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幻灭

第十一章 幻灭

二月五号这一天,安泰熙从小小的课堂里面出来,这是春节前最后一节课,因为明天就是除夕,是一年之中很盛大的节日,老师也要放假,因此课程就暂时停止。最奇特的是,这节课只有他一个学生,堪称是单对单小班授课,这在教育费用昂贵的韩国可是很不容易的,不过教授的东西却都是韩国人从小就接触的,比如自由民主人权之类。

说实话安泰熙对于这些知识的兴趣并不是很大,虽然有时候也会想一些事情,然而他毕竟不是思想家,对于政治理论没有太多的好奇心,他最关心的其实是自己的现实生活,比如技能的学习。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读书是读过几本了,笔记也记了一些,可是监狱里不允许接触网络,连电脑都摸不到一台,因此安泰熙也就无法实践,只能在大脑里模拟。

左臂上微微有一点疼痛,早上他刚刚注射了第二针乙肝疫苗,进入监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全面检查身体,而且各种疫苗全都扎进身体里,比如脑膜炎、肺炎、麻疹、结核、伤寒、黄热病,这么多的疫苗让人有一种印象,就是自己的身边是一个充满了细菌病毒的危险环境。

安泰熙手撑着地面开始做俯卧撑,即使是在监狱这样一个时间几乎静止的地方,也能让人感受到春节氛围的不同。监狱里是没有什么假日概念的,因为犯人们本来也不必工作,所以对于双休日之类,安泰熙一直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往往在餐厅里看日历的时候,才发现:哦,昨天是周末啊,今天已经是周一了,经过了两天时间的休整,补充了能量之后,大家又要重新上阵了。

然而春节毕竟是不同的,即使是在北韩,这个节日也是十分重要的,在人们的心目中,新年几乎与领袖纪念日受到同等重视,毕竟无论如何,领袖崇拜只有几十年,而岁首新春的庆祝已经有上千年了,无论怎样的政治意识形态,终究是无法完全消灭这种纯粹情感表达的悠久庆祝形式,所以虽然在一九六七年的时候,伟大领袖金日成下达了“根除封建残余”的重要指示,从此以后新元、端午、秋夕就从人们的生命日程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金日成、金正日生日的几年,这一天会举国同庆,八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九年的时候,禁令才放松了一些,“三大民俗节日”重新出现,虽然庆祝规格要低于领导人的诞辰日,不过大家总算有机会重温那种历史悠久的感情积淀。

不过在这一点上韩国也不遑多让,早上吃饭的时候,慎彬就和自己说:“明天的菜单已经定下来了,中午有汉堡吃哦,虽然有营养专家说这是垃圾食品,高脂肪高热量的,不过我就是喜欢吃垃圾食品,看来我天生无法做上流社会的人吧哈哈哈哈!不过‘民俗日’这个名称挺让人不爽的,为什么不肯直接叫新年呢?也没见她们把圣诞节叫做‘基督教民俗日’啊,为什么我们韩国自己的传统节日却要这样称呼?我觉得还是叫‘元旦’、‘元日’更好听一些吧,泰熙你说呢?”

当时自己点点头,说了一声:“是啊。”

虽然已经在南韩待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然而安泰熙说话仍然带有比较明显的北韩口音,因此他就尽量少说话,回答别人问话的时候也尽量采用单音节的词语,尤其与他接近的这一位又是侦察兵,所以安泰熙就显得格外腼腆寡言。

因此慎彬接下来就说:“泰熙,你怎么总是这样默默的,好像有点害羞的样子?动作也轻手轻脚的,真的好像一个姑娘家啊!不过现在的女孩子都是很厉害的啊,想要找这样羞羞怯怯忧郁伤感的也不容易了。”

对此安泰熙只能微微苦笑,曾经的经历与现在的身份确实压抑了他许多的活力。

二月六号的中午,安泰熙终于见到了汉堡包是什么样子,上下两层圆圆的面包片,中间夹着肉饼、生菜和西红柿片,还有一片奶酪,这就是西方人吃的快餐吗?虽然被叫做“垃圾食品”,不过看上去似乎也不很糟糕的样子。

安泰熙咬了一口,里面的奶油有点酸酸的,让他联想到了酸泡菜的味道,然而感觉却比泡菜更容易让人吃饱,糖和脂肪都能够产生一种满足感,也很能抚慰情绪,让人感到愉悦。

吃了几口汉堡,安泰熙又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一根薯条蘸了一点番茄酱送进嘴里,土豆对于他来讲并不陌生,在北韩的时候是常吃的,只不过一般都是煮的或者烤的,很少放油,而且也根本没有番茄酱,确实吃的是马铃薯本身的味道。与许多祖国同胞一样,安泰熙已经习惯了这样艰苦的生活,对于物质条件的蔑视是作为一种高洁的品格而被推崇的,他本身也不是一个贪图物欲享受的人,他知道南韩经济条件比较好,因此恪守艰苦朴素的生活信条,在他看来也是一种保持自身尊严的方式,不过薯条的味道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对于马铃薯的淡漠感也可以消失一部分的吧。

虽然在监狱里一直没有什么压力,然而春节的几天时间里,安泰熙的心情确实比平时更放松一些,连学习的效率都提高了起来,理解东西更快了,然而当二月十三号正月初七的时候,安泰熙吃过早饭,照例去阅览室看一下当天的报纸,既然后半生都

要留下来,总要多了解一下韩国到底是什么样子,虽然自己要在四年半之后才能够出去。

然而报纸的头版头条就是这样一个标题:欢迎自由战士——金泳三总统已接受黄长烨及金德弘亡命申请

一看到这一行大大的字体,安泰熙的脑子就不由得嗡了一声,欧美年轻人对于朝鲜这个弹丸之地的头面人物可能不是很了解,不过对于安泰熙来讲,黄长烨这个人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的,他曾经是朝鲜劳动党国际部书记,现在是对外宣传理论问题委员会委员长,是朝鲜很了不起的大知识分子,专门主抓意识形态工作的,他对于主体思想的阐述曾经给予安泰熙深刻印象,当然主体思想的提出者理所必然是金日成。

对于主体思想,虽然看到的现实偶尔会让他产生一丝怀疑,然而基本上来讲自己也是信奉的,而且相信了很多年,否则不会在战斗中这样奋不顾身,然而如今主体思想的大理论家居然背叛祖国,叛逃到了在朝鲜宣传口径中一直作为敌国而存在的南韩,这实在让他一时间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那是一种幻灭感,如果曾经那样坚定地为宣传主体思想而不遗余力的黄书记都放弃了这种理论,那么朝鲜上千万信奉者该怎样做呢?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尤其让他不敢再深入想下去的是,黄委员长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种思想理论的?是一年前,还是两年前,五年前,十年前,甚至他是否从没相信过这种思想?“根本从未信过”这种事情应该是不太可能的吧,无论如何,人总会有真诚热烈的时候,尤其是年轻时,所以黄委员长应该也是诚挚地相信过的,只是现在他彻底表明态度:自己已不再相信。

这就是“造船者废船”!

黄委员长的想法不可能是一天之内转变的,所以在他已经开始怀疑的时候,却仍然能够那样热心地去宣传,去阐释,让大家相信,安泰熙不由得要去想,他当时这样做的时候是秉持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对于安泰熙这种曾经浴血奋战的人来讲,他这样就不是尖锐自我矛盾之下的可悲,而简直是可恶了。

安泰熙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这时一个不认识的囚犯碰了碰他的手臂,问:“喂,兄弟,你没事吧?”

安泰熙定了定神,转过头来低低说了一句:“没事,谢谢。”

这个时候安泰熙终于镇定了下来,力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原本有些发软的身体重新变得硬朗起来,他将目光重新转到报纸上,看着上面的字:“二月十二号上午九时,朝鲜前对外宣传理论问题委员会委员长黄长烨,与其副手劳动党中央委员会资料研究室副室长金德弘,躲进韩国驻北京总领事馆附近的一家酒店百货店购物,之后便乘出租车直奔韩国驻华大使馆,大使馆于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向北京政府通报了黄长烨和副手金德弘逃亡的消息,下午五点三十分,韩国政府发布公告,宣布接受黄长烨和金德弘的投奔申请。朝鲜已发表声明,声称韩国绑架了黄长烨和金德弘,要付出代价,在北京的朝鲜留学生也被组织到韩国驻华大使馆示威,要求让两名投诚者回归祖国。”

虽然朝鲜这样高级别的叛逃事件并不多,然而安泰熙却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或许这就是虚伪与欺骗的气息吧,只不过表现形式有所不同。普通的朝鲜脱北者真的享受不到这样高规格的待遇,比如即使韩国将自己还活着的事情公布出去,祖国也不会花费这样大的心思让自己回国,当然或许会说这是韩国无理扣押朝鲜潜艇事故幸存军人,然而留学生示威之类的努力估计就免去了吧。

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安泰熙对于归国的热情也变得很淡了,虽然很想念故乡的亲人,然而他毕竟不愿用生命去冒险,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自己回去,不但自己的生命安全无法保证,可能连亲人都会受到连累,即使不被处死,也会被遣送到劳改营去,就让自己作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韩国悄无声息地生活吧。

然而黄委员长与金德弘副室长的亲人恐怕要承受更悲惨的遭遇。

看过了新闻之后,安泰熙好一阵都魂不守舍,一个多小时后才渐渐平静了来,努力让节奏回归正轨,虽然每天仍然看报纸,可是却尽量不再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

一周之后,二月二十一号这一天,忽然又有人来探视安泰熙,听警卫说有人来看望,安泰熙立刻就想到元俊宰,难道他还没有放弃保释的计划吗?这样做的代价实在太大,让自己无法承受,所以当看到他的时候,再一次诚恳地请他不要这样做吧,或许这世上最让人难过的,就是欠下巨大的人情却难以偿还,安泰熙不想做一个负债者。

哪知当他来到会面室,出乎意料的,在那里等待的人居然是朴在宇,桌面上还放着一副黑色的皮手套,安泰熙之前酝酿的情绪一时间顿时不知该往何处安放,于是就难免有片刻的愣神。。

朴在宇当然看出了他的异常,看来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想着的还是元中尉,以为会来看他的只有元俊宰,不过中尉能够做到的确实比自己要多。

看着安泰熙坐在桌子对面,低声和自己打了招呼,朴在宇淡

淡地说:“看来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脸色比从前好多了。”

既然来的人是朴在宇,之前准备的话就不能再用,因此安泰熙飞快转变了轨道,回答道:“是的,谢谢你来看我。”

“春节之前本来就想来的,不过这段时间一直非常的忙,抽不出空暇来,所以直到今天才来。”

安泰熙马上就明白了,黄书记与金副室长是二月十二号向南韩投诚,然而这么重大的计划绝不会是当天临时做出来的,很可能他们之前就与韩国情报机构有所接触,双方洽谈好之后,才在十二号这天正式发动。

即使是那两个人躲避到了韩国大使馆,之后的事情也并不平静,朝鲜方面排除了数百名保卫部的人员想要抢人,中国方面已经安排了上千名武装警察,甚至还有装甲车来强化大使馆周围的警备,中国政府也是非常尽心尽力的了,她们也很担心自己一个疏忽,这件事就会变成国际丑闻。

然而危险仍然是存在的,韩国大使馆对面就是刚果大使馆,而刚果和北朝鲜一向关系友好,如果北韩狙击手从刚果大使馆开枪射击,那两个人的生命也是很危险的,几年前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时是一个朝鲜人向驻平壤的俄罗斯大使馆提出避难申请,但是被朝鲜保卫部人员射杀了。

因此据报纸上说,韩国大使馆的窗户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铁皮,以防射杀,这种时候就顾不得房间里要见阳光了,另外今天还有一位韩国厨师乘坐飞机飞往北京,看来自从杜绝外卖之后,大使馆内部人员烹制的食物吃起来有点艰难。

因此安泰熙很真诚地说:“辛苦了。”

朴在宇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与元俊宰那温和亲近的态度不同,朴在宇的神情一直是冷淡的,说话也比较随意,虽然脸蛋长得精致,却有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从前安泰熙一见到他就浑身不自在, 如今却觉得他这样的态度刚刚好,让人感到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安泰熙不由得想到很久以前读中国书的时候,看到过的那一句话:“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因此在对着朴在宇的时候,他倒是比面对元俊宰还要自然放松。

朴在宇与安泰熙说了几句话,就觉得有一件事似乎不太对劲,这家伙一副安心坐牢的样子,仿佛全无期待,莫非俊宰什么也没有和他讲吗?

会面结束之后,朴在宇从桌面上抓起半露指手套,貌似不经意地问警卫:“这个人在监狱里还安稳吧?”

警卫对于安泰熙也是有所了解的,笑着说:“堪称模范犯人,整天不声不响不找麻烦,绝不用担心他会违反纪律的,如果不是他还在喘气,简直毫无存在感,我想将来他刑满释放离开这里后,我会想他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安泰熙在餐厅里顺便看了一下今天的日历,是正月十五元宵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