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元智银的愤怒

第二十二章 元智银的愤怒

九月初,天气渐渐凉了,有一些地方的枫叶也已经开始变红。

“俊宰,这个句子的语法好像有一点怪,不太看得懂。”夜晚的灯光下,安泰熙拿了一本英语书来问元俊宰。

元俊宰看了一下,说:“是从这里分的两个嵌套的句子……”

元俊宰给他解释了两遍,安泰熙终于弄懂了,道了一声谢,拿着书继续默默地看。

元俊宰在他耳边吹着气,说:“那位牡丹旅的英语教官真的很尽职了,基础打得很好。”

安泰熙脸上一红,元俊宰如今日益展露本性,是个很喜欢恶作剧的人,安泰熙之前从没想到他是这样调皮,自从得知自己的那一点点粗浅的英语是向女子特战营的同僚学来,偶尔就要用这个来打趣。

“泰熙真的是个很受女人喜欢的人呢。”

那是他刚刚知道“夜风の中から”这首歌也是自己向一位女性同僚学来的时候,调笑的自己一句话。难怪元俊宰对此留意,毕竟自己的那位侨民朋友的父亲是在几十年前就回归朝鲜,后面虽然每年他的祖父都会乘坐轮船来北韩看他们,双方抱头痛哭,趁这个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老人还会把一个装满日元现金的口袋偷偷塞进儿子的口袋里,然而在这样现实生存压倒一切的情况下,老人是不太可能在信封里再塞两盘日本流行音乐磁带的,哪怕是国宝级歌姬中岛美雪的歌碟,这种时候也不如一沓硬通货重要,因此自己的朝侨伙伴是很难有机会教自己这样的歌了。

当时安泰熙还很有点担心元俊宰会不会不高兴,结果后面发现他只是拿这件事当做笑话来说,作为一种调剂,就好像烤多春鱼的时候在鱼身上滴上柠檬汁一样,柠檬的汁液原本是极酸的,如果空口来吃,一定会让人紧皱双眉,然而此时淋在了腹腔满是鱼耔的多春鱼身上,却祛除了鱼原本的腥味,而且让鱼肉更加鲜美。

安泰熙继续学习英语,元俊宰则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事情,贴在他身边,用手指玩弄着安泰熙的头发。安泰熙如今也不再是刚刚被俘时那种精干的士兵头,头发留得稍长了一些,因此很可以绕在人的手指上,尤其是元俊宰的手指十分修长优美,不是那种干粗活的手,指关节不粗大,从指根到指尖可以一顺到底,颜色又白得很,看起来像一根雪白的竹枝,因此那一绺黑黑的头发缠绕在食指上,就很像一条灵活的黑脊蛇缠绕在白色的石笋上,而且他还会捏起一撮头发,用发尖去戳元俊宰的脸。

他用安泰熙的头发绕着玩儿的时候,安泰熙还勉强能够忍受,可是如今他捏着自己的头发来戳自己,这种刺痒的感觉就让他无法再保持镇静,即使只是学习的姿态也做不出了,安泰熙歪着头躲避着,偏偏元俊宰还笑得很开心,眼看安泰熙已经快要倒在沙发上,元俊宰的上半身就如同一个倾倒歪斜的装面粉的袋子,就这样慵懒地软绵绵地堆在安泰熙的身上,最后安泰熙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俊宰,你能不能坐到那边去?”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忽然响了,元俊宰咯咯笑着,亲吻了两下,总算从他身上直起了身体,过去接电话。

“是姐姐啊,刚刚下班吗?……什么事情这么生气啊,怎么,和父亲吵架了吗?……哦哦,好的,我们都在家里。”

挂断电话后,元俊宰转头看着仿佛已经有些受到惊吓一样的安泰熙,手扶着他的胳膊,笑了笑说道:“姐姐那里出了一点状况,要到公寓这里来坐一下,不要担心,她和父亲经常这样吵来吵去的,姐姐从小个性就很强,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来帮我准备一下茶水吧。”

两个人一起去准备招待亲人的茶点和饮料,手上有些事情忙碌的时候,安泰熙还能感到放松一些,不要说朝鲜人本来就很重视家庭,尤其是他现在的处境,虽然还不能做到完全把元俊宰的家当做自己的家,然而金敏爱一家人对于他来讲,也是十分重要的联盟,超越了利益,情感纽带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建立了起来,就好像一个孤身漂泊在海上的人,所能凭借的只有这一艘航船,一个人孤独地滞留在南韩的土地上,失去了自己的家,这个后面嫁接的家对于他就显得格外重要,因此安泰熙此时的心情或许比元俊宰还要忧虑。

二十几分钟之后,门铃响了,安泰熙连忙过去开门,门打开后,元智银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进来,安泰熙一见她这个样子,一颗心就绷紧了起来。

“姐姐一路劳累了,快请坐下喝一杯茶吧。”

元智银转头看了一眼安泰熙,她也并不是不通人情的,马上就发现自己给这个人带来了一种紧张感,于是脸上的表情就放缓和了一些,笑了笑说:“谢谢了泰熙,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安泰熙:我对于这件事的担忧是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了?

元智银扑通一下坐在沙发上,接过元俊宰递过来的茶杯,大口喝了两口,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元俊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笑着说:“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姐姐这样生气啊?”

“简直难以想象,说是今天

刚刚做成了一笔很不错的生意,心里很高兴要请我吃饭,哪知道来到餐厅,才发现居然还有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坐在那里,父亲立刻就给我们介绍,说这一位是银行经理,人很不错的,从前办贷款的时候打过许多交道,然后又和他介绍我,说我是一名医生,家里有一个医生,许多小病痛就都不用去医院了,那个男人看着我的眼睛当时就亮了,马上开始和我讲他很尊重医生,还说起他的兴趣爱好,比如摄影之类。”一连串语句如同机关枪子弹一样从元智银嘴里飞快地蹦出来。

元俊宰顿时笑了起来:“虽然父亲做过许多不靠谱的事,不过这一次也有点太出格了,很贸然啊,他这个年纪,应该还不到更年期吧?不过银行经理的话,条件和素质应该还是不错的,喜欢摄影吗?应该是很有艺术气质的人啊。”

元智银“哼”了一声:“结婚前怎样不同特色的男人,放在婚姻里都是一样的,孩子啦,家务啦,男人那边一家人啦,噫,简直让人的脑袋都要爆炸了。而且你知道那个男人后面还说了什么吗?‘作为医生,工作一定非常忙碌吧,有多少时间和家里人相处呢?’难道婚后是要让我放弃工作吗?他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居然认为自己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这么多年如此努力,不是为了给别人当妻子的,如果不是为了父亲生意场上的人脉,当时我就会给他点颜色看看。”

元俊宰点点头,道:“敢对姐姐说这样的话,确实是个勇士。”

安泰熙这时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一首朝鲜古典诗歌中的句子:

“如果在山间突遇猛虎,它会比婆婆更可怕吗?

彻骨的冰霜会冷过公公的冷漠吗?

即使是被你猛踩而爆裂的豆荚,它看你的眼神也不如小叔子的目光,那么肆意。

不,即使最辣的辣椒也辛辣不过小媳妇的生活。”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元俊宰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父亲元承铉的声音:“喂,俊宰啊,智银有没有在你那里?我刚刚回到家里,她不在家,打她的电话也不接听,这么晚了她跑到哪里去了?”

“不要担心,父亲,姐姐现在很好的。”

“啊那就是在你那里咯?我现在马上也过去,这个人真的是太任性了,把客人送走马上就对我变脸,钻进一辆出租车就一溜烟地飞走了,我在后面怎样叫都不肯应呢。”

元智银在一旁咬牙道:“小弟,你出卖我!”

元俊宰挂了电话,很无辜地耸耸肩,说:“我什么都没有说,是爸爸自己猜出来的。”

“哼,干你们这一行的人最狡猾了,泰熙,以后无论俊宰和你说什么,都要在心里想三遍才行,或者也可以告诉我,我来帮你分析,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一只手就能把他拎起来,有什么鬼主意都瞒不过我。”

元俊宰捂脸:“姐姐不要这样,小弟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过不多时,门铃又响了,元俊宰过去开了门,元承铉火烧屁股一般跑了进来,把元智银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确认了的确没有问题,这才沉重地坐在沙发上:“现在的年轻人脾气为什么这么大啊?一言不合就不顾自己的老父亲,自己走了,看来我将来是要成为孤独老人了,一个人住在疗养院里,没有人来探视。”

元智银:“如果我出嫁成为别人家里的人,恐怕确实是很难太多关心你了。”

“哎呀这是什么话,即使你结婚,也仍然是妈妈爸爸的女儿嘛,没有人要把你赶出这个家里去,当然了,丈夫家族那边也有一些责任要尽到的。智银啊,虽然这一次爸爸做事是孟浪了一点,然而我都是为你考虑的,正焕是个很不错的人,对待事业对待婚姻都是很认真的态度,所以才一直到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你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马上要成为三十岁的女人,这个年龄再拖下去,就真的没有好男人了,所以父亲希望你仔细考虑一下这件事,不要太过意气用事了,父亲知道你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不过人总是要成熟起来的。”

“我是很成熟的啊,我知道踏入婚姻之后,如果是女人单方面提出离婚,是要付出大笔金钱才可以脱身的呢。”元智银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又抽烟啊?让男人看到了很不好的,婆家也不会喜欢,一个正经的女人总是不应该抽烟的。还有为什么还没结婚就想着离婚呢?这样的想法太不真诚了,既然是结婚,双方想的就应该是要怎样一生互相扶持,彼此相爱,怎么可以满脑子想离婚啦财产啦的事情呢?而且这条法律也不仅仅是针对女人,男人也是一样的嘛。”

元智银噗嗤一笑:“父亲,你现在说话的样子真的不像一个商人呢,难道企业家洽谈合同的时候,不要考虑纠纷条款吗?一个机制进入容易,退出艰难,甚至要割掉自己的肉才可以解脱,这简直就是共产主义制度,没有退出机制是非常可怕的。而且女人进入婚姻,和男人的情况可是不一样的啊,根本不是势均力敌,表面的公正又有什么意义呢?”

“唉,虽然说是有这方面的风险,不过人总还是要结婚

的嘛,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你看我们家里这么多年不是一直都很好吗?出问题的毕竟是少数嘛。而且你也不用怕,万一男人家里欺负你,你妈妈和我一定会……”

“会帮我据理力争吗?”

元承铉不由得掏出手帕来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唉,虽然说女婿是自己的晚辈,应该很尊敬岳母岳父的,可是不要说与亲家坐在一起讲道理,就算是面对女婿的抱怨,有时候也感觉心中好像没有底气的样子啊,传出去也很不好听呢。”

安泰熙立刻想到了北韩的民俗与法律,在共产主义的朝鲜,如果一个女人离婚的话,无论是法律还是习俗,孩子属于父亲一边,姓名身份也只列父亲家的族谱上,当男人再婚的时候,处理前妻孩子的典型做法是,孩子与奶奶爷爷同住,父亲的家庭要为继母以及后面的妹妹弟弟腾出位置来。

小小的公寓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四个人坐在客厅里,虽然起初的气氛难免是有些尴尬的,可是半个小时之后就缓和了下来,元承铉不再提相亲的事情,安泰熙埋头只顾给大家斟茶切水果,元俊宰则若有若无地支持元智银,因此过了一阵之后,倒也有说有笑了。

九点多的时候,父女两个终于回家去了,临走的时候,元承铉还和他们两个说周末有空回去吃饭。关上门之后,元俊宰回过头来,很明显可以看到安泰熙那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元俊宰搂住他的肩头,笑着安慰道:“无论是再怎样亲密的一家人,有时候也难免会有争吵的,不过吵过之后我们还是亲人,而且都是很能调控自己情绪的人,紧张的气氛不会维持很久的,很抱歉这一次让你感到不安。”

安泰熙轻轻呼出一口气,到:“从小到大,我都很担心家里人会吵架,那会让我感到,整颗心都缩紧在一起。”在那种情况下,只有想要逃离的想法,偏偏作为一个力量弱小的未成年人,逃离家庭也是很危险的。

“不要这么紧张,人的观点难免会有分歧的,哪怕是至亲的血亲也是一样,只不过大家慢慢沟通就好,都是成年人,不会那么冲动。”

元俊宰的双唇又吻在安泰熙的嘴唇上,他一只手搂住安泰熙的后背,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两片柔软的嘴唇在安泰熙的唇上不住地辗转碾磨着,如同舔吮两瓣水果软糖一般细腻甜蜜地吮吸亲吻。

第二天早上来到会社,忙碌了一阵之后,安泰熙忽然听到申基范说道:“很有趣哦,我们的北韩同胞居然采用主体纪年,就是从今年开始的,朝鲜的‘国父’金日成是在一九一二年出生,因此一九一二年就是‘主体元年’,那么今年就是主体八十六年咯,真的是很有想象力啊。”

旁边另一个同事感叹道:“还有这样的事情啊,如今大家都在用公历,她们却用主体日历,简直好像日本人一样啊,昭和平成之类。”

安泰熙的脖颈顿时就微微往下弯了一些,这件事虽然是第一次听说,然而却并不感到惊异,对于北韩的思路来讲,这简直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他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会采用主体纪年,那是为了突出“永恒不灭的主体思想”,而且他马上推测出了朝鲜后续的措施:主体纪年条令会要求在所有文件、出版物甚至建筑上标注年代,一定要做到无论目光投放在哪里,都能看到鲜明的主体年代标志,至于公历的年份,这样的附加选项就备注在括号里吧。

虽然离开北韩只有一年的时间,然而安泰熙有时候却觉得恍惚过去了好几个世纪,在南韩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政治性,每天挤地铁上班~下班~冲业绩~争取客户~升职提薪~账户存款,似乎非常庸俗了,然而却也很平静,过去深入脑海的宏伟的人间天堂图景那鲜红的颜色,在南韩活跃的经济背景之下很快就洗刷去了许多,虽然没有完全消失,然而却褪色得很厉害,好像一条挂在旗杆上多年的旗帜,经历了许多次的雨水,上面的染料都渐渐消退了,造成一种很暗淡陈旧的色调。

在快节奏的工作之中,能够有这样一点点感慨的时间,也是很不容易的,安泰熙很快将思路调整了回来,继续处理手头的事情。

就在这时,申基范拿着一叠文件来到他身边,把文件放在安泰熙的桌面上,说:“社长让我拿给你的,说他已经审阅完了。”

安泰熙连忙道谢:“谢谢了。”

然而申基范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悠悠地说:“我想买一台新的电视机,泰熙,你家里是什么牌子的?”

安泰熙想了一下,说:“三星。”

“哦,那么在北韩的家里,看的是哪个牌子的电视?”

安泰熙的表情顿时有些仿佛冻结了一样,如同气温急降之下结霜的草叶,然而两秒钟之后他仍然很平淡地说:“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