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十二月下旬,阮经武坐在情报处办公室里,手上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中国文件,是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批转总政治部的,大标题是《关于志愿军被俘归来人员问题的复查处理意见》,这是中发(1980)74号文件,九月下旬发出的,不过越南这边直到三个月后才得到,然而鉴于双方如今的关系,这也算是效率很高了。

文件前面写的是:

“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各大军区省军区野战军党委、中共各部委国家机关各部委党组,军委各总部各军兵种党委、各人民团体党委:

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同意总政治部《关于志愿军被俘归来人员问题的复查处理意见》现批转给你们,望照此执行。

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

1980.09.27

(此件发至县团级)”

阮经武默默地看着那首页的文字,中共这是真正开始拨乱反正了,过去几十年沉积下来的问题如今都要重新审视,很多朝鲜战争的中方归国战俘都已经行动起来了,自己曾经担心的越战之中的中国战俘回国可能受迫害的事情应该也不存在危险了,所以自己现在应该和黄振烨说明一切,通过外交渠道将他送回去吗?对于一个失忆的人,中国政府应该不会太过追究的吧?毕竟中共现在的主旋律是改革开放,人的思想已经在逐渐变化,开始接受西方现代思想,对于这样的情况应该可以体谅的吧。

阮经武摇摇头,两个人之间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他是绝不会让黄振烨离开的,更何况现在越南也需要这样的专业工科人才,工厂领导对黄振烨十分看重,虽然对他的华裔身份有所顾忌,但现在越南经济已经很艰难了,她们已经没有资本再继续浪费这已经少得可怜的人才,更何况黄振烨还记忆受损,对于中国的概念已经很模糊了,不用过于担心他会像钱学森那样研制核弹报效祖国。

呃~虽然当年钱学森是在提出入籍归化想要获得绿卡的请求被拒绝之下才回的国。

晚上回到家,阮经武半句都没有提这件事,而是拿出一封信来笑着说:“母亲和妹妹又写信来了,她们在问我们今年春节能不能回家住几天?都很想看看你。”

黄振烨马上明白了,只看照片和书信文字当然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看看活的。

他抽出信来一边看一边说:“我也很想去看看母亲妹妹呢,春节连休应该有五天假期,再请上一两天假,我们首尾三天坐火车,中间还能住三天,如果是最后一个工作日当天晚上就乘车去西贡,就又能多出来一天了。”

阮经武点点头,这个计划确实不错,有效利用时间,如果那个时候情报部没有特别的事情,不像上一个春节那样要求大家都坚守岗位,自己也是很想回家里一次的,阮经武也很期待把黄振烨介绍给亲人认识。

黄振烨看着格子纸上面那清秀有力的文字:“振烨我的孩子,得知你们在国庆日那天去游湖,我也不由得想起当年与经武的父亲一起去河内游玩时的情景,一转眼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我还记得那时在河内餐馆里吃到的炙鱼脍非常鲜美,胡志明市的鱼类也是不错的,有一种‘象耳鱼’,炸来吃非常香酥可口,如果你们今年春节能够回来,我和阿钗会想办法买一些象耳鱼炸给你们吃。河内的气候比南方这边要冷许多,如今已经到了冬季,天气凉下来了,一定要注意保暖啊……”

黄振烨看着看着,眼中就有雾气弥漫了起来,他对自己的母亲已经没有什么记忆,现在想一想,如果自己现在在母亲身边,应该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这时阮经武端了晚饭上来,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母亲提到了炙鱼脍,只不过现在的餐馆都已经是国营的了,很贵,味道也很一般,我还是更喜欢过去那些小馆子,每一家都有自己的滋味,西贡从前也有很多小吃的,等经济好转了,在那里游玩就更有趣了。”

“我们要置办一些什么礼品带回去呢?西湖虾饼倒是很好的,是河内的特产吧,不过可能不太容易携带。”

阮经武一笑:“年前部队发的过节物品带回去一些就好了,毕竟就算是快车也要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呢,虾饼带回家里已经不新鲜了。”

黄振烨“嗯嗯”地点着头,心中却仍然在想,毕竟是自己第一次去阮经武的家里,总要带一点特别的东西才好。阮经武一看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知道他心中另有想法,不过这个时候自己也不好多问,第一次见家长,人难免要紧张的。

吃过饭后,两个人就开始写回信,黄振烨趴在书桌上一笔一划工整地写着罗马字母,阮经武靠在他身后,下颏就抵在他的肩膀上,只见黄振烨写道:“母亲,妹妹,你们好!经武和我也非常希望这一次过年能够回去家里看望你们,河内如今的天气还不是很冷,请不要担心。如果我们今年能够回去,如今提倡全民节俭建设社会主义,也请母亲和妹妹在生活上不要为我们太过费心……”

自从四月那一回黄振烨第一次给武氏琳和阮氏钗写信之后

,下一次对方写信过来就直接叫自己为“孩子”,阮氏钗也称呼自己为“哥哥”,所以黄振烨很顺其自然地在那一次的回信之中将“伯母”改成了“母亲”,越南人的家族意识非常强,对方既然已经表示接纳自己,自己就要努力融入进去。

阮经武看着他的落笔,心中想着这个人也很讲究措辞啊,颇有政治头脑,心中的想法落在纸笔上不说现在物质匮乏生活艰难,而说节俭建设国家,就算这封信受到检查,也落不下什么把柄,显示出的倒是十分爱国的样子。

“经武腌制的酸萝卜非常好吃,配着酸萝卜能吃下好大一碗木薯饭,他说这也是得自母亲的真传,非常感谢母亲。我也曾经按照他说的办法腌过一次,然而不知为什么几天之后居然长出绿绿的毛来o(╥﹏╥)o……”

阮经武差点笑出声来,好可怜,好委屈,好桑薰(#^.^#)

黄振烨似乎也感觉到了搁在自己肩头的下巴在高频震颤,便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阮经武虽然被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却也并不觉得难为情,撮起嘴唇来对着他的脸便开始吹气。黄振烨伸出左手的食指在他额头用力一戳,真是太过分了,人家还没求安慰求抚摸呢,你就在这里笑。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号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晚上下班后,黄振烨匆匆走出工厂,阮经武已经等在厂门口,两个人提着事先已经收拾好的东西,连宿舍也不需要回,乘车直奔火车站,晚饭就是在车上随便解决的。

火车缓缓开动起来,然后逐渐加速,向着南方奔驰而去。黄振烨坐的是一个靠窗的座位,很方便向外面看风景。因为电力紧张,因此万家灯火的景象不存在于市区之内,更不存在于市区之外,铁路沿线高高矮矮的房屋里只有星星点点微弱的光线,很多应该是烛光,放眼望出去是一片漆黑的天幕,看上去愈发显得夜色沉沉,有一种荒凉落寞的况味,让人心里酸酸的。

河内距离胡志明市有一千一百多公里,火车的速度本来就已经很慢,偏偏路上又不时停车,也不知是前方出现了故障还是临时给其她车辆让路,就这样走走停停,本来应该第三天早上六点到站的火车硬生生拖到了八点,推迟了两个钟头。

绿皮火车停靠在胡志明市车站之后,乘客们拿起大大小小的包裹匆忙地往车门处挤,一窝蜂地下了车,车辆晚点两个小时啊,接站的亲友们肯定都已经急坏了。

黄振烨和阮经武提着皮箱旅行袋也顺着人群走出车厢来到站台,黄振烨伸长脖子四处看着,努力寻找与照片上的母女二人相貌类似的人,阮经武眼神向四面扫着,不多时就冲一个方向挥手,高声叫道:“母亲,阿钗!”

黄振烨转过头往那边一看,只见两名穿着灰绿色制服的女子也在向这边招手,并且正在人群中挤过来。

双方很快汇合到一处,黄振烨跟着阮经武就叫“妈妈,妹妹”,武氏琳上下打量了一下黄振烨,笑道:“真是个好孩子!这一路很劳累了吧?快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阮经武笑着说:“没想到居然延迟了两个小时,让你们久等了。”

武氏琳说:“这都没什么,你们这一夜坐在那里一定没睡好,回去吃点东西就先休息一下。”

阮氏钗眉飞色舞地说:“能看到你们就好了!赶快回家去,我给你们做米粉吃!”

半个多小时后,她们终于回到武氏琳的家里,武氏琳安排着他们赶紧洗脸刷牙,阮氏钗就忙着在厨房里做早餐。

当早饭端上饭桌的时候,阮经武和黄振烨已经洗漱完毕,这时武氏琳也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原来那身类似劳动服的制服,而是一套非常优美的白色立领奥黛,绸缎的质地,上面绣着一簇淡雅的花纹,这一套奥黛将武氏琳的形象一下子改变了很多,再配上盘着的发髻,让她原本的优雅知性气质展露得极其充分,与方才那灰黯无光毫无特色的样子截然不同。

阮氏钗笑着说:“本来我也有一件奥黛的,只是这几年我长了一点个子,显得有些小了,现在要找师傅做一身也不容易。”

武氏琳稳稳地说:“就算是做出来,你也没办法穿到外面去,只能在家里穿穿,你那样的急性子不是要憋死了么?除非是结婚的时候才能公开穿那么一回,可是你如今连男朋友也没有呢。”

阮氏钗撇了撇嘴:“结婚就为了穿奥黛,那还是算了吧,我就在自己家里穿穿也挺美的,如今不是又多了一个人欣赏吗?我现在就去换上。”

看着阮氏钗风风火火地去换奥黛,黄振烨也笑了,他是真的喜欢看这种优雅飘逸的服饰,然而他来到河内虽然已经一年多了,也只不过看到过两次,都是在婚礼上看见的,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越南还有这样的服装,人穿上之后精气神立刻就不一样了。平时走在街上,满眼都是同一款式颜色暗淡的劳动制服,让整个人显得如同霉干菜一样,空气中散发着一种发酵的气息,就好像自己腌的萝卜一样。

不要说别人,就连黄振烨自己,穿上这样的衣服也感觉到生命力被不断抽取,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管子从自己血管里抽

出血液来,虽然看不见,而且十分缓慢,但那种精神力的流逝却是他真切感受到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走在街上看到的人,包括自己在内,都有点憧憧鬼影的感觉,好像身边经过的都是人皮傀儡,半死不活,十分的压抑。这种时候他就分外渴望见到阮经武,起码这个人还是带了许多活气的。

阮氏钗做的米粉非常不错,虽然如今物质匮乏,但是她们也已经竭尽所能了,居然是牛肉米粉,虽然那牛肉非常少,然而也已经很难得了。新鲜的牛肉被切成极细的肉条,与热汤搅拌后,淡褐色的肉馅表面还透出一点生肉的鲜红,大半烫熟了,还带着一点生,米粉里还放了洋葱和泡菜,吃起来味道很足。

阮氏钗笑道:“牛肉我放了半熟的,不知道振烨哥哥能不能吃得惯,如果不习惯的话我就把它煮成全熟。”

黄振烨笑着说:“很香!经武也做过这样的米粉,我很喜欢吃,这样半熟的牛肉很鲜嫩,辛苦妹妹了。”

说实话这样的牛肉粉当初第一次吃的时候,确实让黄振烨感觉很好奇,他虽然对于自己过去的经历一片模糊,但并不是变成了白痴,一些知识记忆还是有的,比如食品方面,他过去似乎确实不曾吃过这样的半熟牛肉,所以阮经武那一次把碗端到他面前,黄振烨起初看着那纤细的带了些生肉色的肉丝有些犹豫,不过尝了一口之后便彻底爱上了,太滑太嫩了,非常好吃,阮经武当时还很遗憾没有牛骨来熬汤,否则会更鲜美的。

阮氏钗听了他这话,冲着阮经武就嘻嘻嘻地笑,阮经武对着她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

吃过饭后,阮经武将置办的年货拿了出来,基本上都是罐头之类,黄振烨也连忙将一个盒子从旅行包里取出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黝黑的铁质烛台,虽然上面没有雕刻什么花纹,然而看起来非常古朴,十分大方。

“妈妈,我用生产剩余的材料做了一个烛台,虽然家里应该已经有了,然而这是我自己切割焊接的呢。”

阮经武看了他一眼,难怪这些天神秘兮兮的,拿回来的盒子收在柜子里不肯给自己看,不过……

武氏琳马上明白了阮经武担忧的事情,接过烛台来,说道:“振烨的技艺真的很好啊!据我所知,如今全民节约,不能浪费任何一块铁片,工厂里的生产纪律抓得很严啊。”

黄振烨笑着说:“妈妈放心,我和主任报备过,材料付过钱的了,我们山主任是强兄弟的叔叔,强兄弟和我关系很不错的,山主任对我也很好。”

的确,这一次升技术员,主任阮青山就帮了很大的忙。

大家一听,这才放了心,武氏琳一边欣赏烛台,一边催着他们两个赶紧回房间休息。

黄振烨非常不好意思地尾随着阮经武进了他的卧室,两个人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方才见到亲人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时候才发现,一整夜的火车颠簸真让人很疲倦了,尤其是那坐着睡觉的姿势让人十分不习惯,阮经武倒是还好,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坐在那里也能睡得不错,黄振烨就不行了,歪靠在椅子和车厢壁板的夹角那里,一心想着家里的床铺,他从没觉得一张简单的床是那么的亲切,即使是行军床这时都让他分外感觉到可亲,在山间营地里的时候,自己也是有床可睡的,所以就加倍盼望快一点到西贡。

阮经武躺在那里,戳了一下他的头,笑着数落道:“原来是自己车削了一个烛台,我说怎么那么神秘,就是不肯给我看。”

黄振烨脸一红:“人家不好意思嘛,什么都拿不出来,只有这一点手艺。啊,妈妈和妹妹穿着奥黛真好看,虽然这样布尔乔亚风格的衣服不符合劳动人民的本色,不过……我就是喜欢布尔乔亚。”

阮经武咯咯乐了,说了一句:“从奥黛可以看到西贡往日的一些影子。”

其余的话他就没有说。自从越共占领了西贡,统一南北越,奥黛作为一种腐朽堕落的、体现南越资本主义的、布尔乔亚式的、与邪恶美帝紧密相连的文化符号就在西贡消失殆尽,当然在整个越南也几乎看不到了,那是阮经武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西贡,旧日的光影深深地烙在他的骨子里,无法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