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蓝莓芝士

十七

十七

请帖上不止写了曲雪珑的名字,也写了自己的名字。

通常这种正式请帖上只会写上府第主人夫妇的名字,或者直接写上阖府统请。侍妾不过是侧室,自是没有资格写到男主人的名字旁边,顶多主人出席宴会时会带上宠爱的姬妾而已。

现在楼月璃亲手把玉鸾的名字写在曲雪珑旁边。在外人看来,楼月璃只是吹牛拍马,把玉鸾的地位提升得跟正妻一样,藉此讨得曲雪珑欢心,但对玉鸾而言,那却是毫不留情的讽刺。

曲雪珑抚摸着玉鸾的长发,低声问道:「楼兄写了你的名字,你想去吗?」

玉鸾仰头看着曲雪珑了一阵子,幽幽地问道:「您希望我去吗?」

「我不想勉强你。」曲雪珑轻轻地揽着玉鸾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陌生人。若你不想去,那也别勉强自己了。」

玉鸾埋在曲雪珑的小腹里,本该熟悉的怀抱,现在却使他如坐针毡—他不愿承认,那些如灰烬般散落心间的旧情正随着一次次跟楼月璃情不自禁的亲热中渐渐复燃。?

自从醉梦院一事後,玉鸾已经许久没有跟楼月璃见面。现在楼月璃和曲雪珑在商场上合作愉快,玉鸾也没有原因继续找他—事实上自己不该找他。

不再相闻,只当陌路人,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然而楼月璃如同一团烈火,明明只会烫得玉鸾体无完肤,但玉鸾却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被这团烈火紧紧地拥抱。

「我去看看吧。」玉鸾拉着曲雪珑的衣襟,别扭地看着一旁的,低声道:「他跟我是同乡,所以……我才去看看的。」

话一出口,玉鸾才发现自己是在画蛇添足了。他犹豫地抬头看着曲雪珑,曲雪珑却只是点头道:「那我叫裁缝给你造一套新衣服吧。」

玉鸾躲在曲雪珑怀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自己怎麽竟然答应了?若是到了楼府,跟楼月璃又发生了什麽事,到时候该怎麽办?

曲雪珑低声道:「我还有东西给你。」

玉鸾勉强稳定心神,展开笑脸道:「什麽东西?」

曲雪珑从衣袖里抽出一本琴谱,放到玉鸾的手里。

玉鸾低头一看,琴谱上写着「春琴抄」三字。他不禁惊喜地瞪大眼睛,连忙坐起来,向曲雪珑问道:「您是从哪里得来的?」

春琴抄乃是百年前一个东瀛琴师的作品。玉鸾曾经在曲雪珑面前提起自己一直很想看看这个琴师的琴谱,但因为对方是东瀛琴师,而且已经去世多年,他的琴谱自是没怎麽流传至中原,玉鸾也只是在杂书里看过半阙残曲而已,没想到曲雪珑竟然找到了。

「我刚好有个在东瀛买卖丝绸的朋友回中原探亲,我顺度问他能不能给我找找,没想到他找到了。」曲雪珑也不邀功,只是平静地回答道。

「谢谢曲爷!」玉鸾紧紧地抱着曲雪珑,亲了亲他的脸颊。曲雪珑嘴里说得简单,但玉鸾知道他必须大费金钱和心思才找到这本春琴抄。

曲雪珑温柔地笑道:「你喜欢就好了。」

玉鸾还没有开口,曲雪珑已经命夕雾道:「把鸾夫人的樱笋拿过来。」

夕雾转身命小婢把樱笋端过来,玉鸾只讶然地看着曲雪珑,曲雪珑捏了捏玉鸾的鼻尖,微微一笑道:「你是琴痴,一见到有趣的琴谱,总是忍不住抚琴。」

玉鸾忍不住又亲了曲雪珑一口,曲雪珑柔声道:「明年要是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到琴川游玩。」

琴川乃是天下琴师聚集之地,不少当世名琴也是出自琴川大师之手,可惜琴川位於南方,一直住在北方的玉鸾也没机会到那里游玩。 二人闲聊时曾经谈起这个地方,没想到贵人事忙的曲雪珑把这些小事也放在心里。

夕雾很快便把樱笋放到紫檀木束腰琴几上。

冬天依然漫长苦寒,暖阁里却温暖如春。铜错灵蛇烛台里的烛火照耀镂空雕花圆窗,朱漆描金莲花纹三足香炉里的沉香正是浓郁。

玉鸾跪坐在金丝软垫上,随手掀开春琴抄的一页,兴致勃勃地抚弄琴弦。他最擅长的是即兴演奏,即场读谱对他也只是小菜一碟。虽然春琴抄上用的是古老的文字谱,远比现在使用的工尺谱复杂,但玉鸾读谱时毫无难处,琴音极为流畅,彷佛已经练习了无数遍。

随着玉鸾的十指灵动,琴音时如春光漫烂,时如深秋萧索,足以乱人心神,也足以安抚躁动。

曲雪珑盘膝坐在玉鸾的对面,一如既往地静静听琴,不时以指节轻敲桌面和应。

突然,玉鸾和曲雪珑的节拍出现了偏差。

玉鸾立即放慢速度,打算让曲雪珑跟上来,曲雪珑却垂下手,不再和应玉鸾的琴曲。

他们相识五载,曾经无数次彼此和应,这是第一次他们失去了心有灵犀。

玉鸾抿紧唇角,心乱如麻,喉咙里隐约作痛,难得好起来的心情又一扫而空。他匆匆地结束琴曲,回头蹙眉看着曲雪珑。

「东瀛的琴曲跟中原的果然很不一样。」曲雪珑只微笑道,

似乎完全不在意刚才二人的失和。

玉鸾心虚得很,习惯地抚摸左腕上的羊脂白玉镯,却发现左腕上空荡荡的—自从上次献身予楼月璃之前解下玉镯之後,自己一直没有佩戴那枚当年曲雪珑亲手为自己戴上的玉镯了。

他抬头看着曲雪珑,曲雪珑则正在翻看春琴抄,似乎没有留意玉鸾的异状。

狂风拍打着窗扉,窗纸有点松开了,寒气透过缝隙划过玉鸾的脸颊。

雪,还是大得很。

楼月璃设宴那天,玉鸾穿着一身新衣服,跟曲雪珑一同来到楼府里。玉鸾曾经来过这里一遍,在西厢的暖阁幛子後被楼月璃放肆亵玩,现在却是以客人的身份重临此地。

楼府建得气派十足,现在庭院回廊里皆亮起八角蝴蝶琉璃灯,纱罩以细绢织成,上绘吉祥景象,或是双龙戏珠,或是九子登科,或是八仙过海,极尽华丽精致。八角各自垂下如意结,中央垂下的则是同心结,随着夜风而晃动,远远看着如同千万彩蝶冒雪飞舞,美不胜收,照亮了夜空的淡烟流云,蟾光如洗。

华池缭绕飞廊,长亭霞觞滟滟,大厅里也是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楼月璃正在掷果朋侪之间忙於敬酒谈笑。他的一头青丝整齐地盘起来,插着一根仙鸟金簪,发髻里插了一朵品红丝绢制成的芍药。盛世浮靡,男人簪花并非少见,但像楼月璃那般适合的却是少见,簪花使他少了几分杀伐戾气,多了几分媚气,其艳丽不比浩态狂香的芍药逊色。

楼月璃穿着一身银红绣黄琉璃芍药振袖,衣领上别着银丝祥云纹伊达领,白底燕子纹丝绸丸带裹着他的楚楚细腰,在背後打了一个漂亮的木槿紫蝴蝶结,愈发显得他姣丽得不可方物。他举起金杯时,宽阔曳地的衣袖随之飘扬,浓郁的苦橙花香迎面扑来,端的是盛颜仙姿,明媚妖娆至极。

带着曲雪珑和玉鸾进来的侍从上前通报楼月璃,楼月璃回眸朝二人嫣然一笑,竟是千娇百媚。玉鸾抿了抿唇,有点生气楼月璃穿得如此招摇鲜艳,勾引得大厅里不分男女也转不开眼神。他真想把那麽绝色倾城的楼月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多看这男人一眼。

「谢谢曲兄和鸾夫人赏面光临。」楼月璃走上前,优雅地作了一揖,甜笑道:「我听说鸾夫人深居简出,没想到今天有幸把你请来了。」

楼月璃黛眉入鬓,笑靥如花,只轻轻地瞥了玉鸾一眼,却已经使他醉醺醺的,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玉鸾盈盈福身,曲雪珑也作了一揖,开口客套几句。

虽然今天曲雪珑没怎麽刻意装扮,只是为了配合宴会,穿了一身紫扇贝色金丝绣鸢尾花长袍,但他长得修长挺拔,也是宴会上一抹引人注目的美景。

玉鸾看着这两个男人谈笑应对,一者如芍药般先声夺人,媚色倾城,一者如出水芙蓉般端庄大方,不沾半点人间烟火,当真是各有千秋,难分轩轾。

楼月璃如穿花蝴蝶般在人群里穿插,笑语盈盈,如花解语,曲雪珑也要跟其他宾客喝酒应酬,玉鸾只默默地跟在他的身边,充当一个不让曲雪珑丢脸的柔顺姬妾。

其中一个脸孔陌生的客人道:「最近我们的县令获升为京兆伊,三个月之後便会到京城走马上任,曲爷也听说了吧?」

曲雪珑点点头道:「略有听闻。」

「当年发生了那件事之後,凤临城县令很快便被下狱了,在下记得令尊曾经对县令一职颇感兴趣,那时候曲爷身为令尊的得力助手,也在当中出了不少力气??」提起「那件事」时,那个人向曲雪珑挤眉弄眼,玉鸾不禁低头看着鞋尖,他心里自是知道「那件事」是什麽意思。

玉鸾突然感到曲雪珑握着自己的手,他知道那是曲雪珑在安慰自己,心中一暖,不禁靠得更紧了。

那个人继续道:「本来那县令一职眼看就是令尊的囊中之物,怎知天妒英才,令尊英年早逝,现在那县令之位再次悬空,难道曲爷不感兴趣吗?」

曲雪珑摇头道:「我一向不擅官场迎合之道,恐怕难担大任,还是留给有心之人吧。」

「既然曲爷拒绝了,那在下也可以斗胆试试了。」那人笑着拱手。

先别说曲雪珑是否有为官之能,光是凭着曲家的泼天富贵,又是凤临城首屈一指的富户,他若是愿意大洒金钱买通当中关节,这县令之位自是如探囊取物,怪不得那些人也要先来探探曲雪珑口风,知道曲雪珑不感兴趣才决定砸钱争夺这个肥缺。

「祝你马到功成。」曲雪珑拱手回礼,他转身带着玉鸾穿过人群,走到大厅的门口,轻声道:「是不是不舒服?」

当着那麽多人面前,玉鸾也不好撒娇,只摇头道:「没关系的,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五年前, 先帝大兴文字狱,冤狱四起,匿名举报沦为公报私仇之地。幸好在文字狱如燎原之火之际,先帝突然驾崩。虽然新帝登基之後已然大赦天下,但毕竟至今新帝根基未稳,自是不便当众推翻先帝的决策,所以许多死在文字冤狱里的人尚未得到平反。

直到现在,大家也不敢真正地提起那场文字狱

,只会以交换眼色和含糊不清的言辞来代指那件事,免得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