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黄新湿青州从事

三十

方叩现在卧床不能走路,大腿上都是棍棒打出来的瘀血,脑子里还乱嗡嗡的,肉体上的痛苦只是其次,他想到老师整理出的名册被撕毁了,就心乱如麻,虽然他早把那些名字都熟记于心了,可是皇帝的神情不屑一顾,现在也不能指望他,此道不通,只能再谋出路。

靡芳在旁边守着大夫处理他的伤势,皱眉说:“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个告密的老仆。”

方叩忍着痛,肩膀抽动,倒抽一口凉气,话都说不清楚了,咳嗽道:“我已、我已派人去搜查……”

“你哪来的人?”

方叩闷闷地说:“这你就别管了。”

过一会儿,靡芳犹豫道:“万一他已经被杀了……”

“不,老师还没有行刑,他们是不会轻易杀害人证的。”

如今证据确凿,要将老师秋后处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不容违拗,可是应该如何破局?

等等?证据确凿?

方叩忽然想到,那些通敌的书信,不是正在刑部么!他急忙撑起身子,就要跑出门去,却忘了自己刚吃了五十大板,翻过身,压到伤口,笨重的身子往前一栽,噗通跪了下来,摔了个狗吃屎。方叩扶着腰,脸色惨白,痛呼了一声:“啊!”

“你快躺下吧!”靡芳急了,赶紧扶他起来,按在床上。“有什么事,我们几个师哥自会去做!”

方叩疼得龇牙咧嘴,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哭,眼睛干干涩涩的,有些刺痛,他趴在榻上,想不通安稳了二十年的日子怎么会忽然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无所适从,只觉得眼前一片暗淡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伤口一阵阵发烫,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四更天才合眼,又做了一个梦,这一次梦到了以前的事,一会儿是梦到他死去的娘,握着他的手,垂眼说:不要怪你爹……一会儿是梦到老师,侧过脸,很温和地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学写诗,就这样为他遮风挡雨六年,直到情窦初开,总算开花结果,尝到了亲密的滋味,却又在顷刻间破碎。

梦醒了,就好像经历了沧海变桑田一样,一夜之间,心境长大了许多。

养了几日,勉强能下床了,方叩一面画了一副画像,托人四处去找那老仆,一边拄着拐杖练习走路。

先前有人说,说那通敌书信上是老师的笔迹,方叩当时便觉得不对劲,整个京城,能仿出老师那样的字迹的,只有方叩一人,哪怕是方叩,也是日夜练习了几年,才能勉强仿出八九成,那清绝苍劲的笔锋岂是那么轻易被造假的?

他趁四处无人,悄悄溜进了刑部的典阁,循着竹签,找到了老师通敌的“证据”,打开翻了几页,眯起眼睛,果不其然用的是馆阁体!只要是科考过的人,大都能写几笔,抄送公文时也多用此书体,也就是说,这个栽赃实在是太拙劣,若不是时间卡得太寸,谁会相信?

脚步声传来,方叩急忙躲在书柜里,屏住呼吸,听见外面两个小吏说,“今天起,我们可正式不归何公管了……”

“早两天,那一位……还特意打点我们,要好好地关照他。”

“好好地”三个字被刻意咬重,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

“啧啧,坏了那阉人的好事,岂能轻易饶过?得罪阉人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另一个说:“算了,我们这些小角色,随波逐流而已……”

?????在奉德朝,章奏票拟之机务,原本应由首辅大人主掌,由何斯至主议,此后,便沿为故事,此乃祖宗之制,现在李忠全手内并无实权,只能联结马、蒋二人,使用权术,代为行事。一时鸡犬升天,风头无两,几乎可以断定,老师蒙冤,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又或者……老师在升南的种种作为,牵扯了李忠全一党的痛处,如果顺利班师,于他们极其不利,于是想出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趁老师不在京中,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设计构陷……

方叩想通了其中的机窍,想到那一夜,李忠全假惺惺的关怀,就气得两眼喷火,牙齿咬得咯吱响!

如今的情形,再进宫是不行的了,他决定找蒋惟试探一番。于是回到屋里,再三斟酌,写了一封信出去。

“方大人,你让我好等啊!”蒋惟对他很热情,一见他来,便笑容满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叩不喜欢听他叫自己“方大人”,总感觉话里有些讽刺,好像被一条阴恻恻冷冰冰的老毒蛇缠住了一样,只能勉强道:“……何出此言?”

“看了你的文章,我蒋某人是昼思夜想,难以入眠啊,”看方叩不吃这一套,蒋惟也就不卖关子了,捋须含笑道:“听人说,你去了宫里?怎么样?陛下说过什么了?

“你明知故问是吧?”方叩真想狠狠往他脸上砸两拳,只是压抑着怒火,没有砸过去。

“既然你来了,想必是明白了一些事情,那么,我蒋某人就告诉你,那人是我们收买的,书信也是伪造的,如何?”

方叩想不到他如此开门见山,微微呆住,立在原地。

蒋惟勾起嘴角

:“我肯这样告诉你,自然是不怕你说出去的。”

“你愿意见我,又是要我做什么?”

“方大人,你是个聪明人。”蒋惟望着外面的亭台楼阁,忽然长叹,问:“你知道卫姣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么?”

方叩想起那天牢的墙壁上,两行泣血的大字,那是苌弘化碧、望帝啼鹃,触目惊心的冤案啊。

“卫锦一案,一审便是两年,最后,你猜怎么样?不成人形!两条腿都被打烂了,拖在地上,眼睛也被挖了,嘴里的牙齿都被一颗颗地撬了,手指头也不剩几根,何彬那身板儿,又能挨几下?只怕是等不到秋后,就要死在狱中了……”

方叩整个人都被他激了起来,后背发寒,天灵盖都麻了,自顾自喝了一大口茶,这才冷静下来。

蒋惟很有些可惜地说:“倒不如认罪,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求个痛快。”

“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他,难不成还能当说客?”

“别装傻了,”蒋惟微笑道:“他的蟒阁之印在你手里吧?你能仿写他的字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方叩冷冷道:“你想让我冒充老师,盖章画押?”

蒋惟目光很微妙地望着方叩,那意味不言而明。

方叩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冷声道:“你也是个阉狗,徒长了那根东西。”

蒋惟听了,满不在乎地冷笑,“是又如何?难道要跟他一样,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李公公他老人家,与大学士平起平坐,手眼通天,我弃暗投明,又何罪之有?”

他还是太嫩了,方叩明明知道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却还是忍不住犹豫挣扎,眼神都变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过了这三天,你的老师再不认罪,李公公可就要想一些法子让他乖乖地伏法了……”

回到家里,蒋惟的话还萦绕在他耳边,久久不能散去。

回到屋子里,黑灯瞎火的,翰林院的人都已经睡下了,结果第二天,就有一个年纪小小的寺人过来,不仅给他复了职,反而还将他擢升了一级,从修撰到了司典,是个正儿八经的五品官了,方叩就像当头被打了一闷棍,领旨也不是,不领也不是,他感觉自己半只脚已经踏进泥泞的漩涡里,恐怕是很难脱身。

排资论辈,他算不上名号,翰林院的人先是大惊,等明白过来,已经隐隐约约地开始有些仇视他了。

背后有人议论纷纷:何彬有鬼,难道他就没有鬼?凭什么他就好好的?居然还能升官,这不合规矩!

方叩如坐针毡,他就是这样的人,要是有人踩他两脚,他能把屋子掀翻了,可要是有人捧杀,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样,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儿,不好受吧?”一个尖尖细细的嗓子对他说。

方叩回过头,看见那个李忠全,手里拿着拂尘,满脸的皱纹,面貌很慈祥,翘着兰花指,笑道:“何彬如今在牢里,如果不认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是认了罪,还能求得半年多的安宁……”

李忠全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什么,嘻嘻笑道:“瞧,杂家给你带了这个——”

“你签了,你的老师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哇!”

方叩低头扫了一眼,上面学着认罪书三个大字。

这次他沉默了,没有当场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方叩坐在黑暗里,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声,甚至想着,到时候若是真的判了,他就去劫法场,与老师亡命天涯,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过活,再不济,两个人一块死了,转世做对恩爱夫妻,落得清净。

如果老师被酷刑折磨至死,那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心一横,就拿出手边冰冷的银钤印,用力摁了上去。

拿开印章,纸面上清晰地印着几个大字,他看着上面的签字和朱砂印,方叩已经汗流浃背,好像被抽空了力气一样,再多看一眼也不敢了。

外面赤日炎炎,如同火烧,这天牢里面却是冷清寂寞,一般人是待不住的,何斯至坐着,听见开门声,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就看见是蒋惟,远远地从拐角处走过来,站在牢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

“老师,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请你过目。”

何斯至抬眼,淡淡道:“你,也配叫我老师?”

“哈哈,”蒋惟大笑,嘲弄道:“这一声老师,难道只有思圜这样年轻的后生才配叫?”

说着,就拿出那一卷认罪书,展开来给他看。

何斯至扫了一眼,脸色渐渐变了,猛抬起头,语气凌厉:“是谁替我画的押,盖的章?”

“你自己应该清楚才对呀。”

何斯至想起方叩上回说的,印鉴在他手里,请老师放心,不禁慢慢睁大双眼,睫毛簌簌,看那字迹,脸色忽然间变得灰白,通通明白了,心如死灰,平时那股冷静淡然的风度全无,像个疯子一样扑上去,却被冰冷坚硬的铁链栓住,绝望地怒吼道:“不是他!”

“除了方叩,难道

还有第二个人写得出来?”蒋惟眼里放射出戏谑的光芒,欣赏着往日恩师狼狈不堪的样子。

何斯至披头散发,大口大口喘息,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什么东西打碎了一样,喃喃失神道:“他不会、他不会……”

“你的小情郎早就升官发财了,他现在是李公公面前的红人,陛下面前的红人,比在你手里,过得可是舒服多了。”

“这不是真的!”何斯至声嘶力竭,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样心痛,甚至指甲刺进手心里,也毫无知觉。

“……让他来见我。”何斯至勉强维持住了冷静,颤抖道:“我不见到他的人,是不会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