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转眼便过了八七年的元旦,一月十八号这天是周日,黄振烨身上围了一块白布坐在客厅里,阮经武手拿一个推子正在给他推头,这两个人真的是非常自力更生了,阮经武的手非常灵巧,和理发师傅学会了剪头,黄振烨的发型都是他给修剪的,这样就不需要去理发店花钱,能够省下一份剪头的钱,情报官当真是多才多艺啊!

相比之下黄振烨的手就显得有点笨拙了,别看他整修调试机器的时候非常灵活,一遇到修理人的时候那手就有点不听使唤,黄振烨还记得自己当初也很有自信地学习理发,只是第一次实操的时候就给了他一个沉重打击,黄振烨自己觉得已经修剪得很用心了,都是照着师傅教的来的,结果成型之后黄振烨推着阮经武站在镜子前一看,我的天这也太愣实了,本来阮经武相貌十分英俊,看着很顺溜的,不但第一眼好看,再多看几眼也是越看越耐看,结果如今被这发型硬生生弄成了个愣头青,幸亏还有颜值垫底,否则简直就像刚刚从农村招上来的新兵,别说阮经武,连自己看着都觉得败兴,晚上做爱的时候只能拉灯了。

最可恨的是,发型剪成这个样子,阮经武居然一句话不说,只是笑眯眯眼神飘飘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当真是含义无限啊,“此时无声胜有声”,惭愧得自己真想再次把他按坐下来,把残存的头发全给他剃光,光头党最酷了。

这还不算完,第二天早上阮经武居然一脸坦然地顶着新兵头去情报部上班了,情报部虽然不同于外交部,没有那么潮流,不过搞情报工作的人脑筋都比较灵活,接触的信息也多,很不容易产生那种僵化的审美,黄振烨已经可以想象他那班同僚看到他的新发型时的表情了。

从那以后,黄振烨的自信心便大为受挫,再提不起锻炼理发技能的兴致了。

剪完发后,黄振烨站在镜子前看着,之前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如今剪短再修整一下,显得人更加年轻,黄振烨满心高兴地说:“经武,母亲和妹妹有确定哪天过来吗?”

阮经武笑道:“怎么样在除夕当天也该到河内了,到时候让她们看看我们俊帅的振烨。”

黄振烨噗嗤乐了:“展示一下你的手艺,一切荣誉归理发师。要说这还是母亲妹妹第一次来河内过年呢,可要陪她们在这里好好玩玩儿,尤其是今年我们还有了电视,听说中国那边前几年就开始办春节晚会,母亲和妹妹也都懂得中文,大年夜的时候我们一起看晚会,多开心呢!”

阮经武也笑:“确实是,听说中国的春晚办得很不错呢,一边吃团圆饭一边看晚会,过年的气氛更浓了。”

事实上不到除夕那天,一月二十七号腊月二十八那天,武氏琳和阮氏钗就来到了河内,那一天阮经武特意请假去车站接她们,说来有趣,情报官的时间倒是比机械师的更灵活一些。

武氏琳将带来的许多东西安放好,看了一圈儿他们两个人在河内的房屋,点头道:“收拾得很不错,很干净,不杂乱,你们两个人能把日子过成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阮经武笑道:“妈妈不要担心,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很多事情都会负起责任来的……”

他差点脱口而出“将来会成为好舅舅”这句话,好在被他及时咽了回去。

阮经武略有些不安地瞟了妹妹一眼,平日里自己极少失言的,这一回可能是看到了至亲之人,一时间太过高兴,失去了惯常的精细谨慎,差一点说走了嘴,给妹妹找麻烦。

阮氏钗也是个机敏的人,留意到了哥哥那略有些不自然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趁母亲离了眼前,悄悄地问:“哥,你刚才怎么变貌变色的?心里在打什么坏主意?”

阮经武一捂脸:“妹妹啊,我见了你们,一下子就放松了革命警惕,差点说出当舅舅的话来。”

阮氏钗啐了一口,道:“当什么舅舅?你很想当舅舅吗?”

阮经武见妹妹没有太过责怪自己,便笑嘻嘻地说:“是这样一回事,有一次我和振烨说起孩子的事情,我们都不想结婚,所以如果你将来有了孩子,我们都会一起养育,侄女侄子也是我们家的血脉,这样子生活也挺好的。”

阮氏钗瞪了他一眼,道:“这事儿再说吧,我发现关于生孩子这事,男人总是比女人要积极,连家里人都是这样。”

阮经武耸耸肩:“可能是因为男人没有长子宫吧,因此对于自己不具备的功能就本能地总有一种担忧的感觉,你不想生也没什么。不过如果你生孩子,不用担心经济方面的支持,最起码我的财产大部分都会留给孩子的。”

阮氏钗扁了扁嘴,甩手走了。

阮经武请母亲和妹妹在家里休息,自己就回去上班去了,晚上他和黄振烨买了一些菜回到家里,只见桌子上已经摆好饭菜碗筷,原来是母亲妹妹已经将晚饭做好了,阮经武将买多了的菜放到小冰箱里,一家人就开始吃饭。

武氏琳眉开眼笑地说:“如今可好了,阮文灵书记当选为总书记,党的六大堪称是圆满成功,无论最后能否修成正果,最起码眼前的危机是能够缓和了

。”

阮经武点头道:“是啊,哪怕是经济体制改革,而且计划性也仍然是体制的第一特征,或许这句话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政权合理性,也可能是为了给将来的回归打下伏笔,但是无论如何目前总算是缓解了,我们要抓紧机会,尽量给自己多争取一些资本,我听阿钗说她想自己单干?”

阮氏钗笑道:“我这些年也积累了一些人脉,还有咱们家当年有往来的一些老关系,我如今正观察着,如果政策进一步松动,我就自己做进出口的声音,有哥哥在军队里,我也不怕那些人卡我。”

阮经武道:“确实是一条不错的路,将来体制内恐怕赚钱反而没有体制外自由,尤其你这样的性格,不是很擅长国企之内的低效内耗,消磨青春,将来如果越南和中国友好了,你做一些中国商品的进口倒是很不错的,到时候我给你开一张军需供应的证,你拿着它,不怕公路设卡。”

黄振烨:这就是赤裸裸的权力与金钱的勾结┓(?′?`?)┏

“对呀对呀,如果将来越南和美国友好了,我们还可以做美国的生意,比如……美国电影……和电器!”

阮经武悄悄地笑,有一次自己陪黄振烨看过一次内部放映的美国电影,从此黄振烨就喜欢上了美片,一说到和美国做生意,第二个想到的居然是电影,也不知道他停顿了那一下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因为母亲和妹妹来了,房间就要重新分配,武氏琳和女儿住在主卧,阮经武和黄振烨打开行军床暂时住在书房,阮经武铺好了床,转过身来笑着问:“振烨,你方才说到美国进口商品的时候,第一个要说的是什么?”

黄振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起你从前提到的润滑液了。”

阮经武咯咯地就笑了起来:“我还当你已经忘了,原来一直记在心里,等什么时候越美建交了,就拜托阿钗帮我们代购一下这个,或许这东西在中国也有市场,赚钱爱家两不误啊,或者能成为另一条财路,金牌产品呢。”

黄振烨:“经武如果你去经商,一定是大鱼小鱼都不放过的!”

二十八号是除夕,虽然严格来讲,新年还没有正式到来,但是黄振烨却觉得除夕这一天比正月初一还要兴奋,满心喜悦,身上轻飘飘的,一年来的紧张劳累在这一天全都如同烟云一样飘走了,留下来的只有轻松快乐。全家人围在桌前包粽粑,如今物资丰富了一些,于是粽粑的材料便更加丰富了,除了往猪肉粽里加绿豆,还加了一些干贝虾仁,这就是猪肉与海鲜的碰撞。黄振烨是非常喜欢吃粽粑的,有了这个,他早饭其它的什么都不吃了。

因为午饭吃得稍晚了一些,晚饭便也顺次推迟,正好赶在晚上八点的时候,电视里的晚会开始了,团圆饭的菜肴也都摆上了桌子,全家人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第一个节目是“祝岁歌”,非常喜庆,也非常切合主题,第二个节目是腰鼓表演,是延安地区的群众艺术馆奉献的,延安是红色圣地啊,如今革命胜利了,再看延安的腰鼓就别有一番滋味。

之后又是一个舞蹈,然后就是刘伟冯巩合说的相声“巧对影联”,大家都被逗得哈哈大笑,黄振烨非常喜欢冯巩,觉得他很有趣,在越南这么多年,虽然和阮经武在一起十分不错,然而周围的环境很少让人有哈哈大笑的兴致,如今仿佛是把积郁了多年的情绪都笑出来了一样。

中国的春晚让这一顿年夜饭有了格外温馨喜悦的感觉,往年她们吃团年饭的时候,老式留声机里虽然也有播放音乐,比如西洋音乐,中国音乐,不过与看着晚会吃饭相比总是少了一点热烈的气氛,今天这场春晚倒是把氛围全都烘托起来了。

快到九点钟的时候,走上台一个气质风范不太一样的女歌手,这是一个香港人,叫做叶丽仪,先唱了一首“送给你明天的太阳”,曲调旋律的确与大陆歌曲不同,格外轻快格外抒情,非常灵动。

武氏琳一边看一边说:“香港人都来了啊,看来中共这开放的力度真不小,我记着香港如今是还在英国人手里,条约签到哪一年来着?”

阮氏钗利落地接话,道:“九七年,如果中国大陆一时联系不了,我们先从香港进口些东西也是不错的。”

黄振烨:搞国际市场不容易啊,连历史条约都得知道。

这时候台上的调子一变,从原来的活跃弹性转为舒缓,唱起了“我们见面又分手”,黄振烨感觉,这可不是好兆头啊。

年夜饭到这时已经吃完了,大家将桌面的碗捡进厨房,用水泡了起来,准备过一会儿洗碗。

阮经武靠坐在椅子上,递给黄振烨一听打开了的啤酒,那是西贡啤酒厂在政策松动后精工酿制的饮料,加了热带特有的柠檬草和红毛丹,味道非常清香甘甜,也算是西贡的特产,当年伍元朗听过阮经武的描述后一直念念不忘的,这一次武氏琳和阮氏钗来河内,特意给他们带来了十几罐,黄振烨也是久闻这种啤酒的大名,昨天就打开来喝了一罐,从此就爱上了,决定将来退休之后一定要去西贡养老。

当时阮氏钗嘴快地说:“对啊,到那时西贡的许多小

吃一定也已经恢复了,又有好多工厂,哥哥作为几十年经验的老工程师一定很抢手的,现在已经这么多人在请了呢,到那时空闲的时候出去给人解决一下技术问题,干完了就到街上喝啤酒吃小吃,日子过得可有多美!”

黄振烨顿时就向往起来,阮经武几句话打断了他的幻想:“你今年才三十三岁,国家规定六十岁才能退休,算一下还有二十七年呢,这个年纪就想退休后的事,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于是黄振烨立刻萎蔫了,同时也觉得自己还在这样年富力强的时候就想退休的事情,确实好像有点未老先衰丧失斗志。

这时只听电视里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军人唱道:“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这是一首女男双人对唱的歌曲,非常深情动人,不过黄振烨怎么感觉到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劲啊?他犹豫地看了看其她人,然而武氏琳和阮氏钗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异常,阮经武当然更是面色如常了,毕竟许多更加隐秘敏感的事情他们都已经讨论过了,不过黄振烨却仍然觉得心里怪怪的,有点莫名的别扭,就好像当着日本人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样,而据他所知,中国和日本已经建交了。

歌曲唱完了,主持人和男主唱徐良说了几句话,黄振烨听了更加如坐针毡了,原来这位徐良本来是西安音乐学院的学生,八五年先是道南疆前线慰问演出,然后就参军,三个月后在他的强烈争取下来到最前沿的阵地,第二年五月的时候负伤截肢,是战斗英雄。

晚会的气氛到这里时达到了一个高潮,台下观众的情绪都非常激动,这时阮氏钗从商业角度精准地判断道:“这首歌一定会红的,这个人也会成为偶像。”

黄振烨:阿钗,我从前没发现你还有影视歌唱业经纪人的潜质。

黄振烨搜索枯肠说了一句:“如果大家都唱这个歌,不怕影响士气吗?有点像反战歌曲啊。”

还没等他来得及尴尬,阮经武就飞快地接上来说:“不会的,人总是要有一个发泄渠道,上战场是危险的,大家都知道,如果憋在心里不让表达出来,其实很容易出事,如果天天唱,反而没什么了,有一种悲壮的鼓舞感。情绪这种东西是禁止不住的,这是人天然的感情,从前台湾那边天天对着海峡这边的福建放邓丽君的歌,但是所谓的‘靡靡之音’并没有瓦解军心,如今大陆的歌曲也开始走邓丽君的风格,如果也反过来对着台湾唱,那才是讽刺呢。”

大家哈哈哈便笑了起来,黄振烨笑过之后忽然有一种很离奇的感觉,阮经武明明是越南情报官,可是怎么说起话来有一种中共参谋人员的感觉?如今这家里简直就是一股中宣部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