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

好好一大活人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这真不是恐怖片拍摄现场?他们在说什么?什么魔种?不是疫病吗?那个小八是被人杀的?不是病死的吗?我是谁?我在哪?莫非我还没睡醒在做梦?

哦,原来是做梦啊……才怪啊!

他毕竟不再像初穿越时那般相信科学,迅速反应过来眼下并不是能用常识解释的情况,当机立断拽着风寻骨就要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躲远点总没错。

然而还没等他迈步,一股气浪便荡开,他被那风吹得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风寻骨眉头一皱,手腕扭转枪尖一抖,寒光自枪刃闪出,与那气浪撞在一处,两相抵消之下,无数碎光向四周溅射。轰鸣阵阵,本就破烂的寺庙登时化作废墟,尘土飞扬。

风寻骨毫发无损,拉着姜瑶便向旁跳开,退至十数米外。

直到此时,姜瑶才从这一串变故中反应过来。瞠目结舌:“卧槽!”

他不是未曾见过神仙打架,只是上一回是借着原主的眼睛看见的,就好比看4d电影,再怎么有代入感也只是旁观者。此时算是亲身经历了一回,着实需要反应一下。

风寻骨扯了扯他的袖子,面带困惑地望着他:“阿瑶,卧槽是什么?”

姜瑶严肃教育道:“小孩子不要学这些,是不好的话。”

风寻骨懵懂地点了点头。

只听那尘雾中传来一声尖啸,而后一声闷响,再无动静。

绢扇一展,挥出一阵清风,尘埃散去,只见那废墟中一行人面目狰狞,胸前后背紧贴在一处,好似被无形的绳索捆了起来,口中塞了物。

闻人书扬着嘴角,笑得像是只狐狸。道:“雷声大雨点小,连我都打不过,也就能拆拆房子了。”

奉稞在旁站着,怀中抱剑,不知何时背上了木箱,身上半点灰没沾到,眼皮都没抬一下。风寻骨见状也收了长枪,松开抓着姜瑶胳膊的爪子,一副乖顺模样。

本以为会是场大战,结果就这么草草结束,姜瑶颇有种看了本烂尾小说的憋闷感,也有点小庆幸,还好没真打起来,不然在场四人中就他一个帮不上忙,说不定还是累赘,想来也怪伤自尊心的。

只见奉稞一抬手,赤红火光便无声燃起,悬于半空,火光分作数点将一众人围着。却见那嚣张妇人身上的绫罗已然破烂不堪,大片溃烂的血肉暴露在空气中,借着昏暗夜色的遮掩倒不至于吓到人,至于空气中的味道则一言难尽了些。

姜瑶深吸一口冷气,只觉头皮发麻。

一众人兀自挣扎不休,那妇人却聪明,知道自己挣脱不开,眼中落下猩红血泪,大喊道:“若不是真没了活路,又有谁愿意变成这副鬼样子!我们只是为了活命,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为何要赶尽杀绝!”

闻人书道:“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你所说一切绝无半点虚假,否则便永世不得超生,受六道轮回之苦?”

那妇人表情一怔,支吾着:“怎么不敢,我、我发誓……我发誓我所说之言绝无半点虚假,否则……否则……”

“否则怎么?”

“否则……”

闻人书摇了摇头,绢扇一展,四个大字——药石无医。

声音又乱了起来,各自说着,或哭或怒,皆向着他。

“我们只是为了活命,您非要赶尽杀绝,不怕遭了报应吗?”

“还说什么为了救人,指不定那药里被下了什么东西,那肉汤又是什么做的!蛇鼠一窝,狼心狗肺!”

“青儿不想死,娘……呜呜,青儿不想死……”

姜瑶只觉耳畔一阵嗡鸣,头痛欲裂,只得蹲下身抱住脑袋,冷汗直落。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肚子里那个也开始乱蹦跶,活似要跳出他肚子一般。

一声轻叹。

那叹息声仿似落在耳边,将那争吵声驱散得一干二净。叫他神智也清明了几分,下意识抬眼,望向那叹息传来之处。

闻人书仍在笑,眼底却没有半丝笑意,周身拢着一层寒霜似的,只看一眼便叫人牙齿也开始打颤。他嘴角愈扬愈大,缓缓道:“你可别和我说,你不知道魔种是什么东西。”

他说得缓慢,那一众人,数十道目光直盯着他,脸上都只剩下一种表情,恍恍惚惚分分合合,似要重叠在一处。

“须得一执念入骨之人未死时的心头血、死后不肯咽下的那口气,再佐以一颗无可救药的人心……”闻人书蹲在那妇人身前,伸出手。

“不、不要!”所有的声音都重合在了一处,宛如一人。

哀嚎声刺入耳膜。漆黑的一团肉被闻人书抓在手上,只挣扎着跳动了两下,喷出一股股黑血,干瘪得只剩下一层皮。那妇人张大了嘴,却再发不出声音,身上仅剩的血肉飞速溃烂,化作尘埃,只剩枯骨。

轻风拂过,那枯骨也成了碎末。数十人,或男或女,皆是如此。

——

他做了一夜的噩梦。

一会儿是他站在尸山血海里,一会儿是他坠下不见底的

深渊。耳边是无数冤魂嘶吼呢喃,叫嚣着还我命来,数不清的手抓着他的胳膊,要他碎尸万段。

他还梦见了一个长得和风寻骨很像的男人。一身银鳞武铠,手持银鳞长枪,面向着他。

那人身后是尸山血海,自己脚下是万丈深渊。

那人张口,他知道这是在叫他的名字。

——

“阿瑶。”

姜瑶迷迷糊糊地抬手一挥,眼皮沉重异常,只睁开个缝便又闭上。他分明没觉得自己睡了多久,日光却亮得刺眼,分明是时候不早了。风寻骨那张脸近在咫尺,一眨眼眼睫都能扫到他脸上,琥珀色眸子里映着他睡眼惺忪的模样,眼皮还浮肿着,看着有些滑稽。

他硬是顶着一脑袋浆糊爬起来,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口齿不清问他:“什么时候了?”

风寻骨道:“该上路了。”

他点点头,习惯性地起身迈步,而后反应过来那个方向不再是溪流,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

兴许是被吓得傻了,这几晚他一直在做噩梦,少有清醒的时候。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破庙,赶了足足两日的路。回想起那些转瞬化作白骨的人,此时也像是隔了一层薄雾,模模糊糊地只记了个大概。

他习惯性地结果风寻骨递来的果子咬了一口,酸得直倒牙,登时睡意全无。那果子又红又大,一看就好吃,结果居然是这么个味道,真应了那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对,是知皮知色不知味。

风寻骨问他:“不好吃?”

姜瑶怕伤到这小孩的自尊心,委婉地说:“大概是没熟。”

他同在树上待了一夜的闻人书打了个招呼,又和在树底下坐了一晚上的奉稞点了点头,在水边胡乱洗了把脸,又觉得不尽兴,干脆脱了衣服洗了个澡。

风寻骨在水边的石头上坐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段日子吃得太朴素,又是长个子的时候,他长高几分,本就不怎么壮实的身形便消瘦几分。风寻骨的目光随着他发丝上的水珠滚动,看得异常专注,却又只是单纯地注视着,不包含半点情绪欲念,让人无从察觉。

以至于姜瑶都准备上岸穿衣服了,才和风寻骨的目光对上。

“……你也要洗?”

他本是随口一问,问完才反应过来,似乎除了第一次见到他,他还没见过这人光着身子的样子。咳咳,倒不是他想看,只是有些奇怪,莫非妖怪都没有洗澡的习惯?

风寻骨问:“阿瑶想要我洗?”

姜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尚在迟疑,风寻骨却开始脱衣服。

他没能第一时间移开目光,而后便再也移不开了。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想用冰肌玉骨这四个字来形容男性,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风寻骨脱得干净利落,没有半点迟疑,而后向他走过来,半身没入水中,银发自身后垂下,有足足半寸浮于水面。

他走至近前,略仰起头看向姜瑶,目光纯粹,问:“要怎么做?”

姜瑶看着那张脸,不知为何有点心虚,挠了挠头,问他:“你没洗过澡?”

风寻骨却道:“忘了。”

姜瑶不知道是该吐槽这也能忘,还是该实话实说,坦白地告诉他其实他不用洗。这么说吧,这水都没有他干净。可他到底没这么说,耐心地教他怎么捧水,怎么往身上扬,怎么揉怎么搓……活似一幼儿园老师。

风寻骨双手捧水,按他教的仰起头往身上扬,姜瑶话才说到一半,目光无意扫到风寻骨下巴上的一块鳞状疤痕,一时顿住,忍不住向他伸手,道:“你这里是怎么……”

风寻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躲开他的手,眼中露出戒备之色。

姜瑶立刻双手高举,干笑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风寻骨歪了歪头,没有说话。他像是回忆了很久,才抿了抿唇,说:“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