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越中恢复邦交这件事让黄振烨一直高兴了一个月,十二月的时候,天气愈发凉了,二十二号这一天是冬至,也是星期天,正巧妹妹阿钗也在河内,阮经武便请她一起来过节,另外将黄达非也邀请了来,黄达非在河内没有什么亲人,一个人过节也是挺孤单的。

这一天中午,阮经武和黄振烨在厨房里忙碌了好一会儿,烧了一锅热气腾腾的仁面果焖鸭,里面还加了香茅,味道非常丰富,另外还有一盘炸蝗虫,要说这个季节能弄到这么多蝗虫也不容易。

越南处于热带,昆虫众多,因此也就培养了吃昆虫的习惯,黄振烨刚刚来到河内的时候就看到有人在街上卖蠕虫煎饼,当时黄振烨想的是,物资紧张的情况下用这个补充一下蛋白质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且人家做得那也是很讲究的,一条条虫子不是拿过来就用,先烧一锅温水将虫子清洗一下,让蠕虫将肚子里的脏东西吐出来,就好像让蛤蜊吐泥沙一样,虽然虫子体内的脏污不多,然而那水过不多时也变得十分浑浊了,然后就将虫子捣成肉泥,合着木薯粉一起做成煎饼,木薯饼里面还加一点青菜和新鲜的橘皮,既有肉香又有橘皮的清香,闻起来也十分不错。

据说这道小吃本来是加猪肉馅和鸡蛋搅在一起做煎蛋饼的,然而那时候食物匮乏,鸡蛋和猪肉都是很难得的东西,倒是虫子这一类肉食可以就地取材,不用饲养,能给当时极度困难的越南增加一点肉味。

黄振烨当时第一眼看到就惊悚了,不过后来的日子实在是越来越艰难,他本来的下限是肉罐头的,到后面阮经武弄的什么不知名的肉末煎饼也肯闭着眼睛吃下去了,至于山间营地自己吃到的那种红色的糯米糕到底是什么,这种时候黄振烨就不深究了。每当做这种食物的时候,阮经武从不让黄振烨来看,这种时候厨房里的事就只能由阮经武一个人操持,黄振烨也感觉到有些不安,毕竟阮经武也是累了一天,弄一点稀奇古怪的肉食也是为了两个人的营养着想,自己实在不能总是这么娇滴滴的。

于是到了后来,他便慢慢地适应了这样的饮食,毕竟十年的光阴足够改变一个人的部分习惯,到后来黄振烨竟然也觉得这种昆虫食物味道着实不错,而且价格也便宜,经济实惠。

其实蠕虫蝗虫之类的做熟了吃倒也罢了,黄振烨觉得油炸得酥酥脆脆的最好,搅碎了看不出形状来做煎饼或者包春卷也不错,只要别整条清炖就好,不过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一种叫做椰树蛹的虫子,这种东西以椰子为食,白白胖胖看着让人一阵鸡皮疙瘩起来,最要命是越南人乃是活吃的,将一条条大白虫子蘸着鱼露辣椒酱就那么生吃,只要将黑色的头部去掉就行了,否则会咬人——虫子也是很有个性很顽强的。

第一次在阮青山家里看到这种吃法时他差点没吐出来,人家好意请客,结果把客人给吓着了,虽然阮青山和阮兴强都说这种虫子肥美甘甜,非常好吃,这种时候乃是待客的上品,吃过一次保准就上瘾,然而黄振烨还是死活没敢吃,当天晚上回到家里就是心惊胆战地和阮经武好一通诉说,阮经武也觉得他很受了一番苦,让中国人吃活虫子这个实在太生猛了一点,笑着搂住黄振烨好好地安慰了一番,同时对山主任一家也感到十分抱歉。

到如今越南改革开放也有几年了,人们的生活虽不能说十分富裕,但是比当年是强多了,饭桌上菜肴也丰盛,尤其是阮经武那精湛的厨艺,更加让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黄达非一边吃一边说:“如今总算两国关系正常了,大批走货也没问题,阿钗还说要干脆注册一个贸易公司,全合法了,今后有我们大展拳脚的空间。”

阮氏钗问:“达非,这一次能不能带两辆摩托来?哥哥们一辆,我要一辆,总是骑自行车实在太麻烦了。”

黄达非拍着胸脯道:“放心吧,我之前就看好了,已经找好了货源,这次过去就带回来,我自己也想要一辆呢。”

黄振烨连连给黄达非夹菜,听说马上要有摩托车,他可是太高兴了,黄振烨实在很希望能够升级一下交通工具。

第二天黄达非就出发前往南宁,就在黄振烨望眼欲穿满心期盼摩托车的时候,十二月十五号这一天传来一个大新闻:苏联解体了!

这一天晚上阮经武很有兴头儿,做了螃蟹汤粉和甘蔗虾,那螃蟹汤粉的汤水是用螃蟹、虾、鱼和猪蹄烧大火熬出来的,非常鲜美,甘蔗虾则是典型的越南菜肴,是把去了壳的鲜虾肉剁碎,打成虾胶后,裹在甘蔗枝上在锅里油炸出来,越南最不缺的就是甘蔗,因此甘蔗枝原材料丰富。炸好的甘蔗虾外皮金黄酥脆,如今条件好了,表面还粘着星星点点的面包糠,虾肉吸收了甘蔗的清甜,香鲜嫩甜的口味都占全了,吃的时候,还要蘸着一碟辣椒梅子酱。

阮经武将辣椒梅酱放在甘蔗虾的盘子旁,笑道:“又到了圣诞节了,时间过得真快,去年的圣诞仿佛刚刚过去一样,今年又到了这个时候。”

黄振烨有点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坐下来说道:“我现在怎么觉得圣诞节这个日子不是很吉利呢?前年的这个时候,

齐奥赛斯库死了,今年圣诞节苏联解体了,虽然这些事情说不上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然而每次都选择这样的日子,就让人感觉到每当这个时候总要发生大事,不是流血就是解体。”

阮经武噗嗤一乐,暗道振烨啊,要不要我给你念念戈尔巴乔夫今儿早上发表的《告苏联公民书》?苏联组的同僚紧急翻译出来的,开头是这样的:

“亲爱的同胞们:鉴于独立国家联合体成立后的情况,我终止自己以苏联总统身份进行的活动。我作出这个决定,是出于原则性的考虑的。我坚决主张各族人民的独立自主,主张各共和国拥有主权。但同时又主张维护联盟国家和国家的完整性。事情已沿着另外一条道路发展下去。主张国家肢解、国家分离的路线占了上风,这是我无法同意的。”

这种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我作为苏联总统坚决反对苏联解体,然而到现在我也没办法了。”

果然中间就转折过渡了:“命运作了这样的安排,就是我当上国家元首之时就已经很清楚:国家情况不妙。我们什么都多:土地、石油和天然气、其他自然资源;智慧和才能也都不错。我们的生活却比发达国家差得多,愈来愈落在他们的后面。原因已经清晰可见:社会在官僚命令体制的束缚下几近窒息。它注定要为意识形态服务,注定要承受军备竞赛的重负,已经精疲力尽。所有局部的改革(已为数不少)均先后以失败告终。国家没有前途可言。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应当从根本上改变一切。”

那还能怎么样?走“资本主义”道路吧。

最后一段话格外令人唏嘘:“?我想衷心感谢那些近年来与我一起坚持正义而美好的事业的人们。也许某些错误本来是可以避免的,许多事情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我相信我们的共同努力迟早会结出果实,我国各族人民迟早会生活在一个繁荣而民主的社会里。?祝大家万事如意。”

当时看到这段话的译稿时,即使是阮经武这样一个没有太多感情的职业情报官都有些感慨,难以设想戈尔巴乔夫当时在电视摄像机前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

苏联的解体虽然是一些人意料之中的,然而人就是这样,即使事先已经推测到了局势的走向,然而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仍然会感到震动,苏联分崩离析对世界局势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东德与西德合并成一个德国,然而双方毕竟隔离了这么多年,两边人们的想法已经相差很大,物质条件差距也悬殊,两德重新统一成一个国家是要付出巨大努力的,双方都要适应新的局面:思想的碰撞,财富的支援,纵然原本属于同一个民族,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生活在截然不同两个世界的德国人之间也有了很深的陌生与隔阂。

虽然别人不知如何,不过阮经武估计今天晚上中共的邓小平主席是睡不着觉了,八九年的时候中苏两国刚刚实现破冰之旅,时隔几十年后关系终于正常化,然而两年以后庞大的苏联就不存在了,这可真的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无论中国与苏联曾经有多少龃龉,双方毕竟有极深的渊源,苏共对中共的帮助是很大的,当然中间也有很严重的冲突,当苏联存在的时候,对中共方面刺激最深的或许是苏联对中国的威胁,然而如今苏联不存在了,改成了独立国家联合体,虽然保留了过去的一定力量,然而实力确实是大幅度削弱了,要想威胁中国就比从前更难,可是独联体也难以给中共更大的帮助了。

这可真的是回首往事已成风,曾经的种种纠葛恩怨如今看来都恍若幻梦一般。

二十九号的时候,黄达非回来了,带回了两辆嘉陵牌的摩托车,黄振烨摸着那崭新的光滑车身,笑得一口白牙都露了出来,今后自己也是有车族了,摩托车看着就是比自行车要高级,科技含量水平高啊,说明书回头自己要好好看一下,正好达非还给自己捎来一本《摩托车维修》,以后一旦有问题自己就可以修了,话说摩托车在越南平民阶层也是个新兴事物,没几个人会修摩托车啊,总不好在出现故障时三天两日就由经武出面请军队技师来维修,人情债也是非常难还的。

旁边黄达非则正与阮经武说着自己在南宁的心跳经历:“在荣哥家里听到了苏联解体的消息,当时我就一句‘卧槽’差点蹦了出来,好在我们越南弯子转得快,及时改开了,和中国的关系也搞好了,这边十一月刚刚越中友好,那边圣诞节的时候苏联崩盘了,虽然没有完全散,还叫做个‘独联体’,可是谁都知道不行了,今后指望他们援助可是很困难了,还是赶紧打开国门自己做生意比较好。”

阮经武笑着说了一句:“幸好我们没有走朝鲜那条路。”

中饭除了生牛河,还有一盘猪耳朵春卷,这种饭食本来是一种乡土吃法,如今在河内也流行起来,做法是将猪耳朵洗净,蒸熟切片,配着春卷的米皮,再加一片聚果榕叶子,蘸甜酱吃。调料酱的甜味和香菜或者聚果榕叶子新鲜凉爽的味道还有猪耳朵肉混合在一起,其味无穷。

黄达非兴高采烈地给她们讲自己在南宁的见闻:“如今越南和中国又友好了,边境也就安静了,荣哥邻居家的小伙

子刚刚从军队里退役回来,那天刚好到荣哥家里来做客,给我们讲他们在老山前线的经历,那叫一个刺激。山林里蛇特别多,尤其是猫耳洞里,常常就有蟒蛇,咱们越南人都知道,那种地方是蛇最喜欢藏身的老窝。那些蟒蛇大多两三米长,吐信子咝咝地吓人,南方士兵有一些倒还罢了,北方人没见过这个,乍一见蟒身上那些黑底红斑或者蜂窝一样的花纹差点吓晕过去。对于老鼠他们都不放在眼里,但是蟒蛇可就奉若神明了,一旦出来要进贡罐头给它的。”

黄振烨听了也觉得十分有趣,一下子想到那一回自己被蛇缠上的情境,这么多年过去,在河内也见到过有人耍蛇,他对蛇的恐惧渐渐减轻了一些,此时听到有人和自己一样给蛇吓得魂飞魄散,顿时就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战友情,笑着说:“他们都是把什么罐头贡献给蛇的?”

黄达非扳着手指头数着:“午餐肉,红烧肉,桔子罐头,蛇的口味跟人差不多,人爱吃的,它们也爱吃,人不爱吃的,它们也不爱吃,很有灵性的。而且喂过了食物还不算完,还有一道程序,就是给蛇磕头,否则蟒蛇不肯走的,他说这都是友军给培养出来的毛病,不磕头蟒蛇即使吃完了饭也不肯走,还是盘在那里,磕了头之后一定走。”

阮氏钗乐得前仰后合:“这个工作也是党员先上吗?很委屈的。”

黄达非笑道:“这个就是他们的团员要多负担一些了,大锅饭,轮着磕,党员优先干的是洞外的危险任务。”

阮经武咯咯直笑:“早知道这样,就应该训练蟒蛇战术,正好那边有一个蟒蛇自然保护区,除了蟒之外,眼镜蛇、银环蛇、蝮蛇、竹叶青蛇、七寸蛇这些族类也为数不少,找一些训蛇人训练得那些蛇都往对面爬,可就有意思了。”

黄达非摇头道:“那恐怕真的有人会吓疯的,听那个年轻人说,传来的友军消息是有个小战士平生最怕蛇,那天碗口粗的大蟒蛇窜到身边,他吓坏了,当下拿起手榴弹,不是去砸蛇,而是朝自己脑瓜上咣咣砸,喊着:‘我不活了!’”

阮经武点点头,他能够明白那种紧张,战争之中人总是要承受极大的压力,当压力超过了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容易出现不同表现的精神症状。其实不仅仅是战争中,如果一个社会总体气氛是非常紧张的,人长期处于对危险的戒备之中,就很容易形成全民ptsd。

所以尼采曾经说过:我们这个星球很久以来就已经是一所巨大的疯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