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战俘营中,杨参谋语重心长地对包扎完伤口、关了两天禁闭后重新放回来的周建树说:“建树,现在中越已经开始谈判了,我们遣返回国是指日可待,就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你来的时间短,有些事情体会还不是很深,那个头目叫做阮文灵的,别看前几天把个踢打杜国清的越南兵给处分了,可是他对我们也是不会客气的,非常严厉,那条狼狗就是阎王座前的小鬼,被它咬一口还了得?我平时看你挺稳当的,这一次怎么这么糊涂?”

周建树哭丧着脸,一肚子委屈地说:“杨参谋,我哪有那个心啊?自从听说已经开始和谈,我就一心等着交换战俘,本来在班英那个地方就没摸明白地形,到了这里更加云里雾里,我就算翻出了铁丝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啊!我是真的夜里睡迷了,结果出去小解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撞到那边去了,越南人还说我试图逃跑,给关了两天,我冤枉啊!”

罗爱庭叹了一口气,道:“以后晚上上厕所还是清醒一点再去吧,这一下咬掉一块肉啊,得吃多少东西才能重新长上?”

心里则说,这一回的事情之后,越南人对我们的监管更严格了,两国谈判的紧要关头他们绝不会让战俘营炸了窝的,虽然这件事并不怪周建树,不过还是让人心里有点窝火。

从这件事之后,战俘营中一片平静,被俘军人们也都安了心,反正已经在谈判之中,归国是早晚的事情,只要安安静静等待就可以了。

到了五月十三号的时候,传来消息两国已经达成一致,即将在五月二十一号开始第一批战俘的遣返。阮文灵接到上级通知,就立刻开始准备起来,他与阮经武一起拟定了一份C所首批遣返二十人的名单,那里面有杨参谋、罗爱庭、杜国清,还有李冬。

消息传到战俘之中,第一批就获准遣返的人简直要乐疯了,营房之中一片欢呼之声,尤其是李冬,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那位阮中尉果然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自己没有白白费心提供情报,如今终于得到了回报,第一批回国的人之中就有自己的名字,再过一周时间自己就可以回家去了。李冬高兴地简直要在地上翻起跟头来,只不过看到别人鄙夷嘲讽的眼神,他那兴奋劲儿便给扫了一点下来,这种时候自己还是不要得意忘形,免得乐极生悲,在这个时候出了事。

只有罗爱庭是个心细的人,他琢磨着那份名单,悄悄地和杨参谋说:“这第一批遣返的基本上除了伤病人员,就是战争初期就给关进来的人,本来也没什么大毛病,不过为什么这里没有黄振烨的名字?”

杨参谋道:“我也正在想这件事,黄振烨从被俘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按理来讲应该早就送到我们大营房里来,可是这几十天来连个影子都不见,也不知越南人捣得什么鬼,他们这是要把黄振烨吃进去还是怎么样?”

罗爱庭说道:“所以我们应该向越军提出抗议,要他们把黄振烨放回来。”

杨参谋沉吟了一下,说:“先和他们谈谈,不要一下子闹得太僵。”

夜晚,空荡荡的训练场上,伍元朗和阮经武盘腿坐在那里,每人面前放着一听啤酒,这可是很难见到的奢侈品。

伍元朗喝了一口酒,皱皱眉说道:“这啤酒怎么跟猫尿似的?还不如木薯酒好喝呢。就这还叫特别军需供应,战争胜利了才给大家发下来,我看他们还不如给我们发点肉罐头呢。”

阮经武笑了笑,说:“胡志明市从前有一种啤酒,加了柠檬草酿制的,非常好喝。”

伍元朗拍着腿笑道:“以后去你老家喝啤酒!”

阮经武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伍元朗看了看他的脸,皱眉道:“怎么了,好像有心事的样子,你平时就算心里有事,也不至于就这么明晃晃挂在脸上啊,这里的事情结束后要把你发到偏远地方吗?”

阮经武摇了摇头,说:“我会调去河内。”

“到河内很好啊,那个地方好升迁,以你的能力,过几年就能做到校官了,那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呢,可能是柑榶。”

“不是为了这些事,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不安?怎么回事,这里还有什么漏洞吗?”

阮经武笑着摇头:“监管所没什么问题,是我自己心里有件事难以越过去。黄振烨的名字不在遣返名单上。”

伍元朗噗嗤一下乐了:“岂止是遣返名单,他那名字压根儿就不在战俘名册里啊,别说是这一回,就算是后面几回,他也轮不到的。等这边的事情结束,他肯定要和你一起去河内的,找家工厂上班,所以你才给他拼命补习越语啊,现在也能和我用越南话说几句了,学得还挺快,看来战俘营单调的生活很有助于学习,跟苦行僧念经似的。”

阮经武也乐了,有些无奈地看了朋友一眼,然后渐渐收敛了笑容,道:“我欺骗了他,我没有告诉黄振烨他也是战俘,也应该被遣返,我为了我自己,把他留了下来,让他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家生活。”

伍元朗眨了眨眼睛:“经武,你没有对他

说谎,因为你什么都没说,如果明明是甲而你却对他说是乙,那叫欺骗,但你这样根本就没说话,怎么能叫做说谎呢?况且就你那语言风格,真说什么也是擦边球,他抓不住你的。”

“但是我隐瞒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这是一种防守型的欺骗,虽然并不是积极主动的。”

伍元朗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了不起?反正你藏匿信息也不是头一回了。”

阮经武看了一眼同伴那粗线条的脸,心想元朗,你真的太能安慰人了。

伍元朗继续说:“经武,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能钻牛角尖,既然早就打定主意把他留下来,就不要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虚幻无用的东西。你这样责备自己,能让心里更好受一点吗?能改变你的决定吗?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你还想它做什么?你书读得是挺多,但是读太多了就容易自寻烦恼。”

阮经武默不作声地听着好友的解劝,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是禁不起质问的,虽然没有违反军事规定,但却欺骗了感情,当然阮经武并不是一心只为自己,完全不为黄振烨考虑的,他知道二十几年前朝鲜志愿军战俘归国后的遭遇,虽然中共如今改变了政策,但是历史上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所以这一批越战战俘回去之后会不会受到迫害,他也是存有疑虑的,所以留在越南对于黄振烨来说或许可以规避风险。

然而无论如何,不能否定阮经武做出这样的决定主要是为了自己,担心黄振烨回国后受到迫害只是一种对自己行为的开脱,至于如今的自我谴责,主要的作用更是为了洗刷自己的良心,这样虽然做了有争议的事情,不过至少能够反省,将来一旦事发,似乎就比下定决心后只管一心去干毫不自省要更值得原谅一些,毕竟自己的内心也是经历过挣扎的。

过了一会儿,阮经武说:“元朗,为什么你不把容明远留下来?他是医生,正是我们用得着的人。不仅如此,而且你居然还让我把他列在第一批遣返名单里。”

伍元朗狠狠灌了一口啤酒,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草地,过了一会儿这才说:“他又没失忆。”

即使在重山围绕的山谷之中,五月里的阳光也是十分灿烂的了。

阮经武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他对这个中国军人印象比较深,罗爱庭是当初和黄振烨一起被俘的几个人之一,自己还从他口中得到了黄振烨的名字,这几个月在战俘营中,罗爱庭一直保持着侦察兵的本能,十分机警,但也并不违反规则自讨苦吃,不过今天他为什么突然要见自己呢?为了早些打发掉他,已经把他列入了首批遣返名单了。

“你有什么情况要和我说吗?”阮经武淡淡地问。

“阮中尉,我想知道我的战友黄振烨现在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可以遣返?”

阮经武立刻警惕起来,微微一笑,说:“遣返的具体事项由我们安排,你已经在第一批回国的名单里了,后天二十一号就送你们离开。”

罗爱庭马上听出了阮经武话语中隐隐的威胁,如果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坚持争论,对方很可能将自己的羁押期延迟,推到最后一批遣返,甚至有可能长期扣留,但是这都抵不过难友的情谊,虽然他与黄振烨军种不同,因此相互间的交往并不深,但毕竟是同胞,是战友,他不可能只顾自己回家,却把黄振烨孤零零丢下这里,任凭越南人摆布。

于是罗爱庭顽强地继续说:“我知道黄振烨一直在这里的,虽然有百叶窗遮挡,但是我也能看到他的身影,他的身体已经好了,请问贵军为什么一直将他单独关押,不让他与战友们在一起?现在战争已经结束,请让他回到战友身边。”

阮经武脑子里急速转着,此时昨天晚上那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已经荡然无存,他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冷静果断的中尉情报官。

阮经武脸上的笑容灿烂了起来,对着罗爱庭一点头,道:“你想见他吗?可以,但是不允许你发出声音,你能做到吗?”

罗爱庭见他笑得那么欢快,本能地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是事已至此,自己是一定要见黄振烨一面的,否则对自己的良心都无法交代,于是罗爱庭点头道:“好,我不会说话。”

阮经武精细的天性在这时表现得淋漓尽致:“还包括其它声音,比如咳嗽撞墙之类。”

罗爱庭感觉自己简直被人逼到死角,只得硬着头皮说:“我保证不发出任何声音。”

大爷的阮经武你上辈子干律师的吧?(阮经武:我只干机械师(#^.^#))

阮经武找了伍元朗做帮手,将罗爱庭带到黄振烨住的房子外面,伍元朗先让罗爱庭站在一边,自己身体紧贴着墙,偷偷地透过窗户向里瞧着,只见阮经武将正坐在书桌前学习的黄振烨拉了起来,让他背对着窗户。伍元朗立刻对罗爱庭一招手,前任侦察兵立刻猫着腰就过来了,学着伍元朗的样子站在另一边往里面一看,只见阮经武正和那个只能看到背影的人说话:

“我找了一些蜡烛来,今天晚上我们吃饭的时候关了灯,点起蜡烛来,你看好不好?”

那个人点

点头,口气很开心的样子:“好啊,这样也算是烛光晚餐吧。”

果然是黄振烨的声音,不是冒充的!话说黄振烨你这是要干什么?跟个越南军官烛光晚餐?哦对了你这桌子上还摆着一瓶花,虽然是野花吧,但是红的黄的倒也开得挺热闹,今儿晚上还要点蜡烛吃饭,这可是挺浪漫啊,你谈恋爱呢?你这事儿要是让教导员知道了,你想过他会怎样狠狠批评你吗?这是政治错误!

阮经武的声音变得低柔诱惑,宛如神秘的夜色:“振烨,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和你要一件东西,你愿意给我吗?”

黄振烨显然有点傻傻地,问道:“啊,生日快乐!阮中尉,你要什么?”

只见阮经武左手搂住他的肩背,右手抬起来兜在他后脑,说了一声:“就要这个。”然后头部就往前一倾,吻了下去。

罗爱庭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简直跟被命中了一发炮弹一样,82无后座力炮啊,这简直太吓人了,黄振烨就这么让这个越南鬼子给非礼了?这要是个越南女兵还好办,可是阮经武是个男的啊,就算是和尚营待了几个月饥不择食,黄振烨你也不能干这个啊!

这让我回去可怎么汇报?下士机械师黄振烨同志违反军队纪律,与越军男中尉发生超越友谊的暧昧关系?哎呦这亲得还津津有味的,连声音都出来了,呜呜咂咂的,阮经武那嘴上有糖,你跟他亲得这么来劲儿?就算刚才是出其不意来了个奇袭,这时候你也该反应过来了,怎么还不赶紧推开他?就这么任着他占你的便宜?

阮经武的视线向外面一飞,正对上罗爱庭那大瞪着的眼睛,他的眼神中立刻带了一点促狭的笑意,环绕着黄振烨肩膀的手臂用了一些力道,将他的身体带得转过来一个角度,正好让罗爱庭看到他的侧脸。罗爱庭只见自己的战友半脸迷迷瞪瞪的表情,仿佛已经被吓傻了一般,被人家吮吸着嘴唇也不知该有个反应,喉咙里还发出软弱含糊的声音,简直就是一副中了毒的样子。

阮经武让外面的中国侦察兵欣赏了一下,就带着黄振烨又把角度转了回来,仍然是给罗爱庭看一个后背,然而这时候里面的画面可更刺眼了,阮经武的左手竟然开始在黄振烨的脊背上抚摸起来,从肩头一直往下移动,这是要一直摸到屁股吗?好在到了腰椎那里就停止了,然而这也已经很让人受不了了,看来这两个人就差上床了。罗爱庭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头往前一撞,就轻轻碰在百叶窗上。

伍元朗看罗爱庭已经被打击得差不多了,便冲着他一勾手指,带着他离开了,一边走还一边说:“你要是对战友还有一点情谊,回去后就跟谁都别提这件事,再也不要讲什么‘黄振烨黄振烨’了。”

罗爱庭神情恍惚地回到营房,杨参谋看到他这个样子,连忙问:“怎么样爱庭,看到振烨了吗?”

罗爱庭被他这一问,总算是渐渐清醒了过来,恨恨地一跺脚,说:“杨参谋,可别再提了,就当他死了吧。”

杨参谋顿时就知道事情不对,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肯不肯释放黄振烨?”

罗爱庭连连摇头,只是不肯说话。

这时杜国清悄悄地说:“我有一次听越南人说振烨出事了,好像是脑子这里……”

罗爱庭瞬间恍然大悟,方才的种种疑惑这时候全解开了,拍着床板骂道:“该死的越南鬼子,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