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仙

此间名为砚山。山中有座庙,名为白仙庙;庙里有座屋,屋内有间房,房里有张床。床上正半依着一身着青衣姿态懒散的少年。他一手拿着果子,一手拿着小妖“供”上来的话本,正看到精彩之处,便有人不识趣地叩门。

“大、大人,庙庙、庙外有、有人求见。”

脑袋上还顶着狼耳朵的小妖两腿抖得像是簸箕,好似面对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妖怪。

青衣少年叹了口气,合上话本向小狼妖道:“知道了,等下我过去。”

那小狼妖又偷偷看了他一眼,没再听见别的,便像得了天大的恩赐似的,溜得比兔子还快。

“阿瑶要去哪?”那声音软糯,还带着点鼻音。话音未落,又自腰后缠上两只胳膊,在他腰上缓缓收紧。

姜瑶只得坐回去,笑着问他:“怎么不睡了?”

他嘟囔着松了手,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睛:“梦见阿瑶要走,就醒了。”风寻骨眨了下眼,又用脑袋去蹭他的胸口,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叫着。

“好饿……”

姜瑶屈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没好气地道:“先消化你肚子里那个再说。”

风寻骨委屈巴巴地揉脑袋。

砚山虽然被叫做山,但充其量只能算是座小土包。这其中供奉着的所谓神仙,自然也不会厉害到什么地步。只因地脉中蕴有灵气,滋养一方水土不受战乱所扰,一群花花草草长得茂盛,百十年来居然也生出几只小妖来。这小妖中最厉害的那只给自己立了个白仙庙,自称白耳仙,受了几分人间香火,修炼得居然也像模像样。

本来是这样的。

至于为什么变成眼下这般,要从一个月前他们骑着骡子离开康阳说起。

风寻骨一直状态欠佳,比姜瑶初次见到他时更迷糊,语言能力更是直降到只会叫他名字的地步。虽然以前他总在心里吐槽自己像是在带小孩,但大多时候自己才是被照顾的一方,这次倒是彻底体验了一番什么叫带孩子。

也怪他发现得太晚,闻人书走得太着急,不然还能问问这是什么情况。

好在小一号的风寻骨并不算太难照顾,就算不小心闯了祸,也总能靠着那张一看就很无辜的脸让人责备不出口。

照顾了几天,他也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地方。

比如风寻骨每次吞掉猎物后,状态便会好上那么一会儿。仅限于生吞,熟的不行。比如嗜睡,还必须是抱着他才能睡。比如粘人程度直线上升,一旦睡醒以后发现自己不在就会在周围进行地毯式搜索——例如某次姜瑶好不容易找到条河想洗澡,才洗到一半就被风寻骨从背后抱住死活不松。

再比如,不管姜瑶教了多少次,风寻骨都不会说“你”,只撒娇似的唤他“阿瑶”。

姜瑶自认性情温和,是个过于理想派的烂好人,表里如一不懂变通,吃软不吃硬的典型代表。他最耐不过的莫过于别人撒娇服软,纠正几次没见效也就任由他去闹。至于称呼,只要不认他当爹怎样都好。

之后想来,会造成现在的局面,和他放任自由的家教不无关系。可谁知道那被风寻骨拎在手里,颤颤巍巍腿儿都不敢动一下的白毛兔子便是这砚山所谓的神仙?也怪他没看住人,火还没点起来,一转头的功夫那兔子就连毛都没剩下,被风寻骨整个吞下了肚。

吞都吞了,总不好再吐出来,再说吐出来的那东西是个什么样也难说。

怪的是砚山那一群小妖怪不逃也不跑,瓜果点心一并供上来,生怕这位新“神仙”吃了他们。

经小妖们七嘴八舌的叫嚷,姜瑶才得知那白耳仙居然鬼迷心窍吞了地脉中的山灵,自此与砚山相生,已然是半个山灵。又因风寻骨吞了白耳仙,间接成了山灵,若是贸然离去,砚山灵气匮乏植被枯萎,一群小妖也会无处藏身,流离失所。

姜瑶耳根子软,挨不住一众小妖怪请愿,只能拽着风寻骨在砚山先顶替着,又取出家当中近一半的玄晶打算填补地脉。可惜效果欠佳,估摸着是还需要磨合一段时日,毕竟灵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生出来的——他肚子里那个除外。

这一等就是快半个月。他掐着日子记着,越发好奇五个月以后自己是怎么个死法。不管怎么说,有一时的轻松便享一时的轻松,何苦愁日后?如此便也不去想了,反正他已经依照闻人书所说向东而行,其余的便交给所谓命运。

来白仙庙拜神仙的大多是些未成气候的小妖求指点,他怎么说也算是正统修仙门派出身,理论上知识充足,加之风寻骨自己就是妖,都能提点两句。偶尔会有山外的人来拜,多是些求子求平安的,他帮不上什么,也不爱露面。

“神仙”总要保持一点神秘感。

这次来求拜的居然是个人,实属难得。姜瑶整理好衣衫出了门,听带路的小狼妖说话结结巴巴颠三倒四,了解了个大概。

来者名唤赵青,虽是个凡人,但似有运道护身,非凡俗之人。用小妖的话来说,就是一身正气,鬼怪都退避三尺的那种。小妖怪们怕他,不敢

近身,连茶水都是远远地斟上,奉为上宾。而此人也不是来求子求平安求仕途,说是事关天下苍生云云,把小妖怪们唬得不行,急忙忙就要找“神仙”出来坐镇。

“神仙”好像不太想见,好在小先生很和善。

小狼妖偷偷看了一眼小先生,耳尖颤了颤,尾巴尖在身后轻轻摇了两下,很是庆幸这次出来的不是“神仙”。

小妖怪们有多喜欢小先生,就有多怕“神仙”。

赵青在堂中等着,将这座供奉着神仙的小庙观察得仔细,就连门后面时不时探头看他的小妖脑袋上有几根杂毛都一并收在眼里。末了捧起茶杯润了润唇,心中忐忑,也品不出什么滋味。

他不觉得砚山所谓的神仙能帮他们,他见过不少自称是神仙的妖,这其中又大多瞧不起他这区区凡人,很少有愿意帮忙的。而就算能帮,他也不认为能帮多少。

求神拜佛这事,向来是走投无路才会聊以自慰的手段。

而他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正思索着,远远听见脚步声。循声望过去,见一明眸皓齿面若好女的青衣少年走来,见了他也不像那些小妖一般畏惧,姿态大方,让人很生好感。少年走至近前,向他拱手作揖,笑道:“久等,粗茶陋室有失招待,还望见谅。鄙下姜瑶,尚无表字,在白仙庙管些杂事。我家主人修行尚在紧要关头,不便见人。阁下想必便是赵青、赵兄?”

赵青忙起身回礼:“不敢当。敢问你家主人何时能见?”

“这,难说。”

姜瑶示意他落座,又差小妖怪把果子也端上来,道:“阁下若实在有要紧事,先同我详细说了,我再转禀我家主人。”

赵青面露难色,迟疑许久,点头道:“也好,便劳烦你了。”他将在封昱关那夜的所见大略提了两句,未曾说全,只道自身境况窘迫,想讨些粮食。

姜瑶听完,点头道:“原来如此。”

砚山有地脉山灵,加之运道加持,才能不受战火波及,周边也有些零散村落受此庇护,对这么邪门的事儿少有耳闻,但也不是没听过。就比如前几日有个别处逃亡过来的白鹿小妖,后腿尚有一道寸深两掌长的口子,伤口腐烂恶臭久久不愈。那痕迹显然不是人为,也不是野兽,倒像是猿猴之类的爪痕。现下听赵青这么一说,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姜瑶若有所思问:“那东西可有什么弱点?”

赵青沉思着道:“水火未曾试过,刀剑也能伤及其身;五脏挖空了不碍事,头掉了尚能行走。”又苦笑:“倒是有一点。那夜恰巧是个满月,他们被月光照到,不知为何都倒在地上不动了。说来惭愧,当时只顾着逃命,未敢多看。”

“那怕不怕太阳?”

赵青摇头,说:“我白日时曾远远观察过,关口中的士兵皆如常人,不似有异。”

姜瑶点头,立刻饮了杯茶压惊,心道这未免也邪门过头了。哪怕是恐怖片里不老不死的僵尸也会怕太阳晒,丧尸片里的丧尸爆头也会死,这东西这也不怕那也不怕,唯一的弱点还是月亮,条件未免有些苛刻。

当然,这是对于普通凡人而言。这里毕竟是什么都能合理化的修仙世界,就这东西的战斗力,估计还不够风寻骨一枪穿个串串的。

赵青见他眉头皱起,半天不言语,心里也有些发憷。对方看这年纪小,姿态作风却颇为老练,他也逐渐收敛起一开始的轻慢态度,不由自主地恭敬了几分。

“这样,”姜瑶心里有了打算,“我对这‘怪物’很感兴趣,想请赵兄先在寒舍中歇息几日,详细说说。粮食么,我这里也有些,你讲大体位置告知,我差人先送去。若实在不放心,阁下也可先押着粮食回去,过几日再来。”

赵青大喜过望,起身便要下拜,被姜瑶一伸手挡下——他不太能接受得了这里动不动就下跪的习惯,总感觉会折寿。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姜瑶看着这位八尺大汉眼眶泛红,脑袋里莫名跑题蹦出四个字:铁汉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