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广西境内一个封闭的营地中,首批归国的四十三名中国战俘军人正在这里接受隔离审查,虽然时代已经翻过了一页,然而例行的询问还是必要的,尤其是448团带队投降的军事主官,他们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罗爱庭从淋浴室里出来,在更衣室里穿着衣服,他想到了自己刚刚回归的那天,祖国立刻安排了他们这些满身污垢的归来者去公共浴池洗澡,他听到招待员问一个监守的军人:“这些人从哪里来?”那个战友很生硬地说:“不知道,大概是去执行了什么特殊任务吧。”

被遣返战俘的身份是保密的,罗爱庭苦涩地想着,如果让那个招待员得知这一批人是战俘,恐怕连热水都不会放给他们洗的,虽然时代在变,但是过去时光的身躯依然沉重地拖在现在光影的后面,旧时代强大的惯性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的。

这时他忽然听到两名战友在聊天:

“回到祖国才总算能吃上饱饭,当初在越南上顿木薯饭下顿玉米渣的,把人简直饿成了竹竿,好在当时我负责送饭,每次有肉的时候就在副参谋长和李指导员他们的饭里面多藏一坨肉。”

罗爱庭转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位连长,姓刘,之前被关押在柑榶A所。

另一个人叹息着说:“最惨的就是小田了,伤在屁股上,偏偏还感染生蛆了,我都不知道苍蝇什么时候在他屁股上下的崽儿,真可怜啊,整天只能趴在地上,最后就活活疼死了,二百多人中只有他没有回来。”

罗爱庭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问道:“你们有没有和越南人说小田的事情?他们这样做是虐待俘虏,要受国际谴责的。对了不是有红十字会过去查看吗?你们有没有和他们说这件事?”

那两个人顿时有些尴尬,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刘连长说:“当时我们以为红十字会里面的都是苏联人,所以就没敢说。”

罗爱庭一听,看看人家,毕竟不愧是当连长的,瞧这政治觉悟和敏感度,水平就是不一样。

“就算是这样,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对越南人抗议,不自己照顾一下小田?”

旁边那个人说:“我们当时自身难保,没有办法。”

“你们有人在厨房里做事,偷一点盐巴给他洗洗伤口总能做得到吧?如果这样做了,他可能还能活到回国的一天。你们给军官饭碗里多藏一坨肉,当时有没有给小田藏一坨?他是伤员,需要营养。”罗爱庭的语气已经有些愤慨了。

那两个人到这时已经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了。

罗爱庭得不到回答,就明白了他们当时是怎么做的,越南战俘营里面非常艰苦,吃不饱饭,因此难免发生偷饭抢饭的事情,被越南人抓住吊着打、站坝子这样的事情就不说了吧,为求自保不敢抗议这个也是人的求生本能,然而一个重伤的士兵居然连多一口肉都吃不到,没受伤的军官倒是营养补充得比他还多一些,自己也是士兵,很容易自我代入,因此听到这些简直感到义愤填膺了。

所以黄振烨的事还自己说什么?一个字都不说了!按失踪报上去,他的家属还能领抚恤金呢!

六月二十二号是最后一批战俘交接的日子,二十一号晚上,伍元朗叫容明远来医务室帮忙,容明远来到那里,只见那里一个伤员也没有,这是可以意料的,因为伤患基本上前两批就已经全部遣送回中国了。

因此容明远一脸疑惑地问:“伍少尉,请问伤病员在哪里?”

伍元朗指了指自己:“在这里。我今天一不小心擦破了手,你来给我消一下毒。”

容明远检查了一下伍元朗冲自己伸过来的手,见上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伤口,其实只是破了皮,基本上没有流血。容明远轻轻咳了一下,还是按照标准流程给他消了毒。

伍元朗处置好了伤口,就拿过两听啤酒,一听递给容明远,另一听自己拿了,下酒菜是一碟烤肉。

伍元朗喝了一口酒,说:“明天你就要走了,这啤酒就当是给你送行吧,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不过还是凑合着喝吧,毕竟也是酒。经武说他家乡的啤酒好,我以后是一定要去喝一喝的,希望你将来也能来尝尝,哦他老家是胡志明市。”

容明远听了,立刻想到中国曾经传唱广泛的那首歌:“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共临东海我们友谊像朝阳。共饮一江水朝相见晚相望,清晨共听雄鸡高唱,啊……共理想心相连,胜利的路上红旗飘扬!啊……我们高呼万岁,胡志明毛泽东!越南中国团结紧队伍强!打击敌人我们并肩战斗有力量!兄弟情义长前进路上不分离,啊……共理想心相连,列宁的路上红旗飘扬!啊……我们高呼万岁!胡志明毛泽东!我们高呼万岁,胡志明毛泽东!”

之前那么多年一直是宣传中越之间是铁一样的友谊,然而突然一天风云变幻,越南立刻在中国人眼里成了霸权国家,侵略柬埔寨,事实上战争动员初期确实就是这么说的,宣传人员揭露、批判苏联、越南的霸权主义的野心,揭露他们狼狈为奸共同勾结的目的是为了包围、遏止我国的阴险用心,认识苏

修亡我之心不死和越南充当其马前卒和走狗的丑恶嘴脸。

然而这种论调的动员效果并不好,毕竟中国与越南之间有几十年的感情惯性,突然一下子要变脸仇恨越南、激励战斗热情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许多战士连柬埔寨在哪儿都不知道,对越南的地理位置倒是比较了解,人与人一旦熟悉,就容易产生感情,所以让他们为那连影子都没见过的柬埔寨主持正义,说实话真没那么大的动力。

不过到了今年一月底的时候,论调就变了,说这是自卫还击保卫边疆,至于支援柬埔寨的说法则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减少,直到最后基本上就听不见了。本来容明远也是深信不疑的,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一些想法不由得也有些动摇。

他将啤酒罐凑到嘴唇边喝了一口,其实味道没有伍元朗说得那么难喝,还算可以吧。

容明远说道:“谢谢,我也很想再来一次越南,在两国和平友好的时候。伍少尉,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伍元朗摇晃着易拉罐,说:“你问吧。”

“这次中越战争,我们国内说是自卫反击,越南挑衅侵犯了我国边境,杀伤了中国边民,请问是这样吗?”

伍元朗“哈”了一声:“我听到的可是与你截然相反,我们的上级说是中国悍然发动武装侵略,反正我的感觉是,这一下可是有点打懵了。不过谁知道呢?”

看到这个印象中一向粗野残暴的人脸上突然流露出的那种罕见的玩世不恭的表情,容明远忽然间也觉得此时的场景十分具有魔幻色彩,或许是啤酒的原因,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虚幻模糊,难以确定。谁知道呢?也许是越南在撒谎,也许是中国在撒谎,也许是双方都在撒谎,但她们都是有自己的目的。

灯光下,伍元朗的眼神有些迷离:“容医生,你是个好人,本来第一批就可以回去了,但是为了照顾战友,自愿留到最后一批,如果你是越南人该有多好。”

容明远笑了笑,夹起一块烤肉吃了,然后问:“伍少尉,这肉又是蛇肉吗?”

伍元朗点点头:“要吃鸡肉猪肉都还得养,蛇这种东西到林子里一捉就行了。”

“从前我一直想问你,有时候汤里的肉吃起来有点怪,那是什么肉?”

伍元朗狡黠地一笑:“容医生,你真的想知道吗?”

容明远看着他那狡猾的脸,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妙,琢磨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少尉,我还是不问了吧。”片刻之后容明远又说了一句:“伍少尉,其实我也很希望你是中国人。”

第二天六月二十二号,最后一批中国战俘离开了谅山C所监管营,这里顿时显得空空落落,阮经武整理好个人物品,便来到一间单人房间,笑着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黄振烨看着桌面上的那个小藤箱,点点头道:“都弄好了,中尉,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阮经武看了一下手表:“再过半个小时车队会来接我们。你要不要再看一下,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

黄振烨于是便又看了一下床和书桌抽屉,只见都是空空荡荡,如同水洗过的一样,阮经武笑了,军营之中确实很少能够容纳太多的私人物品。

“你的日用品很欠缺,回到河内我们要买一些东西回来。还有二十几分钟,你想到外面转转吗?”

黄振烨看着门外,这是第一次自己可以在白天的时候走到外面,于是他就迈步走出了房门。阮经武陪着他走了出来,管理区这一边此时其实并不空旷荒凉,越南士兵正在整理物资,准备装车离开,大家忙忙碌碌,显示出一派搬家的热闹气氛,而对面那曾经住过许多神秘军人的地方则已经一片寂寥,显示出一种被废弃的空虚。

黄振烨问道:“中尉,我能去那边看看吗?”

阮经武摇了一下头:“那里还没有打扫,不方便过去。”

确实是的,那地方好该仔细检查一下,说不定还有中国战俘留下的小标语之类。

见黄振烨有些受打击的样子,阮经武便笑着说:“我陪你去山上转转好不好?现在是白天,我们就在山边看看,不会有事的。”

黄振烨这才又有些高兴了。

两个人来到山边,白天的越北山区别有一番风光,许多陌生稀奇的植物这时都能看清了,阮经武虽然也不是全都认识,但毕竟对于越南的植物学还是能够比黄振烨知道得多些,于是就挑着自己比较了解的给他娓娓说着,让黄振烨有一种周末郊游的感觉。

两个人在山脚的地方消磨了将近半个小时,便看到有几辆卡车吉普车顺着泥土路向这边开来。

阮经武拍了一下黄振烨的肩膀:“车已经来了,我们回去准备离开吧。”

两个人回到营地,士兵们已经在将打包好的物资装上卡车,阮经武也到场地中指挥协调搬运物资,过了大约四十几分钟,营地里的东西都清理干净,阮经武便带着黄振烨来到一辆吉普车前,打开后面车门让他先进去,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关上车门后吉普车很快就开了出去。

黄振烨一看前面副驾驶位置坐着的人:裴林松。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用越南语说道:“中尉,上士,你们这几个月一直憋在这里也是很郁闷了,看管战俘营确实是一个很令人窝火的事情啊。”

阮经武彬彬有礼地回答道:“还好,都是为了越南。”

黄振烨小声用中文说道:“‘tr?i tu’是什么?”

阮经武冲他一笑,也用中国话低声回答:“特别营地的意思。”

司机从倒后镜看了他们一眼,不愧是情报官,保密素养真高啊,有机密情况都用汉语来讲。裴林松也瞄了他们一下,心想看来有一些单词中尉刻意没有教。

车子一路开着,黄振烨好奇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其实外面除了山、植物、红土地之外也没有特别的什么景物,然而在营地里困了这么多天,此时他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哪怕路边的红色土坷垃都让他觉得有趣,仿佛那上面存在着什么独特的艺术性。

司机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想,真是不容易啊,看守战俘的人自己本身也变成了犯人,看看这位兄弟这小鸟出笼的样子真让人同情。

河内是一座很古老的城市,起码从砖石砌成的正北门通过的时候是给了黄振烨这样一种印象,经历了多年的风雨,红砖的颜色已经暗淡,有一些地方甚至发灰黑色,城顶部翘起的飞檐让黄振烨感到一种熟悉的中国风格。

虽然作为首都,又是越南第二大城市,然而市面上却比较萧条冷落,尤其是将行李在宿舍安顿好之后,两个人一起去国营商店买东西,只见柜台里空空荡荡只有少量几种基本日用品,黄振烨就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看到了某个地方十几年前的一幅场景。

军官宿舍稍微宽敞一些,原本只有一张单人床,阮经武找了一张行军床先临时使用一下,回头再换双人床,然后就是抓紧时间报道,还有给黄振烨安排工作,经过一番周折,一个月后黄振烨进入了陈兴道机械厂做技术工人。

黄振烨起初还以为这位陈兴道是越共的一位革命领袖,阮经武笑着给他解释:“陈兴道原名叫做陈国峻,越南历史上有一个王朝叫做陈朝,他是陈朝的重要将领,曾经带领军队击退了蒙古人的两次入侵,是越南历史上的民族英雄,几乎可以与两位征氏夫人并肩了,为了纪念他,这个机械厂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这个工厂即使在河内也是很大型的国营企业了,你是刚来的,先从技术工人做起,好好和大家相处,以后一步步向上升技术员工程师。”

黄振烨连连点头,他觉得自己的越南语要更加努力学习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