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蓝莓芝士

玉鸾的眼眶马上红了,一颗泪珠凝在描成鸦青的睫毛上,欲坠未坠,惹人怜惜。

楼月璃只冷淡地看着玉鸾,云淡风轻地道:「今天我玩够了先回家,鸾夫人请便。」

说到「玩够了」三字,楼月璃上下打量了玉鸾几眼,如同看着一件廉价的二手货。

玉鸾还没有回应,楼月璃已经优雅地一挥斗篷,扬长而去。

鲜红的身影宛若一朵绽放羊肠小巷的娇艳芍药,渐渐消逝於萧条遶巷里。

玉鸾转身看着楼月璃远去,身体愈来愈冰冷,终於忍不住掉下眼泪。

从那天起,晏怜绪总是趁着嬷嬷和下人午睡,偷偷地来到後院的狗洞前。

那个孩子从狗洞爬进晏府里,他实在太瘦小了,可以毫无困难地穿过那个杂草丛生的狭窄狗洞。晏怜绪把午膳时藏在衣袖里的肉包子全也给孩子,孩子吃得狼吞虎咽,甚至连指尖的油腻也舔得乾乾净净。晏怜绪又把自己的旧衣服送给小孩子,那是自己几年前的旧衣服,早已经不合身,穿在那孩子身上却刚刚好。

早上刚刚下了一场细雪。薄云低垂,朝霭藏晖,冬风悠悠扬扬,小朵小朵的宫粉梅绽放枝头,满庭缤纷似翦,峥嵘如画。晏怜绪和那个孩子并肩坐在碧绿覆盆底廊柱旁边的台阶上,朱红雕花横梁上悬挂着一盏盏仕女图绣屏宫灯,仕女们也画得千娇百媚。

零碎的雪花偶尔沿着灰筒瓦滑下来,如同一场雪雾般消散於半空中。

晏怜绪一边为小孩子穿上自己的旧湖水绿牡丹棉袄,一边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杂种。」小孩子笑呵呵地舔着嘴角的油迹,露出那只可爱的小虎牙。

晏怜绪眨眨眼睛,那天他把馒头送给小孩子之後,他听到嬷嬷跟其他婢女谈论这个孩子,她们也说这孩子是杂种—但杂种是什麽意思呢?晏怜绪不明白杂种的意思,但他从嬷嬷和婢女们轻蔑的神情中明白那一定不是一个好词语。

「不要叫自己杂种。」晏怜绪轻轻地弹了弹小孩子的额头。

小孩子飞快地咀嚼着肉包子,塞得嘴巴也鼓起来,如同一只乖巧的小松鼠。他抬头看着玉鸾,墨绿眼眸亮晶晶的—晏怜绪还是昨天才发现这孩子长着一双奇异的墨绿眼睛—他含含糊糊地地反问道:「那我叫什麽名字?」

晏怜绪定定地看着这瘦小的孩子,他黝黑的皮肤总是脏兮兮的,无论自己如何用薰香的手帕为他擦脸,他身上总是带着浓郁的酸臭味。晏怜绪不禁脱口而出地道:「小黑炭,你叫小黑炭。」

小孩子意犹未尽地反覆咀嚼着嘴里的肉渣,问道:「那你叫什麽名字?」

「晏怜绪。」晏怜绪一字字地把自己的名字读出来。

「晏怜绪??」小黑炭艰难地念了一遍。他咽下肉渣,噘嘴说道:「很难念啊,不如你叫小馒头吧。」

淡云笼月,深院寂宇铅霜正浓。凄风吹起枝头浮玉飞琼,如银蝶翩翩起舞。

画阁深处,凤蜡渐销,风幕悄卷金泥,罗帐褰红里正是情浓似酒。

今夜来到曲雪珑来到海霞院里,玉鸾的肉体本就得靠男人的雨露滋养,不久之前又被另一个男人撩拨得情欲难耐,自是缠着曲雪珑不放,曲雪珑也好生温柔疼爱,欢好了大半夜才偃息旗鼓。

明明那股煎熬着玉鸾的情欲总算平息,他也已经筋疲力尽,但却始终彻夜难眠。他反反覆覆想的也是今天楼月璃忽冷忽热的态度,那双柔美的朱唇上一刻还在疯狂地掠夺自己,下一刻却吐出如此伤人的言语。

玉鸾曾经在无数夜里幻想,如果没有那些事,他和楼月璃现在会是什麽样子?

从两年多前起,当楼月璃在江湖声名鹊起时,活在庭院深深的玉鸾已经听说过他的事迹,他的残酷丶他的风流丶他的潇洒??如非楼月璃这名字实在过於特别,而且耳聋这特徵也是非同寻常,玉鸾几乎不敢想像楼月璃就是当年的小黑炭。

但当时玉鸾已经跟了曲雪珑,太多太多无法弥补的事情也已经发生,所以玉鸾只敢在远处留意着楼月璃,小心翼翼地在脑海里收藏着他的一切。

楼月璃成了翱翔九天的雄鹰,自己却成了泥泞里的一朵花,注定只能仰头远远地看着雄鹰展翅,一决千里。

本以为二人天涯海角,各自为安,却没想到,玉鸾会在曲雪珑之妹曲清淮的来信里看到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曲雪珑的父亲去世後不久,曲雪珑不愿妹妹跟自己一同在家道中落的曲家吃苦,便花了一笔钱把妹妹送到江湖闻名的门派心霞宫里习武,所以玉鸾来到曲家四年也从未跟曲清淮见面。

曲清淮的信里提到,她将会带楼月璃回来探望兄长。女孩子的心思不难猜,想必是对楼月璃芳心有许,才带他回来见唯一的家人。

玉鸾愈想愈是难过,忍不住在曲雪珑怀中蜷缩着,想要获取一点暖意。他不断地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这些也已经过去了。自己跟楼月璃早已错过,从今以後不必再想着他了。

刚才情浓意动时,玉鸾不慎扯开

了罗帐,一丝月华映照在绣床前的白玉镶百宝百鸟朝凤枕屏上,一颗颗玛瑙珍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滚落在床边的鎏金镂空缠枝桃花薰球还吐着淡香。

玉鸾静静地看着枕屏上的玛瑙,突然听到曲雪珑问道:「你在想什麽?」

原来曲雪珑也没有睡着。

玉鸾抱着曲雪珑的腰肢,埋在他的怀中,闷闷地道:「作恶梦了。」

「你已经许久没有作恶梦了。」曲雪珑意有所指地说。

玉鸾的嘴唇动了动,他知道曲雪珑说的是另一件事,但他没有纠正对方。

曲雪珑的下巴轻轻地抵着玉鸾的发旋,玉鸾低声道:「曲爷,您好久没有来到我这里了。」

「最近也在忙着。」曲雪珑轻轻地啄吻玉鸾的发间,低声道:「对不起,冷落你了。」

「没关系,曲爷的正经事要紧。」玉鸾的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绣床靠着的墙壁上月影如浪,他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道:「您的事情跟??跟楼爷有关吗?」

「现在每家钱庄也跟楼兄交涉,希望楼爷可以在他们的钱庄里存钱。」曲雪珑的语气没有太大波动,玉鸾却知道楼月璃一定是钱庄的重要客人,可以大大地帮助曲家的钱庄。

曲家世代从事钱庄,但曲雪珑的父亲不擅经商,当年借了不少钱支撑这庞大的家业。在曲雪珑接手曲家时,曲家的账簿早已经千疮百孔,曲雪珑花了好几年才让曲家渐回正轨,但现在他还是事事需要亲力亲为。他本该透过联姻来跟另一个世家合作,但他多年来拒绝了无数巨富豪门的亲事,只守在玉鸾身边,选择了一人奋斗。

就算曲家现在早已回到泼天富贵的奢华生活,但玉鸾心里明白曲雪珑得付出加倍的努力来维持曲家的门面。

玉鸾全也知道,但他什麽也做不到,可是他说不出让曲雪珑娶妻的话。

光是想到另一个女人靠在曲雪珑的怀中的光景,玉鸾就要疯掉了。

他多想成为曲雪珑的依靠,可是那麽多年以来,自己总是拖着曲雪珑的後腿。

玉鸾默不作声之际,曲雪珑吻了吻他的额头道:「你明天不是要去斫琴吗?早点休息吧。」

自从家逢巨变之後,玉鸾的性情变得极为孤僻,不喜欢出门。除了对着曲雪珑外,玉鸾对其他人也是冷冷淡淡的。後来曲雪珑便为他找来斫琴的差事,反正琴坊里只有一个瞎眼的老琴师,他毫不在意玉鸾那豪门娇妾的身份,玉鸾也乐意跟他切磋斫琴之术。

曲雪珑抬手整理翠绿罗帐,低垂的罗帐遮挡凄冷的月光,玉鸾却依稀听到夜风卷起一重又一重的雪花。他顺从地伏在曲雪珑的胸前,聆听着对方的心跳,想像着雪花无处可逃地在原地旋转,只能反反覆覆地同一个地方徘徊不去。

残灯将灭,晓风鸣轧。冬天的日出格外晚,明明已届卯时,苍穹却还是一片昏暗,只隐约看见墙後的一丝曙光勾勒着墙後玉蝶梅的轮廓。

玉鸾命夕雾把在青竹薰笼上以沉香薰了一夜的浅水绿素色直裾交领深衣拿来,他如常地亲自侍候曲雪珑更衣梳发,仔细地挑了一根碧玉簪插在对方的发髻里。

夕雾撩起蓝绿地几何填花暗纹锦帘,玉鸾挽着曲雪珑的手臂,跟他一同踏出房门。来到门边时,曲雪珑回头看着还没有更衣梳妆的玉鸾,低声道:「现在时间还早,你先回去休息吧。」

天色渐渐被染成黛紫,明月的色彩逐步被逼近的黎明吞噬。悬在门边的金铜双层导烟管釭灯还透着亮光,玉鸾身後梳妆台上的一双紫檀鎏金锦鲤吐水宫灯隐约照亮幽暗的内室,浓郁的沉香也被门扉外的飕飕寒风吹散了。

玉鸾只摇摇头,夕雾为他披上猞猁斗篷,曲雪珑静静地牵着玉鸾的手穿过疏篱曲径,玉鸾看着曲雪珑高挑的身影,曙光盈盈地洒落在曲雪珑的背部。玉鸾忍不住从後抱着他,深深地埋在他那件毛茸茸的斗篷里。

「怎麽了?」曲雪珑回头看着玉鸾,唇边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没事不可以抱你吗?」玉鸾仰头看着曲雪珑,吐了吐舌头。

「可以。」曲雪珑在玉鸾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东曦既驾,朝霞光烂。梅花散彩向空院,晨风吹得香花零落,暗香随风飘来,曲雪珑和玉鸾静静地在梅径深处拥抱着。

直到玉鸾不禁打了几个喷嚏,他这才继续跟曲雪珑一同往门口走去。

二人来到海霞院的四檩廊罩垂花门里,垂莲柱的花萼云积着浅霜,香阶上残雪如梨花朵朵。

「不用再送了。」曲雪珑转身,蹙眉道:「你着凉了。」

玉鸾依恋地靠在曲雪珑怀中,他抽着鼻子,带着鼻音撒娇道:「亲我一下,我就放相公离开。」

他一向不顾忌在下人面前撒娇求宠,曲雪珑只无奈地微笑,亲了亲玉鸾的额头道:「乖,回去休息。」

「再亲一下。」玉鸾合上眼睛,不满地要求。

曲雪珑亲了亲左颊,他想了想,还没有待玉鸾开口便亲了亲他的右颊。

玉鸾仰头吻了吻曲雪珑的唇瓣,弯

起眼角笑道:「相公今天开窍了啊。」

「真的要回去休息了。」曲雪珑叹了口气。

玉鸾这才从曲雪珑的怀中站起来,他恋恋不舍地为曲雪珑理好白狐斗篷上垂落的丝结,盈盈福身道:「相公慢行。」

曲雪珑向垂花门外的夕雾道:「待会给鸾夫人熬点药,他有点着凉了。」

「奴婢知道了。」夕雾行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