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黄新湿青州从事

三一

时隔半月,当方叩再次见到老师的时候,一颗心简直都要碎了,他几乎已经快认不出眼前的男人,何斯至瘦得厉害,安静的脸上没有半分神采,眉骨以下是深深的凹陷,两颊毫无血色,嘴唇惨白,两手被锁链束缚着,连呼吸也浅淡不可闻,闭着眼睛,只有眼珠还在微微地转动,才能看出是个活人。

这是……这是他的心上人啊,他从没见过何斯至这副样子,好像连呼吸粗重一些,都会伤害了他。方叩眼睛干涩,放轻脚步,犯了错似的,颤声唤:“老师……”

这一次,狱卒不用吩咐,便躬身开了牢房大门,请他进去,先前已经搜过身,不必担心,便悄悄退出牢门以外。

看到他进来,何斯至睁开没有一丝波澜的双眼,很轻地说:“方叩,你过来。”

这声音好像湖面上的碎冰,冷而脆,方叩与他对视了一瞬间,就被冻伤似的别过脸去,嗫嚅着说:“老师,我来了。”

何斯至抬眼说:“我的罪状,是你签的?”

“是……”

“印鉴,也是你盖的?”

“是……”

他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你告诉我,为什么?”何斯至双眼赤红,面目狰狞,眸中汇起一摊泪水,伸手揪起他的衣领,铁链碰撞,仰起头字字泣血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方叩仔细看了老师的身上,没有私自行刑的痕迹,才稍微放心下来,握着老师的肩膀,红着眼眶,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带着哭腔说:“我没有办法……老师,我真的没有办法……不管怎么样,我会把你救出来的,原谅我……我不能看着你受伤……”

语无伦次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哀求了,哀求老师的原谅,哀求老师再相信他一次,甚至再看他一眼也行。

“我不在乎!”何斯至狠狠甩开他的手臂,声色俱厉地说:“我不怕死!你明白么!”

听了这话,方叩很悲伤地苦笑了一下,哽咽道:“你不怕死,可是世上还孤零零地吊着一个我,我怎么办?”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年纪轻轻,便升到五品,假以时日,就能位极人臣,可喜可贺啊。”何斯至说着祝贺的话,嘴唇挑起,脸上却没有一丝赞许的表情,冷冷的,像一把寒剑刺进方叩脆弱的心脏。

方叩脸色刷地变了,他不知道老师听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声音沙哑:“老师,我绝没有——”

“我错了,彻底错了,”何斯至打断他,后退了两步,眼神空得像冰窟一样,像在望着他,又像透过他,望向另一个邈远的虚空,声音也轻飘飘的,抓不住、摸不着:“错在不该信你,不该爱你,你走吧。”

“不、不是——”

“一把年纪了,还要被人耍得团团转,”终于,何斯至苦笑一声,垂下眼眸,眼泪一颗颗砸落下来,声音却还是清晰的:“我从未想过,你竟会欺骗我……”

“方叩,你没良心……”泪田好像不会干涸,何斯至浑身颤抖,受伤的困兽一样,发出绝望愤怒的哀嚎。

方叩哑口无言,他何尝不害怕,何尝不痛苦,只要老师乐意,他愿作他袖边的一缕风,衣上的一丝云,可如今事态已经发展到他完全控制不住的局面,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吏,一只妄想撼树的蚍蜉而已。他要他怎么办?

“你滚吧,”何斯至发出了最后通牒。

方叩就像一块木头桩子,没有自己的魂魄,老师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就能在他的身上刻下入骨三分的伤痕,不由自主退后一步,撞到身后的伤口,脸色煞白,顿时滑倒在地上,伤口裂痛,让他有些晕眩,额角冒出冷汗,过了一会儿才有力气站起来。

何斯至脸色顿变:“思圜!”

今日本就是害怕老师看出端倪,方叩扶住栏杆,沉默着,其实这时已经是疼得说不出话来,摇摇头,转过身去,咬牙道:“老师,我没有用,让你失望了,我先走了……”

“回来!”何斯至怒喝一声,站起来,看到他大腿上渗出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的一片,脸色就变了——这分明是吃了庭杖的伤势。

“把裤子脱了!”那严厉的口吻,好像他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一样,比自己受骗了还严重,比杀人放火了还严重。

方叩太难为情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在老师面前脱裤子。

“脱!”何斯至发出了一声威严的命令,不容违拗。

方叩呼了一口气,急忙说:“别生气,我脱,这就脱。”

当何斯至看到那些青紫的瘢痕上渗出可怖的血迹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好像一盆冰水从头顶倾下,齿关都在打着冷战。

别人不知道庭杖的厉害,可他知道,这些年亲眼见了那么多人被庭杖活活打死、打残,有的人下半身甚至变成了一摊稀烂的肉泥,哪怕是十棍,也能打得人皮开肉绽,一层深深的恐怖笼罩着他,何斯至想:他这是捡了一条命,才跟自己见的面啊!

只给他看了一眼,方叩就急忙套好了,说:“这只是

皮外伤,不打紧!”

天哪,他怎么会怀疑他,真是荒唐,这是世上独一个爱他、怜他的人,胜过血浓于水的联结,历经过生死攸关的考验,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了。何斯至开始记恨起自己的糊涂,他只知道自己被关在天牢里的寂寞,却不知道方叩在外面为他奔走,受了多少委屈和伤痛,怎么会这样,他无数次教导方叩,要成为独当一面的男人,可是……

何斯至上前两步,踮脚抱住方叩,紧紧地抱着,呼吸都交错到了一处,两个人在冰冷没有人情味的天牢里紧紧依偎,他闭上眼睛,脑海里还是浮现出那些伤痕,这个时候,他倒宁愿是自己看错了人,宁愿方叩是那种蝇营狗苟的小人,这样反倒能过得舒服,不用吃这些苦头了。

方叩摸了摸老师的背部,在他额前落下一吻,抽噎道:“你若是还肯信我,就答应我好好地吃饭,听我的话,不管有多难,我一定能为你做到。”怀里抱着瘦骨嶙峋的老师,方叩从没有感到这么坚定过,伸出自己的小拇指,摇了摇他,忍着剧痛,柔声说:“我们拉勾,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了。”

此时此刻,今生今世,他就是何斯至唯一的依靠。

可是老师并没有伸出手,而是轻轻推开他,忽然改了主意,心乱如麻地说:“不,你不要管我了,我不会怪你,你快走吧。”

方叩板着脸,不高兴道:“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说起胡话了?”

何斯至这个时候被他三两句话说得心如止水,也觉得自己幼稚了,他们是命里的冤家,同舟共渡,死了也要在一个椁,怎能轻言放弃?于是伸出手,跟他拉了个勾。

出了天牢大门,方叩正要回去,在集市上买药时,却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他总觉得熟悉,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有些像那个何府的老仆,急忙跟上去,可惜他腿脚不便,还没有走近,那个苍老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里不见了。

“出来出来!”方叩推开门,看到三个师兄正在履行公务。

“怎么了?”

“借两队人给我,我手里缺人!”

方叩就把他方才在集市上看到老仆的事情说了一遍,鄢子钰急忙从椅子上弹起来:“你的意思是,那个老仆在外面走动?”

荀苑道:“该不会是你看错了吧?”

“不可能!”方叩否认,“你们手里有多少人,不够的再去杂卫局借人,在南市布下天罗地网,我一定要把这个老东西抓到手!”

靡芳道:“放心,我们会吩咐下去的。”

“还有,我要把老师弄出来,他那个样子,再待下去,会死的!”

“思圜,你是不是疯了?”几个师兄时常对他的这些疯言疯行感到震惊,私自上殿不说,放火烧了宿馆不说,顶撞掌苑学士不说,私闯皇宫不说,现在居然还想着把死囚犯弄出来,真是异想天开。

“我不管,老师呆在那个鬼地方,瘦得没有人样了,你们自己不去看就不知道,他是真的快死了……”方叩坐下来,脸埋在臂弯里,肩膀轻轻抽动着。

“等等,有一个办法,不过还从来没有人试过。”

紧接着荀苑道:“重刑犯画押认罪,待斩之时,可由二品以上大臣担保,出狱与家人暂作团聚,若犯人潜逃,则将保人削官,满门抄斩,可是,哪来的二品大臣肯用身家性命担保老师?这只是一条彰显天恩的空律而已,从来没有人用过。”

鄢子钰皱眉:“就算是曹御史肯担保,他也只有四品哪!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就更不必说了!”

按奉德之制,纵然有何斯至这样三十岁便位极人臣的特例,对于科举选拔出的进士而言,从五品升正五品是个小坎,若要升到四品以上,则是道大坎,非才学魄力齐全者不能当,二品以上的大员不过蟒阁六老而已,可是谁又敢做这个担保呢?毕竟何斯至犯的可是千刀万剐的重罪!

方叩沉默了良久,站起来,说:“……我有办法。”

首辅大人正在屋内修剪兰花,就有一个人影推开门,鬼鬼祟祟地溜进来,站在一旁,看他莳弄。

他有意不说话,知道方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等着这位稀客开口。

方叩想了想,犹豫再三,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父亲。”

首辅大人起先还没听清楚,等他抬起头,又看见方叩上前两步,像个未出阁的小女儿似的,凑过来,低声说:“爹……”

二十年,等来的这一句爹,他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里的竹剪子啪嗒掉了下去。

顷刻间,首辅大人的鼻子里忽然冒出一股酸流,急忙用袖子摁了摁自己的眼角,侧过脸去,让花叶遮住老脸,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镇定自若地大声道:“你干什么?”

方叩也极其不自在,这两声爹,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连忙低头掩嘴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咳,回来看看。”

“你看吧。”首辅大人活到这般年岁,难得也有些生硬尴尬的时刻。

方叩就背着手,在屋里到处转悠

了一会儿,等到有下人来送午饭,才打破了这份极致的困窘。

“再送一份过来。”首辅大人吩咐那奴婢道。

“是。”

万事开头难,叫了这一句爹,接下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开口了,方叩坐下来,深呼吸几次,一一道明了原委。

首辅大人颔首听完了来龙去脉,这才知道这小子安的什么心思,冷哼一声,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你觉得我欠了你是不是?”

方叩:“我可没那么说。”

首辅大人便用手指着外面,提高了声调,颤道:“我是欠了你和你娘,可我不欠他!我无缘无故,为何要保他的命?你要给我一个理由!”

方叩放下筷子,反问说:“什么理由?我给你一个理由。”

首辅大人一怔,就听见他小儿子嘴皮子一开一合,冒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

“我和老师……早已有了夫妻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