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虾是樱花人是武士

第四十五章 虾是樱花人是武士

青山雅光看着杯子里的淡牛奶,转过头去又看了看何坤手里的啤酒,神色间颇有一些郁郁:“我只是比你年纪大了一岁,为什么就要好像老人家一样,连喝牛奶都要兑水?”

何坤悠然地摇晃着手里的啤酒罐:“因为前一阵你说胃痛的。”

“当过军人的人,很少有不胃痛的。”

“我的胃倒是还好。”

看着何坤那夷然自若的样子,青山雅光的心情瞬间简直堪称郁闷了:“无论如何也该以身作则一下吧?”

何坤噗嗤便笑了出来:“我又不是你的长官,为什么要以身作则?”

青山雅光给他堵得只顾颤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在日本倒是有一句谚语:“领导者实施有效领导的基础是以身作则”,不过在士官学校里面,他所学到的领导方式却不是这样,指挥官的作用是要集中所有人的力量,协调统一团队,以完成肩负的任务,并不是与士兵做同样的工作,共同担负劳苦,烈日之下一起汗流浃背的镜头在电影上倒是很感人的了,体现出浓浓的情谊,然而那并不是有效的领导方式。

只是如今无论从怎样的领导学理论,都与何坤没有关系,因为他与自己压根儿不是上下级关系,当然青山雅光也并不想要那样的关系,唯一让青山雅光难过的是,不知道该怎样劝说何坤与自己同甘共苦。

自从去年初冬的时候,母亲提到自己的身体问题,要自己少喝酒,从那之后何坤就更加留意了,偏巧就在那一次之后不久,青山雅光有一天突然发作了胃痛,何坤赶紧陪他去了医院,检查之后发现有胃炎,好在不是很重,医生给开了药,还叮嘱要戒酒,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从那以后青山雅光便连啤酒都没有碰过,至于刺激性的饮食,茶叶换成了大麦茶,食物倒是罢了,无论是日式餐食还是杭州菜肴,都是清淡为主,只要注意食物的软熟就可以了。

从那以后,青山雅光的人生就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堪称修身养性,简直比佛门还要严格。

有一次他这样感叹的时候,何坤将啤酒罐放在一旁,搂住了他笑道:“日本的僧人确实是很舒服的,可以喝酒吃肉,还能结婚,相比之下,中国的佛子可是太过清苦了。”

青山雅光:所以我现在算是什么?日本和尚在中国吗?

此时见青山雅光又有些难过的样子,何坤便笑着将啤酒放下,搂抱住他的身体,嘴唇凑近了他,亲吻了起来,青山雅光吮吸着何坤的双唇,淡淡的啤酒香气从何坤唇齿之间传了过来,这样也算是沾了一点点酒味吧,对于自己来讲也如同开斋一样。其实青山雅光并不是一个嗜酒的人,从前即使好一阵时间不喝酒也无所谓,只是自从发了胃病不好再喝酒,他就格外想念起来,总觉得受到束缚,很有点委屈的心情,被迫不能喝与自己不想喝是完全不同的啊。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外面一阵拍门声,何坤一听,连忙过去开门,打开门来一看,只见门口的归杭身体左右摇晃,摇摇欲坠,仿佛马上就要摔倒一般,何坤连忙一把扶住他,把他带进了厅中:“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青山雅光给归杭倒了一杯水,归杭说了声“谢谢舅舅”,接过水杯来,大口大口地喝了进去,青山雅光还在一旁说着:“不要着急,喝得太快了对身体不好。”

看着侄子在榻榻米上软成一滩泥的样子,何坤摇了摇头,道:“你这到底是远足,还是长途行军去了?就是到郊外走一遭,怎么好像千里跋涉的一样?这样子东倒西歪,简直是残兵败将啊。”

归杭瘫在那里,声音凄凉地说:“舅舅啊,真的好辛苦啊,我走得脚上都疼了,一直走一直走,总是没有休息的时候,好不容易说可以歇一下,结果有树荫的地方都给别人占了,我们这些走得慢的只好坐在太阳底下,好晒啊!”

何坤点点头:“这样子确实有点过分了,‘德义是战斗力的重要因素,经常想到其她部队的方便,比如独占宿舍和物资的行为,尤其应当谨慎。这就是所谓的‘飞鸟不污其迹’。’这些孩子们还是不懂啊。”

青山雅光:雄々しく床しき皇军の名を、异郷辺土にも永く伝へられたきものなり。英勇而令人怀念的皇军的名声,也被永久地传播到异乡边疆。

战阵训用到这种场合,怎么看怎么奇怪啊o(╯□╰)o

这一天是周日,本来应该是去母亲那边的,如今随着两个孩子逐渐长大,连归杭都已经十二岁了,上学不必再接送,因此平时两个人也就不是每天过去,只是周日或者节日里的时候到母亲那里,平时偶尔也过去一下,比如阿旭烧了什么好菜,叫两个人过去吃,也或者自己买了什么好东西,送过去那边。

今天归杭的学校组织假日远足,因为舅舅家里比较近一些,解散之后他便先来这里落脚,不过看他此时那仿佛没了骨头的样子,估计是很难再动一动的了。

于是青山雅光便关切地说:“归杭,不如今天就在这里吃晚饭吧,现在已经四点多的时间,再过一阵就好该吃饭了。”

归杭凝聚起最后的力气,一把拉住他,哀嚎道:“舅舅,我今天晚上想睡在这里,脚好痛,一步路都不想走。”

何坤听他这样说,便坐到茶几旁去给妹妹打电话:“阿旭吗?我是哥哥,归杭已经到了我们这里,说太累了想今天住在这边……嗯嗯没有什么麻烦的,刚好巷子口有便利店。啊松龄,你也要过来吗?好的把归杭的东西送过来。”

半个多钟头之后,松龄蹦蹦跳跳地地进了门,将一个包裹放在茶几上,那里面装的是归杭过夜要用的东西,然后就趴在榻榻米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奄奄一息的弟弟,归杭本来还没什么,毕竟太过劳累,正在担心是不是脚上磨起了水泡,但是过了一会儿也有一种毛毛的感觉从尾椎骨升了起来,转过脸来颇为惊恐地问:“你在看什么?”

“看肉虫。”

归杭登时哀嚎了出来:“姐姐啊,我都已经这么惨了,你还要洗刷我!”

松龄用手扇着面前的空气,说道:“小弟,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洗澡?出了这么一身的汗,身上一股味道呢,酸溜溜的,好像人家的馊水一样。”

归杭翕动着鼻翼在自己身上闻了闻:“我怎么不觉得?”

松龄咯咯笑道:“这就叫‘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这时何坤站起来也说道:“归杭,姐姐已经将衣服拿来给你,你也好该洗个澡了,等一下就要吃饭,我们今天要吃虾的,那么漂亮的樱花虾,你忍心一身汗味地来吃吗?”

归杭一听他提到樱花虾,这一下是无论如何不得不挣扎着起来了,他可是知道“樱花”这两个字在雅光舅舅心中的分量,那简直就代表了日本,因此连樱花虾也有了不同的含义,虽然说吃这种虾之前不必特意香汤沐浴,但是自己一身汗味,确实也很影响气氛,而且休息了这么长的时候,体力恢复了一些,这个时候他便也感到身上黏糊糊地有些难受了。

归杭抱着衣服就进了浴室,当他洗完了一个澡,换了干净的套头衫和短裤走了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就感觉到,太清爽了,原本身上好像抹了一层粘液,如同鳗鳅一样,鳗鳅倒是没所谓,但是自己可是真的很不舒服啊,如今终于洗干净了,虽然方才勉强爬起来去洗澡,感到十分艰难,然而现在洗过之后就觉得,真的是值得啊,不但身体舒服了,而且还仿佛更加有了力气,连疲劳都飞走了许多。

饭菜一样样端上桌面,每个人面前一碗樱花虾炒饭,那里面还放了鸡蛋、肉末和青葱,色泽和香气都十分的诱人,另外还有四样小菜,蒲瓜蚕豆之类。

青山雅光看着炒成淡黄色的米饭之中红色的樱花虾,真的是睹物思乡呢,单单是樱花两个字,就让自己感动起来了。在日本的时候,青山雅光也吃过樱花虾,本来老一辈们是以为只有日本有这样漂亮的虾,虾壳是迷人的樱花色,在西洋人看来大概是玫瑰色吧,而且每当夜晚,虾身还会发出点点荧光,对于航行于海面的渔船,实在是很有一点奇幻色彩的景致,如同海面上泛起了一簇簇水晶宝石。

后来占领了台湾,才知道台湾也有这样的虾,自己在京都的时候也曾经听说过台湾的樱花虾,本来台湾对于自己是很陌生的,然而一听到樱花虾,就感到与那远方的岛屿似乎有一种奇异的缘分,后面自己终于来到了台湾,到如今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几年。

青山雅光吃了几口饭,对松龄说道:“松龄多吃一些,课业很沉重吧?”

松龄笑着说:“自从开学之后,确实更紧张了一点,明年就要联考呢,大家都很努力,不过舅舅放心,我还顶得住。”

青山雅光笑着点点头,松龄这孩子有一点非常好,就是身体一直非常健康,从小胃口就很好,虽然吃东西也比较喜欢精致口味,但是基本不挑食,连肥肉都吃得下的,所以个子高高的,身体很结实,在学校里极少请病假,虽然有体力和脑力之分,然而即使是动脑,也是离不开体力的,松龄就有一个同学因为体质略差,时常生病,很影响课业。

何坤也是给自己讲解过红楼梦的,青山雅光的感想是,林黛玉最值得钦佩的,不是她多么的有才情,而是身体那样差的情况下,还能读那么多的书,那是要怎样的毅力才能够坚持下来?

这时归杭眨了眨眼睛,似乎突然间发现了一件很稀奇的事情:“好奇怪,人家姐弟两个的名字,不是都有一个字相同吗?就显得很亲密的样子,为什么我和姐姐两个字都不同?”

松龄眼睛一亮:“我记得是曾经给你取名叫做龟龄的,真是可惜,多好的名字。”

归杭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祖母的督导之下,对于国学也是有一点底子的,很快便想到了“龟龄鹤寿”,虽然本来是个很好的意思,但是真的让自己当乌龟,自己是不干的,他顿时一脸哭相:“我不要!”

何坤和青山雅光都在一旁不住地笑,归杭从小给姐姐揉捏到大,一个不留神就要给欺负,也真的是很可怜的了。

吃过了晚饭,松龄很快便回去了,她并不轻松,一个暑假都在补课,如今刚刚开学,课业也很吃紧,

归杭便与两个舅舅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着手上的书。

客厅里一时间十分安静,何坤在看三大张的中央日报,他家里只订了这一种报纸,反正其她的报纸也都是差不多的内容,第一张是政治新闻,都是当局定好调子的,第二张是民生社会新闻,第三张是娱乐版,整份报纸字很多,图片很少,看起来也仿佛和看书一样;青山雅光则坐在一旁,钢笔尖不住地动着,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归杭趴在他旁边的桌面上,看着笔尖一列列书写下来,忽然想到自然课养的蚕宝宝,蚕宝宝吃桑叶的时候就是发出这样的声音,如果许多蚕放在一起,那声音简直好像下雨一样。

青山雅光虽然已经五十岁的年纪,相貌仍然俊雅,尤其是读书写字的时候,仪态愈发恬适温和,二十年的时间,军人的气质在他身上逐渐消退,如今的青山雅光,文雅的气息越来越浓,如同常年从事文职工作的人。

归杭看着看着,忽然间便问出一个问题:“舅舅,雅光舅舅,今天有一个伯伯和我们说,当年他们在战场上的时候,日本士兵因为要表现武士气概,在拼刺刀之前会先退掉子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直接开枪不好吗?”

青山雅光的笔顿时便停住了,归杭的这句问话勾起了他二十年的心事,不由得微微地竟有些怔住了。

何坤在一旁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人,他到底打没打过仗啊?日本武士道是让人不要命,但并不代表愚蠢,日军白刃战的时候确实先退子弹,但并不是为了武士道的纯粹,而是为了避免误伤己方的人。还真以为战场上有那么迂腐呢?这种人要是当军官,能害死一帮自己的人。”

青山雅光也苦笑着说:“《步兵操典》确实有那样一句话,拼刺刀时,必须退子弹,主要原因是,三八式步枪的穿透能力很强,白刃战危急的时候,日本军人开枪射击对方,子弹穿透了对面敌军的身体,但是还会继续飞,这样,常常会击中近身混战中的同伴,所以操典中才进行了这样的修改。武士道并非主张无谓的牺牲,死亡在武士道中虽然具有一种樱花凋落般的美感,但也并不是教人故意去寻死,武士的死亡一定是要有本身的意义,倘若只是为了追求尘世中虚妄的名声,为了一些含混暧昧的动机而去求死,比如一些轻狂的年青人,只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要抛弃一个人最为宝贵的生命,这是十分轻率不成熟的,荣誉本来纯金的质地,却掺上了铅锡之类劣等金属,这样的人是应该受到世人嘲笑的。”

何坤:确实是的,如果武士道只是让人求死,日本人也就不侵略中国了,发动侵华战争就是为了日本人更好生存。

何坤看着自己这天真单纯的傻侄子,谆谆教训道:“战争之中讲不了那么多的英雄气概,双方都是尽量破坏的,比如说,当国军撤退的时候,就告诉铁路附近的村民,可以把枕木拆下来自己用,我知道日军也是怂恿中国人割国军的电话线,推倒电线杆,民众之所以都很积极,是因为缺乏燃料没柴烧。”

青山雅光也十分感慨:“我在中国的有些地方,感到真的是艰苦啊,到处都是荒地,连草都没长多少,更何况是树林,当地的农民就靠割这些稀稀落落的草,来当做唯一的燃料,我当时感到很好奇,有一些树,比如说杨树,成材很快的,为什么不肯种一点,用来当柴烧呢?那样就不必苦于没有燃料了。后来看到遍地战火,便想到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当地人才不愿计划得那样长远吧,自己的一番努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毁于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