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带球跑

夜半时分,庙中火光渐弱,仍剩几分余温以供取暖。

一众人逃亡多日,好不容易填了口肚子,夜色又深,倦意渐浓,都阖着眼睡了。仍有一人守在火堆旁不肯闭眼,直瞪着奉稞,目光凶狠。他正是先前想要冲上来,又被奉稞一击打倒在地的那人,也是最后才吃上汤。不过他也只是盯了一会儿,便有些体力不支,栽倒着睡了过去。

闻人书听见动静瞧了一眼,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向庙外走,正好瞧见姜瑶两人回来,向他招了招手。庙外也有一堆火,是用来熬汤的那堆,烧得正旺。三人围坐在火边取暖,气氛一时融洽。

闻人书率先开口,十分坦然地道:“我原以为姜小友隐瞒了修为,才未作阻拦,想要试探一番。唐突冒犯,实在抱歉。”

姜瑶都做好打太极的准备了,未料到他这么直白诚恳,一时怔然,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摆手道:“毕竟才是初见,可以理解。冒昧问一句兄台是何门何派?”

闻人书分外洒脱地道:“一介散修罢了,我不爱被管着,也就只能在这人间混口饭吃。”

姜瑶点头,说:“逍遥自在,也不错。”

闻人书笑了两声:“小友这番姿态,颇有些看淡生死的豁达之意。可惜,若是根骨好些,又有我指点,凝神金丹也不在话下。”

姜瑶不知这话是夸他还是夸闻人书自己,嘴角一抽道:“兄台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他先前之所以决定跟他一同来看看,不仅仅是为了验证这人说要救人的话,同时也是因为这人一脸高深莫测地道出他命不久矣这一事实,一看就是什么世外高人,说不定有办法让他多活几日。

虽然现在看来就是个神棍。

闻人书摇头:“谦让来谦让去的,这话说得可有些无趣。我素来喜欢交朋友,瞧着姜贤弟十分面善,是个可交之人。贤弟若觉得愚兄可交,便唤我表字帛函可好?”

姜瑶实在没遇到过这么自来熟的人,一句话间已经把称呼变了几回。

闻人书此人看着年纪不算大,既然有表字,也就是二十出头,但他自己都承认了是修道之人,外貌便不可信,鬼知道这人多大。就算姜瑶自认自己已经是三十几岁的成年人,但比起修真界动辄几百几千的老妖怪来说还差得远。他本想拒绝,又觉得拒绝了显得自己小气,像是还计较着试探那事儿。只好点头应下,勉强开口叫了一声:“帛函。”

闻人书笑得愈发开心,才要趁机凑近些坐过来,风寻骨默不作声地起身,隔在了两人中间,再默默盯着他。闻人书干笑两声,屁股一挪又坐了回去。笑呵呵地道:“这位小友看着很是面善,何不也交个朋友?”

风寻骨没做声,倒是奉稞听见了,远远地说了句:“别听他胡扯。”

闻人书被人拆台了也不恼,向姜瑶一笑,道:“我这人向来只说真话,比金子还真。先前同你说过不会白要你的饼,你若有事要我帮忙,愚兄自然尽力而为。”

他这话说的,算准了姜瑶一定会有事,听着倒像是在咒他,忒别扭。

姜瑶笑了笑,并未接话,转而问道:“庙里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儿?”

闻人书叹了口气:“这个啊,都是康阳那边儿的。哦对了,还未问过,贤弟从何处来?”

姜瑶伸手一指,道:“凤栖山。”

此地无名,荒郊野岭。东行五百里至凤栖山,西行百余里至柳白河,渡河后再行数里至宋国康阳城——反正地图上是这么画的,准不准确不知道。

闻人书略一思索,啧了一声:“那边路可不好走,我听说凤栖山上常有妖怪出没,吃人作恶……恩,近些年倒是没了,想来都是些传言。”

姜瑶忍不住看了一眼风寻骨,后者面色如常。奉稞也睁开眼望向这边,不过他看的是闻人书。

闻人书又问:“这是准备到何处去?”

姜瑶略一沉默,面色古怪地道:“大石头村。”

闻人书表情一僵,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而后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道:“叫这么个名字的村子,就我看来,不说几十个也有十几个。你说的这个是在哪儿?”

姜瑶本想说在萧国,可又一想萧国早就没了,略一思索道:“应当是在中州,我打算顺路一并看看。”

“中州可大着呢,就这么一个小村子,你这要找到猴年马月去?”闻人书啧啧叹气,“而且去中州也不该从这儿走,这条路只通康阳。你若去中州,走水路渡船是最快的,不然要过康阳,绕好大一个弯。”

姜瑶被他说得一愣,下意识从包裹里拿出羊皮地图展开。

闻人书顺势探过脑袋,看着地图摇头叹气,伸手一指:“这里不对,这片是兖州不是中州,这条河标的也不对,以前是叫柳白河来着,现在改叫天定。还有这儿,晋青城早八百年前就没了,还韩国呢,现在叫离亭……”他自顾自地说了半天,直把这整张图说得一处对错没有,末了又想到什么,略有些感慨地道:“不过你这图放在几十年前倒也没错。”

姜瑶一阵发懵,听到这话猛地意识到什么,肃然道:“闻人兄今年贵庚?”他本想问他今年高寿,硬是咽了回去。

“……这不重要。”闻人书神色一正,“重要的是,我知道路怎么走。”

姜瑶忍不住道:“我看闻人兄与奉兄不像是从康阳出来的人,冒昧问一句,两位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闻人书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么,天南海北都走过去过,早忘了来处。正巧听闻康阳闹了疫病,打算去瞧瞧。至于他么,”他看向奉稞,“他原本是逍遥门的,结果被踢出来了——逍遥门你知道吧,就是那个说什么求道当逍遥自在,顺心而为,结果门下弟子不是疯了就是入魔了,整个门派搞得乌烟瘴气的那个……”

奉稞目光向这边扫来,手已然按在了剑上。

闻人书:“倒也不是他们道念有问题,纯粹是那些弟子不用功,没领悟道之真谛。”

姜瑶:“……”

闻人书继续道:“他倒是顺心了,可他的心根本是块石头做的,顺了和没顺一样,他那位师父都说他比起逍遥门更适合去玄古,他一气之下干脆自封修为,出来当铁匠……”

奉稞拇指一跳,长剑出鞘,寒光一闪。

闻人书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下去。

姜瑶扯着嘴角干笑:“原来如此。”他一个问题问出去,莫名其妙被人灌了一大堆小道八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闻人书这话只是为了刺激刺激奉稞,倒没在意他的反应,话头一转,道:“我先前虽说你命不久矣,但方才又掐指算过,其实你命不该尽,只是意外折了几分,尚有补救之法。”他粲然一笑,“卦资算你便宜些,便用那几个饼抵了,如何?”

姜瑶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倒不是他不信,只是这坑蒙拐骗的即视感未免太强了,让他想到他家以前楼下有个算命的。先把人家说得各种坎坷不平,再说自己可以改命,各种推销符咒挂件的,忒不可信。

一直在旁静坐的风寻骨突然道:“你有办法救阿瑶?”

闻人书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地端坐起来,神色也认真了几分:“不是办法,只是个建议,不一定有用。”

“什么?”

闻人书一脸肃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远方,摇了摇头,道:“天机不可道破。”

风寻骨皱着眉,没再说什么。

姜瑶实在受不了这俩人打哑谜,当机立断转移话题,道:“那依你看,我现在还能活多久?”

闻人书煞有其事地一掐指,道:“最多一年。届时天命一至,纵使神仙下凡也难保你一命。不过——”

姜瑶忍着吐槽的欲望,顺着他问:“不过什么?”

闻人书笑得忒欠揍:“神仙救不了,不代表我救不了。”

姜瑶不急着接话,知道这话没说完,果不其然。

“我毕竟是个医师,既然敢说这话,那必然不会骗你。”闻人书说话间,顺手拍了拍腰间的药箱,“只是这诊金么……”

风寻骨问:“你要玄晶?”

“不用。”闻人书面色正经了几分,“我只是觉得姜小友有趣,想交个朋友,陪我一起走走。再者,调理非一朝一夕之事,若小友愿随我同行,一路上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如何?”

看上去没什么坑。

姜瑶本来也是抱着这个打算想要试探,对方也明摆着是算准了他会因此而来。但真把这话放在面上,反而让他有些犹豫。上一个这么和他交易的是陆子寒,也是看起来挺简单,然后他就死了。这一次有风寻骨在,死应该是不那么容易死,不过话说回来,他还有命能死吗?

等一下,康阳城?是他想的那个康阳吗?若他没记错,康阳是宋国国都,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姑且算是在宋国国境内。而这行人正是从康阳逃出来的,莫非宋国也……不,未曾亲眼证实前,还是不要妄下定论。

他皱眉沉吟,又看了一眼风寻骨,后者面色如常,全然没有阻止之意,心中略安,点头道:“也好。”他又想到什么,面上一囧,支吾着问:“方才你替我把脉时,可号到了……我……我肚子里……”

风寻骨在旁面不改色地道:“阿瑶在担心肚子里的小宝宝。”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连奉稞都忍不住向这边看过来。闻人书一时怔然,面色古怪:“没想到姜贤弟……咳咳,是姜姑娘才对。瞧着不足三月吧?难怪我察觉不出。”

姜瑶:“不是……”

风寻骨道:“阿瑶是男子。”

闻人书看向姜瑶的目光更加诡异:“莫非姜小友你误食了胎果?男子服食胎果我也只见过一例,这……比较难说啊……”

姜瑶:“也不是……”他突然有点想要认识这位生过孩子的“前辈”。

风寻骨皱了皱眉:“不是果子,是小宝宝。”

闻人书一时惊疑不定,赶忙捞起姜瑶的手,两指一按。后者一脸木然,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闻人书号过脉,面色一沉,又俯

身贴在他小腹处听了一会儿,起身时面色愈发凝重。

姜瑶看着他的表情,下意识就想回一句“保大”。

闻人书看着他,问:“谁和你说这是怀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向风寻骨,而后反应过来,一脸震惊:“没有吗?”

“当然没有。”闻人书有些哭笑不得,“这只是团灵气。具体来说,就是团火而已。”

姜瑶:“……啊?”

反正和陆子凌有关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