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黄新湿青州从事

二九

魏阙深深,檐牙振翅。方叩从青门进来,绕过沁云宫,走在两边的宫道上,一队宫人路过,纷纷低头行礼,他绷着脸,生硬地点了点头,目送他们走了,才敢抽了一下鼻子,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方才揍人的时候,手背都被砸肿了,一下下地发痛,自己吹了两口气,顿时觉得好委屈,委屈得都快受不了了!

所幸没有人认出自己,若是认出来了,还没见到陛下,便要被当场拖出去了。

????????走着走着,忽然间撞见一个人,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师哥靡芳,正急匆匆地赶往宫衙做事。

两个人碰了头,靡芳先是大惊,问道:“思圜,你怎么在这里?”

方叩说:“闪开,我有事要办。”

靡芳一看他那身衣服,更是脸色煞白,追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方叩也不管他,自己往前走了几步。

“回去!回去啊!”靡芳急了,抓住他的衣袖,往后面拖拽。

方叩也有些火气了:“你装作没看见我,不就行了?”

“你会没命的!”

两个人正在宫道上拉扯,谁知浩浩荡荡走来一队人马,队首两人手持金瓜杖,但见横梁上描金绘彩,上有华盖,羽扇交错,富丽堂皇,正是皇帝的舆驾!

“——谁人在宫道喧哗?”

靡芳大惊,拉着他跪在地上,急忙请罪道:“微臣靡芳,这是翰林院的方叩,冲撞御驾,罪该万死,恳请陛下饶恕!”

方叩见到皇帝,立刻伏下身,额头触到冰冷的宫砖上,深深行礼,喘息道:“陛下,微臣此番进宫,诚非得已,老师蒙冤入狱,微臣岂能坐视不管——”

“方叩!”帝王坐在金舆上,高声打断他,“方叩!”眼含龙威,俯视着两个人,神情十分冷漠,“……你可知道,你早就死了!”

方叩抬起头,清明的双眼里染上几分怔忪。

见他不说话,陛下便接着说:“上次,也是你私自上殿,那一天,朕本可以将你杖毙!只是感念你寒窗苦读,不曾要你的命——”

随即龙颜震怒,一拍扶手,站起身来,“你一个死人,有什么本事,替另一个将死之人求情!”

一番斥责掷地有声,四周的人见状,哗啦啦的全跪下了,伏在地上。

方叩何曾不害怕,可是老师的清誉压倒了一切,他抬起头,斗胆开口道:“可下臣还没有死,陛下仁慈,苟留了臣一条性命,只要臣还在这世上一日,就要为老师洗清冤屈。”

“很好,很有胆色,”皇帝坐回去,轻蔑道:“你喜欢跪着,那便跪在这里吧,朕现在,要去上苑赏花了。”说罢,坐回龙椅上,招招手,示意宫人们不用理会他,一个小寺人就走到前面去,吩咐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方叩便绷直了手臂,朝离去的方向重重叩了一个头。

靡芳手头也有公务要办,左看右看,眼见着劝不动他,只能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日影偏斜,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人指指点点,有眼熟的,窸窸窣窣地说:“这不是……的学生么?”也有素来嫉妒方叩的,“他的老师被革了职,如今自己也被停职,可笑可笑!”

方叩就这样跪着,被烈日曝晒了一下午,缓慢地膝行到苍清宫门,膝盖已经被磨出了血迹,和沙尘混迹在一起,又刺又痒,可他依然跪在哪里,一动不动的,像个死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周遭的万事万物都胶着凝固起来。

陛下坐轿回宫了,看见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小修撰还长跪在那里,冷笑三声,唤道:“骁龙卫在哪里!”队长出列,听凭差遣,“把他给我打五十棍!”

“遵命。”

方叩连忙站起来,一身的骨头都在咔嚓作响,当着众人的面,他不敢说是名册,只是含糊地说对皇帝说:“且慢!老师走前曾经托付与下臣一份公文,要我亲手呈给陛下……”

皇帝不耐烦了,吼道:“打!”

“陛下,陛下!”

方叩护着怀里的名册,就被连推带拽上了长凳,刚想张嘴,屁股上就挨了一棍,他咬着牙,一声也不吭,血的腥甜弥漫着口腔,他担心自己昏过去,就咬破了舌尖,让尖锐细密的刺痛吊着自己,很快,血丝就从嘴角滑出。

骁龙卫下手极重,绝不留情,砸在他的凡人之躯上,犹如千斤重锤,妹打一下,就是刻骨铭心一般的钝痛,比砍头的痛楚更甚,震得五脏六腑都几欲破碎。

痛啊,他太怕痛了,痛得脸色煞白,冷汗直冒,脑海里只有老师的脸,这个念头就像一口仙气,哪怕人死了,还能够有几分残存的气息。

五十棍着实漫长,寻常人是难熬过的,有些体弱的臣子吃到三十棍,或许就会当场毙命,方叩自我安慰地想,还好自己年轻,还挨得几下打。

打到中途,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唾液混着血丝滴落下来,濡湿了地砖,谁看了都觉得惊心动魄,仿佛就要咳出一颗跳动的心

脏。

打完了,方叩像一摊烂泥,被丢到地上,眼看着皇帝也要进殿里歇息了,他觉得很冷,明明是夏季,却比三九天还要严寒,而且困意朦胧,可是现在还不能睡,方叩浑身颤抖着,支起身子,摇摇欲坠,就像一片枯死的秋叶,从枝头落下,他奋力爬过白石阶梯,都被染成鲜红的血色,今天没有哭,要是老师在旁边,肯定会夸他的……

就这样一寸寸地拖着身子到了殿里,身下鲜血淋漓,可是陛下不阻止,属下的人也不敢拦他。

他想起衣冠还得保持端正,连忙擦掉唇边溢出的血迹,理好冠帽,把老师手写的公文呈递给陛下,压抑着咳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陛下、请,请过目……”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拿起沾了血的公文,草草地扫了一眼,哂道:“你以为,朕还敢信他的话么!”

方叩正还要辩解两句,就看见天子拿起那公文,毫不犹豫地撕成了几片,碎纸散落一地。

他狼狈地伸手去拢住,却也只拢到零星的几片,像几朵雪花。

这一刹那,方叩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他将会永远失去老师。

皇帝一拂袖:“叉出去吧!”

入夜了,宫中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是靡芳叫人来把他弄走的,方叩身上还沾着纸屑,被血染成了暗红色,泪水终于从眼眶流出,凉凉的,渗入漆黑的鬓发,嘴里还喃喃地念着:“老师、老师……”

他已经走不了路了,侍卫弄了一台简陋的竹担架,快到宫门口的时候,脚步停了,耳边就听见一把尖尖的嗓子,很惋惜地说:“方大人……你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