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意外的自由

第十二章 意外的自由

时间转眼又过去了一个月,这中间没有人再来看安泰熙,他本身对此也没有什么期盼,毕竟该来的都已经来过了,最后的情谊已经表达,现在大家都应该各自走入自己的正轨,继续自己正常的生活,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流逝,不曾有一秒钟的停留,人当然也不会是静态的。

然而三月二十二号这一天,警卫却忽然告诉自己:“安泰熙,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你已经被保释了。”

安泰熙顿时呆在了那里,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元俊宰居然真的这样干了,所以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要上演一出“遥远的国度”或者“灰姑娘”那样缠绵悱恻的故事吗?虽然没有看全,只看过几集,然而那过于充沛的感情和曲折宛转的情节也让他印象深刻,很有一种自我折磨的感觉。

安泰熙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人,虽然他之前拒绝元俊宰的保释努力,然而并不等于他要在这样的时候上演一出坚贞而具有破坏力的桥段,以制造强烈的戏剧冲突。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程度,他不会说出“请转告他们,我拒绝保释”的话来,因为这样毫无意义,也显得十分偏执。

因此安泰熙愣了一会儿之后,就收拾了自己那简单的物品,尤其是记录了许多东西的笔记本,跟着守卫走出去了。

走出一段路之后,他忽然说道:“我可以和慎彬道个别吗?”

守卫看了看他,说道:“好吧,不过不要太久,一些事情也不要说得太多。”

很快,慎彬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一见安泰熙,他就乐着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在这种地方都能够保释,从没有发现你居然有这样的能量啊!怎么样,出去之后要去哪里?”

安泰熙轻轻摇摇头。

“哦,可能是不能继续当兵了,那么你住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更让安泰熙无法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这下可麻烦了,虽然有人保释你,可是你这个样子总是让人莫名地担心啊,对了,我把我的手机号写给你,明年一月份我就出狱了,到那时再联系啊,你的手机号也给我一下。”

“我没有。”

慎彬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是在从事什么秘密工作啊?住址不详也就罢了,连手机号码都没有,现在这样的人可是非常稀少了,连阿妈妮都有一部老人机呢。不过没关系,到那时记得打给我就好,在外面一切小心,你这个人看起来很单纯的样子,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小心被骗啊,现在的社会很复杂的。”

安泰熙点点头,在这样一个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国度,自己确实是需要格外谨慎的。

第三次来到会客室,这一次在这里等待的是三个人,李恩英律师和元俊宰他都是认识的,另外还有一个五十岁出头的中年女子,戴着一副眼睛,气质非常斯文高雅,一看就是学者类型的人,面对长者安泰熙第一时间马上鞠躬,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一位是什么人。

李恩英作为律师,首先讲解情况:“泰熙,你的保释申请由金教授提交,法院已经批准,手续全部办好,在余下的五十四个月里,你不能够离开汉城,如果有特殊事项不得不出离汉城的范围,要事先向军方报备,获得批准之后才能出行,而且一旦再次违反法律,保释就会失效,新的判罚会与原本的刑期叠加处置,请务必牢牢记住这些规定;另外,鉴于你的特殊情况,政府方面不会给你发放安家费。”能够筹到巨额保释金的人确实不需要安家费了。

安泰熙点点头:“是,我记住了,谢谢你,李律师,已经感激不尽。”

那个中年女子打量着安泰熙,笑眯眯地说:“你就是泰熙啊,我是俊宰的妈妈,俊宰经常提起你呢。”(元俊宰:不多,只有两次,总共不超过十句话,都说知识分子很清高,然而母亲您还是很有社交手腕的。)“你叫我伯母就可以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受过这么多的苦,现在已经没事了,不要担心了,现在和我们回家吧。”

“是,伯母,这一次的保释,多谢您和元中尉。”

安泰熙恭敬地又鞠了一个躬,直起身体的时候,目光却不由得飘向元俊宰,那眼神中明显带着不安。

元俊宰轻轻一笑,贴近安泰熙低声说:“先回去吃一餐饭,见一见我的父亲和姐姐,然后我们就回我的公寓。”这样就不会太为难了吧?

听了他这几句话,安泰熙才感到心里轻松了一些,自己并没有社交恐惧症,可是如今的处境实在尴尬,虽然元俊宰的家里人对自己来说非常陌生,然而她们却也是自己的恩人,最糟糕的是自己还不知该如何回报,因此他已经可以预料到自己坐在元俊宰一家人之中的时候,那种拘束与焦虑的感觉。

本来金教授也邀请了李恩英一起去家里,不过李恩英因为还有其她的事情,就客气地说下一次再拜访,于是三个人上了车,元俊宰开车,金教授和安泰熙坐在后面,娓娓地说着话,基本上都是金教授态度和蔼地在说,安泰熙答应着“是,是”,或者简短地回答提问,元俊宰从后视镜

里看了一眼,这个人简直是回到了在国情院侦讯室的时候啊。

虽然路边有许多高层公寓,然而元俊宰的家却是一座独栋的房屋,门牌上并排写着:金敏爱 元承铉。虽然对韩国的阶层特点不是很了解,不过看这里面的布置陈设,安泰熙也知道中尉的家里应该是所谓的“中产阶级”。

从家里人的职业也能推测出部分情况:母亲金敏爱是梨花女子大学的物理学教授,主攻量子超材料;父亲元承铉是一名商人,虽然商人这个词很宽泛,然而看他自信的程度,应该是比较成功的;姐姐元智银是医生,也是毕业于梨花女大,医生这个职业不用讲了,无论在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即使是在朝鲜,她们也是很受重视的专业技术人员,有特工监视着其中一些有可能逃亡的人,专业人员的培养要耗费很大资源,也与个人天分有密切的关系,她们的离开是国家巨大的损失;至于元俊宰,自己早就知道了,韩国情报部正式军官。

总之这是一个体面的,在经济与社会阶层上都十分安全稳固的家庭,而最特别的是,母亲金敏爱的名字也在门牌上。

除了这些,在元俊宰家里,安泰熙就没有再获得其她信息,整个午餐过程中,他都没有说过几句话,虽然金敏爱一家人都是十分热情开朗的,家庭气氛很显然并不严肃僵硬,然而对于安泰熙来讲,不太可能立刻之间就做到“宾至如归”,好像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一样,这个家庭的成员之间确实有着浓厚的亲情,然而自己却是站在远处遥望的。

因此这一餐饭虽然丰盛,比如有拌毛蟹肉,还有烤鸭,鸭肉片用菜叶包裹,让鸭肉也带有了一种清爽的口感,安泰熙却仍然是食不知味,在朝鲜的时候,如果面对这样一桌饭菜,真的不知道会有多高兴,然而在这样的场合,安泰熙却觉得自己很容易消化不良,一餐饭的质量,关键因素不仅仅是食物,心情也是很重要的。

安泰熙的腼腆与拘束很显然差不多每个人都看出来了,因此午饭结束之后,五个人喝过了茶,金敏爱就说:“泰熙刚刚回来,还有很多事情要整理,俊宰啊,你早一点陪他回去吧,明天是休息日,带他好好逛一逛啊。”

元俊宰答应了一声:“好的,下个周末我们再回来看望母亲父亲。”

听着她们母子二人的对话,安泰熙立刻就感到一根紧紧勒在自己额头的绳子“啪”地一下松开了,当然他绝不会表现出自己内心的轻松,那实在太失礼了,也是对恩人的一种辜负,因此他严格遵守礼节,向金敏爱、元承铉和元智银再次郑重道谢。

与家里人道别后,两个人来到元俊宰的那辆现代汽车前,元俊宰让安泰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自己坐进驾驶室发动了汽车。

车子在公路上行驶了一会儿,元俊宰看了一下安泰熙,见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放松了下来,明显不像之前那样僵硬,而且居然还很好奇地摸着下面的皮革座椅,显然是感觉很有趣的样子。

要说安泰熙不是没有坐过车的,只不过他从前乘坐的都是公交车或者是军用车辆,来到韩国后也坐了几次车,车子的质量确实比朝鲜车要好,然而基本上就是国情院押送犯人的车,车厢后部有铁条,十分压抑,救护车将人送到医院的那一次他因为昏迷过去,所以不知道是什么体验。

元俊宰微微一笑,问道:“现在好一些了吗?”

安泰熙马上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顿时十分惭愧地说:“对不起,中尉。”

元俊宰的笑容更加温和,左手扶住方向盘,右手伸出去握住安泰熙的手,安慰道:“不用这么客气,你的心情大家都能够理解的,以后会慢慢适应的;另外也不要再叫我中尉了,又不是在军队里,叫我‘俊宰’就好。”

安泰熙被他握住自己的手,那温暖的触感让他的身体不由得轻轻一抖,垂下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元俊宰见他脸上又流露出那种“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表情,便放开了他的手,表示这种“礼貌性友情安抚”的肢体接触已经结束,然后含笑道:“喜欢这辆车吗?”

安泰熙的手脱离了他的把握,那种脊背上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这才逐渐消失,一边看着车内的设备,一边点头道:“喜欢。”

元俊宰看着他的脸,此时这个二十六岁的男人笑容很天真,元俊宰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在北韩,不要说这样一个年轻的中尉,即使是比他年长的海事官员,也是没有听说过私家车这个概念的。

那个脱北者是因为船航行在黄海,收音机偶然收到了南韩的广播信号,一个情景喜剧里上演两个年轻女子争抢公寓楼前停车位的故事,这种情节在他的大脑里简直是天方夜谭,作为一个三十几岁的海事官员,他的社会等级在朝鲜社会也不算低了,因此他认为自己对于社会的看法还是有一定价值的,在他看来,真正现实的问题应该是没有车,而不是没有停车位,朝鲜有大片的空位,然而却没有汽车,因此这完全就是南韩资本主义无聊广播节目惯常的吹牛说谎,用这种廉价荒诞的笑话来娱乐头脑简单的民众,真可谓“娱乐至死”。

“你是会开车的吧

?今后可以买一辆自己的车。”元俊宰鼓励道。

安泰熙低声说:“我要先找到工作。”

元俊宰点点头:“不要着急,先适应一下。”

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开进了一个社区的大门,元俊宰兜了一圈才找到停车位,停好车之后,两个人从车里走了出来,元俊宰带安泰熙来到一座公寓楼前,楼非常高,大概足有二十层,而元俊宰的房屋是在第十二层,因此要乘坐电梯。

元俊宰打开了门,两人走进了这间公寓,安泰熙看了一下房屋内部,公寓面积并不是很大,大概四十平左右,一间卧室,一个小小的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也都很紧缩,所有设备用具都非常小巧,恰到好处地见缝插针利用面积,尤其是厨房,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电子炊具塞得满满当当,安泰熙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姐姐也经常过来吗?

元俊宰带他在房子里看了一圈,给他讲了一下一些生活必需的设备应该怎么用,比如热水器。虽然有着医院和国情院经历的安泰熙对此并不陌生,然而不同型号品牌的东西,操作方法毕竟还是有一点不太一样的。

元俊宰还问了一句:“方才有吃饱吗?如果还有些饿,这里有麦片和牛奶。”

安泰熙脸上微微一红:“不用了,吃饱了。”

“那么好吧,如果饿了,这里有小饼干。哦对了,这是公寓钥匙,你拿好。”

下午的其余时间,两个人各自看书,元俊宰有许多书,卧室客厅里都有书架,甚至沙发下面的抽屉拉开来,除了一些杂物,其她的也是书。

元俊宰笑着和他解释:“因为是小户型,收纳的功能就要很用心挖掘,书实在太多了,所以前一阵刚刚换了这样的置物沙发。”那张沙发床确实不适合再摆放了。

房间里的气氛十分静谧,元俊宰认真地看着书,过了一阵,安泰熙的心情也平静下来,来到新环境所不可避免的紧张感渐渐消退,元俊宰虽然一向是一个体贴的人,然而此时也并没有特别的殷勤,仿佛两个人已经相处了很久,一切都可以自便,事实上他这样平淡的态度倒让安泰熙感觉比较舒服,不同寻常的热情总是代表着不同寻常的状态。

晚饭是元俊宰做的,安泰熙负责端菜,虽然饭食简单,然而味道却很不错,餐桌前只有他们两个人,比中午时那样隆重的场面要让人放松许多,因此安泰熙也就没有那么拘束,吃起来反而比丰盛的午餐还有滋味。

元俊宰坐在他对面神态很自然地观察着,安泰熙这一回的进食量比较正常,神态也相对轻松自然,两个人三个月的相处果然不是白费的。

晚餐结束,收拾碗碟的时候,安泰熙很自觉地把碗拿到水槽那里准备洗碗,然而元俊宰却和他讲:“放在这里吧,用洗碗机就好。”

安泰熙在元俊宰的指点下,将碗盘竖直放进洗碗机里,元俊宰关上机器的门,通过透明的门,便看到里面开始工作起来。

安泰熙并不想表现得目瞪口呆,然而这真的好像是幻想小说一样,自己在监狱里看了许多报纸,本来以为对于韩国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将来出去之后,不至于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一样的陌生离奇,哪知道当自己真的进入了韩国的生活,却发现有一些东西不是在书本报纸上就可以学到的,生活中的细节千千万万,如同海洋,一些新鲜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冒出来,对于原本就游在里面的鱼可能如同空气一样自然,然而如果之前一直在岸上生活,突然一头掉进来,就感觉呼吸困难。

夜有些深了,两个人洗了澡,安泰熙发现自己此时面临一个问题:睡觉。

他看着客厅里的沙发,说道:“我就睡在这里吧。”

元俊宰的眼神在他脸上绕着:“这张沙发又短又窄,怎么睡呢?卧室里的床是一米八的宽度,足够我们两个人睡,来吧,都是男人,没有什么好害羞的。”

安泰熙看了一下地板上的地毯,虽然比较柔软,然而自己不可能说“那么我就睡在地上吧”,那样显得太划清界限了,过于高洁的结果就是显得孤僻怪异,因此安泰熙没有再说什么,跟着元俊宰就进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