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黄新湿青州从事

十一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被逐出师门的消息一下就闹得人尽皆知了,一下子几个师兄都来问他,方叩答不上来,却在心里控制不住地回味那一餐断头饭,难以启齿的是,下面好疼,那夜被老师吸得太用力,哪怕是穿裤子时不小心擦到,也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荀苑却料定是他言语中对老师多有冒犯,问道:“你已经是大人了,为何总这样冒失?”又给他支了个招:“小师弟,老师不是记仇的人,我们几个从中说合,只要你肯负荆请罪,好好地认错就是了。”

方叩心想:是,我已经是大人了,是老师让我变成大人的,可不能再那样不懂事了。

?他没有荆条,就去问编席子的老汉要了一大捆竹篾片,系在身后,一步一摇,哗啦啦的,就这样赤着上半身走到老师家门口,谁知道老师这天正有公务在身,天气凉了,草木摇落露成霜,寒风里跪得瑟瑟发抖,索性这里行人稀少,倒也没几个人看他这副丢人现眼的模样。

直到天色将晚,老师也不曾回家,他赤裸上身,后面全是红痕,仿佛是被蔑条划破,要是细看,那些痕迹都是指甲抓挠出来的。他正要偷懒,却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

“老师!”

方叩一见到他回来,眼眶就又开始发热,噗通一声跪下,揪着他的衣角,仰头含泪道:“老师你回来了,你骂我吧,我是混蛋,你骂我反而好受些,不要憋气,平白气坏了身体……”

周遭的路人见到这阵仗,远远地指点起来,何斯至看见他,神色就冷下来,把衣角抽出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感,责道:“男子汉大丈夫,除了下跪,除了哭,你还会什么?——不要哭了,起来!”

????????方叩想了想,好像的确不会了,可眼泪对老师好像格外奏效,今天却不再是灵丹妙药,只是一摊没用的废水,任他再怎么哭,也无法撼动老师那颗坚硬如冰的心。

???????“把衣服穿上。”

方叩得了军令,立刻套好衣服,跟屁虫般跟在他身后,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问道:“老师,你的伤好些了吗?”

“别碰我。”老师看他的眼神,仿佛忍尤攘诟,十分抵触。

方叩鼻子还红红的,抽了两下,立刻把手缩回来了。

他对老师的敬畏远多于淫欲,怕老师冰冷的脸色,怕老师叱责的话语,更怕老师伤心难过。

“进来吧。”何斯至转过身去,推开门。

还肯让他进书斋,看来尚有挽回的余地!

走到容膝阁,方叩抬头,才发现那副粹白庄逊的字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便急急地问:“老师,那字呢?”

何斯至沉默了一会,低头道:“我撕了……配不上那字了。”

粹白庄逊,以持其身;幽深邃远,以致其学;直方正大,以立其节;醇雅畅洁,以肆其言。*这副字,是老师的得意之作,竟然就这样撕毁了。

????????方叩这才隐隐约约感到事情不妙,笔直地跪下来,膝行到他面前,执起他垂在身侧的手,神色庄肃地说:“我有罪,老师,我大逆不道,玷污了你,”而后猛地抬头,目光炯炯:“可我是因为、因为太过敬爱你,恨不能将你捧在手里……”

“荒谬!”何斯至骤然打断,心慌意乱道:“你现在就滚出去,我们今生不复相见!”

听这决绝的话语,他万万想不到老师真的会把他赶走!

“我的会试怎么办?老师不教我,我就要落榜了,我落榜了,就不能完成老师的宏愿,”方叩心碎欲绝地解释:“你不能赶我走,你不要我了,还有谁要我?”

???????何斯至被他搅得焦头烂额,抽出手,深深叹息道?:“……你另请高明吧。”

“你亲口说过,我是你最得意的学生,摈弃门户之见,把我带在身边,就这样弃之若履!”直到这时,方叩才感到如坠冰窟,彷徨失措,追问道:“为什么尹公可以,我不行?既然你不再认我,我也不认你,我再也不理你了!”

“你胡说些什么!”何斯至气血上涌,被他逼得发誓,“听着,我和尹嗣渊之间,发乎情,止乎礼,绝没有龌蹉逾矩之事!”

????????哗地一下,云开月明,方叩愣了愣,心情忽然又晴朗了,忍不住破涕为笑,抹了把眼泪,带着鼻音道:“我、我方才是骗你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方思圜岂是不忠不孝之徒?”

何斯至见他冥顽不灵的样子,感到万分无奈,只是沉默以对,良久,才慢慢招手,开口道:“思圜,你过来,”等他的脑袋凑了过来,便抬手抚在他的头顶,轻颤道:“……这不是你的过错,我淫邪无端,已是丧德,又和学生做下这样的丑事,更是乱伦,有什么脸面留你在这里?”

他万不该偏爱方叩,最终酿成大错,害人害己,只因方叩实在太像曾经的自己,他始终狠不下心来管教,竟然被他那副亦步亦趋的模样蒙蔽了,未曾想竟犯下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来。

方叩急忙道:“你不许这样说,是我

心术不正,我早就觊觎老师,我……”

不等他说完,何斯至便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手,示意自己不想再听下去,自己站起来,在桌上找了一张纸,提笔在纸上斜斜地写。

方叩忙膝行过去看那开头,原来是写给首辅大人的,何斯至边写,边告诉他:“把你托付给谁,我都放心不下,今后,你就在首辅大人那里读书,你们还是家门,又是同乡,只是他这些年不再收学生,不知能否答应,明日我便带你前去拜谒。”

折好信,何斯至把信封按在他的胸膛上,俯下身来,注视着方叩,凝眉叮嘱道:“到了那里,也要用心,知道么?”

此时此刻,方叩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嚷道:“你太绝情了,我现在是丧家之犬,老师不要我了,我哪里也不想去!”

???何斯至亦是十分绝望,闭眼叹息道,“好孩子,你哭得我心都碎了……”这样出类拔萃的苗子,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这些年,他一直将方叩视如己出,不能把他放在身边教养着,心里愧疚难言。可他犯的错非比寻常,再将他留在身边,迟早要万劫不复。

翌日,首辅府。

香烟缭绕,一位丫鬟端了盘前来奉茶,撞见方叩这般俊秀的子弟,视线对上,“啊”地一声,有些讶异,然后轻轻掩了口,对二人福了福,走出门去。何斯至随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这个孩子真是长大了,刚来时还比自己矮一两寸,如今蹿得一飞冲天,身量也结实了。

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忽然有些坐立难安,一股燥热漫上心头,身子竟然又有了反应!

“……你在外面相候,传你进来时,你再来。”何斯至语调有些生硬,撇下他,也不管人家回不回话,径直便进了暖阁。

不多时,一个小厮来唤,方叩才进去,何斯至从圈椅里站起身,推他到首辅大人面前,道:“大人请看这个孩子,资质是上乘的。他的文章,大人也读过,连陛下也说了,此生前程不可限量。”

方叩便撩起下摆,跪在地上,虽然态度恭敬,心里却还是老大不情愿,嘴巴撅得能挂个油瓶,低低地说:“拜见……拜见首辅大人。”

首辅大人道:“坐。”

何斯至却按住方叩的肩膀,不让他起来,自己也撩起衣摆,并排跪下去,恳求道:“大人,若不是斯至近年案牍劳形,体弱多病,实在是力所不逮,怎舍得放他不管,思来想去,只有将这个孩子托付给大人才能放心。”

首辅大人拈须扫视着师生二人,一挥手,淡淡沉吟道:“起来吧,我看他好像也不过尔尔,被你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反倒不可信了。”

方叩忿忿地正要开口,手背却被老师袖子里的手死死压住,霎时间,淫念赶跑了脾气,要知道,上回和老师肌肤相亲,还是……

他看到老师收回了手,脖颈泛起浅淡的红,就知道老师也想到了。一时之间,不知是一股甜还是一丝涩,涌上心头。

????????三人聊了几句,敲定了这件事,他又暗暗用余光看了老师好多眼:玉冠束起发丝,露出温润的眉眼、清峭的鼻子,如同一道险峰,哪怕是跪在地上,脊背也挺得笔直,那肩膀是瘦削的一片,却扛着日月河山。然而他总是思虑过重,平时只是沉默居多,严厉起来,陛下也要害怕。

一想到要离开他,方叩的心里就刀割一样痛。

*胡长孺《送诸生诗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