有作用的了,于是归杭终于体会到了同学们当年早已体验过的沉痛体罚,那痛楚实在太过鲜明,以至于他晚上回到家里,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有些红肿的手,表情分外凄惨。

何坤拉过他来,看着他那略有点像猪蹄的手,笑道:“以后读书可要用功了,否则又要挨打。”

归杭满腹委屈地说:“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我从前那些同学受罚之前,先在手上涂酒精红药水。”

青山雅光也笑:“这是事先做好战备吗?”

归杭一脸伤心:“从来没有打得这么厉害呢,握笔都有点吃力了,我和几个同学悄悄地说,以后要怎么办?有个同学和我讲,下一次挨打的时候,‘鼓励棒’打到手上那一秒,把手往下掉一些,就打得没那么疼了,不过动作也不好做得太大,给老师发现就不好了。”

何旭在旁边瞪了他一眼,说道:“分数上差了,给老师打了手板,也不说今后好好读书,不再挨打,反而是想着怎样扛,这个想法也真的是很古怪。”

松龄觑着母亲拿着喷壶去了院子里,便如同猫一样溜到归杭身边,悄悄地说:“小弟,我和你说,这个你可以用杠杆原理,捧着的两只手,靠近老师的那边手高一点,另一边稍微放低一点,越靠近教鞭的地方力气越小,打下来碰到另一只手掌上,就没有什么力道了,不至于这么惨。”

归杭恍然大悟:“对哦,学过杠杆原理的啊,原来可以这样用,以后就不怕老师打了,不过还是要装作很痛的样子,让老师开心一下。”

青山雅光的眼神顿时有点发直,看着松龄和归杭,片刻之后说道:“你们这样的努力与才能如果用在学习上,一定会有所成就的。”

又过了三年,民国六十年,台湾一个叫做古龙的人新出了一本书,叫做《流星蝴蝶剑》,这个人几年前开始写作武侠故事,已经出版了十几部书,青年人中年人爱看也就罢了,连正在读书的少年也喜欢看,这也是很容易想得到的,十几岁的学生正是一腔热血无处挥发的时候,整天除了考试就是考试,做不完的习题,生活其实是很苦闷的,在这样苦闷单调之中,自然格外想要找一个渠道来发泄,于是武侠小说就成了青春激情的一个出口。

在这一方面,家里对归杭一向约束很严,书柜上虽然有几本这类书,也很少让他看,毕竟归杭上下飘忽太过不稳,不像松龄那样靠谱,不过他到了这个时候,终于还是开了禁,在联考前那么紧张的时候,还买了一本《流星蝴蝶剑》,花了三个晚上全部看完了,然后合上了书,悠悠地说:“真的是流星只求瞬间灿烂,蝴蝶只求片刻鲜妍。”

青山雅光盘膝坐在一旁,听了这句话便是一愣:“古龙这个人深得武士道精髓啊。”

何坤咯咯地就乐了出来,简直是笑得前仰后合,归杭的嘴登时成了一个o字型,如同离了水的鲤鱼一般开开阖阖了几次,然后挠了挠头,说道:“莫非古龙先生真的读过《叶隐》?”

青山雅光那里有一些京都家中寄过来的书,其中就有《叶隐》,归杭虽然不太看那些书,不过毕竟书就在那里,好奇的时候也曾经翻过,看不懂的地方便央求舅舅讲解,每一次雅光舅舅都十分有耐心地给自己解说,往往最后还要很担心的加上一句:“这都是武家过去奉行的准则,现在已经不兴这一套了,只当做故事听听吧。”

确实,《叶隐闻书》不是单纯的教条说教,里面还有很多故事的,都是日本古代武士的

慷慨言行,归杭觉得有点像《世说新语》,然而《世说新语》偏风雅一些,表现的多是人的才情,是一种文采风流,《叶隐》则不一样,体现的完全是武家的质朴与毅然决然,虽然难免有一些狭隘顽固,然而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本来舅舅不说,自己还没发觉,此时听了雅光舅舅这样一句话,归杭恍然感到,确实有一点《叶隐闻书》的味道啊,只不过与时俱进,比《叶隐》更加吸引人。

何坤一只手撑在矮桌上,笑着说道:“归杭你要看打打杀杀,不必读什么金庸古龙,只要来看《叶隐》便好,那才是真正的经典,流传了几百年的,古典的东西总是显得格调高一些,这样子你的同学讲什么楚留香,你就可以讲赤穗浪人,保管唬得她们一愣一愣的。”而且还是异国情调呢。

归杭苦着脸说道:“是啊,而且也省了买书的钱。啊,舅舅,你最喜欢《叶隐》里面的哪一段?”归杭拉着青山雅光的袖子问。

青山雅光想了一想,说道:“思忖人心之厚薄,会扰得自己心烦。每日嘘寒问暖之人,一旦遇到对方染病逢灾,可能会避之唯恐不及。”

归杭登时有一点目瞪口呆:“就这样吗?”

“是啊,就这样。”

归杭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以为舅舅要说一些很勇决的话呢……”

青山雅光笑了一笑:“哪知道竟然是这样很寻常的世态人情对吗?”

归杭闷闷地点了点头。

青山雅光颇有一点感触,说道:“我忽然间想到当初战争的时候,前线的军人都十分谨慎,每一天都仿佛是最后一天,反而是后方情绪非常热烈,距离前线越远的地方,对于战争越是热情。”

归杭睁大了两只眼睛似懂非懂,过了一会儿才有点如梦初醒似地说:“难怪舅舅们都很少看武侠小说。”原来是从前真刀真枪都打过了,自然不稀罕这样纯粹是小说家坐在家里写出来的东西。

这时何坤说道:“距离联考没有多久时间,你也好该集中精神最后冲刺一下,万万不可松懈,再努力一下,成绩可能就会提高一档。”

归杭点着头“嗯嗯”了两声,青山雅光一推他的头:“好了,赶快去读书吧。”

见归杭仍有些勉强的样子,何坤便下了一剂猛药:“倘若考不中,你已经年满十八岁,可是要去服兵役的,两年的兵役啊,你自己想一想。”

归杭听他提到兵役,立刻仿佛给人用锥子扎了一下,瞬间仿佛头发都竖了起来,连忙到书桌边,头悬梁锥刺股,十分认真的了。

青山雅光看了也觉得有趣,如今的气氛可是与当年大不相同,从前在日本的时候,虽然也有人百般拖延不肯去服役,但是相当多的人还是以参军为荣的,尤其是战争初期的时候,情绪更为激烈,倘若是身体检查结果为乙等甚至丙等,那可是相当羞耻的,自己都觉得没脸见人,仿佛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台湾当年备战也是很激进的,如今随着时局气氛渐渐放松,像归杭这样的孩子便也多了起来,考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推迟服兵役,虽然在三十二岁之前总有一天要进入军队的,但是对于年轻的世代来讲,哪怕只推迟一天也是好的,更何况考入大学就可以足足推迟四年,今后再进研究所,就更向后推了。

从前青山雅光在军队里,年龄超过三十岁的人都被认为是“老家伙”,二十六七岁是体力最充沛的时候,假如一个人过了三十岁才服兵役,青山雅光可以想象到,那些新兵的班长会怎样看待这些人,那简直不能当做士兵来用,这些老年兵唯一能够训练出成绩的大概就是队列了吧?

联考的结果出来了,归杭没有考中心仪的学校,倒是也有私立的大学招他去,只是那间学校的风评不是很好,十分散漫之类,归杭又实在不想重读一年,于是青山雅光与何旭便忙碌了起来,为归杭申请日本学校,最好是京都的大学,那样可以有青山雅光的家里人就近关照。

忙了好一阵,将资料都传了过去,终于等待到对方的答复,归杭的成绩其实也还算可以,他在日本有联络人,自己本身日语又流利,堪称第二母语,连语言学校都不必读了,到了那边就可以直接上课,种种条件加总在一起,比起其她人有一些优势。

听母亲何旭问着:“那边的农艺学专业有一个名额,你愿意读吗?”

归杭放下手里的书,说道:“哦,妈妈,那么我就读农艺学吧。”

何坤实在有点忍不住了,摇着头说道:“归杭,为什么不自己和学校那边联系?你一口日语学来干嘛?将来在日本讨饭的时候没有语言障碍吗?好不好的居然先找了个女朋友,倒是很能抓紧时间的,家里人为了你的学业整天忙碌,你得了这个空闲去谈女朋友,都是正在读书的年纪,整天情情爱爱的,能是什么上进的女孩子?你自己倒也是罢了,已经是这个样子,不要再拖累了人。”

见弟弟一脸委屈,想反驳却又不敢说话的样子,松龄在一旁咯咯笑道:“舅舅,其实归杭的女友倒是蛮不错的,在淡江大学读书,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

我曾经见过的,清清秀秀的一个姑娘,闽南人,但是对外省人没有什么偏见。”

何坤:原来归杭居然是个姐控,偏爱找姐姐型的,这样也好,年纪大一点的女孩子比较成熟,不至于跟着归杭一起歪。

“哦,原来是闽南人啊,这样子倒是番薯和芋仔配在一起了。”

松龄乐着道:“好呀,两样都是我爱吃的。”

青山雅光笑着轻轻摇着头,要说台湾的一些语言也是有趣,用“番薯”来代指本省人,“芋仔”指代这些随国军来台的外省人,听起来都有一点憨态可掬的样子。

归杭的学校定下来不久,松龄也接到了美国的通知书,即将去美国留学了,又过了两周多的时间,姐弟两个分别登机,一个飞往大洋彼岸,另一个飞越宫古海峡,去往日本的京都。

她们两个人纷纷离家之后,无路是母宅还是何坤与青山雅光这里,都立刻冷清了下来,从前总是有年轻人吵吵闹闹的,如今格外地宁静了。

这一天晚上,青山雅光洗过了澡,坐在廊下看着黑蓝天空中的星星,颇有些寂寞地说:“松龄和归杭都走了啊,房间里一下子显得空荡起来,从前有的时候会觉得她们有点吵,可是现在……”只剩下草丛中的蟋蟀唧唧地在叫了。

何坤坐在他的身边,揽住他的肩膀,揉搓着他的耳朵,笑道:“现在还有我吵你啊,就在你的耳边,嗡嗡嗡嗡嗡嗡嗡……”

听他这样学蜜蜂叫,青山雅光噗嗤一笑,眉宇间原本的落寞也减轻了许多,转头看向何坤,纵然岁月的沧桑已经爬上了眉梢眼角,然而那一股清气仍在,当年的俊朗也并没有完全消磨,虽然难免有些剥蚀,但也因为时间的沉淀而显得更为温厚。何坤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一个性急的人,如今这个年纪,思虑愈发周详,处事的手段也愈发圆融,两个人日常之间的相处简直是自然而然的,已经堪称水乳交融,不再需要刻意宛转迂回,因为已经熟知对方的禀性。虽然不像是二三十岁那样激情满溢,然而却仿佛酝酿了许久的大吟酿,口感醇厚而不刺激,是那样的回味绵长。

见青山雅光面上的忧郁逐渐消退,何坤便笑着说:“雅光,我有一些话,想要和你到房间里面说。”

青山雅光看着他那缠绵温存的深情,自然知道他是要和自己说什么话,于是很顺从地便站了起来,与何坤一起走进了房中。

青山雅光这时想到,两个孩子飞走了,自己诚然难过,可是何坤也是她们的舅舅,一时间自然也是非常失落的,甚至可能比自己更不适应,在这样的时候,自己也应该好好安慰何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