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他下意识循声望过去的同时,陈广心头猛地一跳,本能似的察觉到了危险,顾不得多想,连滚带爬地向旁一扑。几乎是下一瞬,他原本所站的地方咣当一声被重铁砸出一个大坑。他勉强稳住身体,匕首抽出挡在身前。看清楚攻向自己的人时,心头反而猛地一沉。

就算看不清五官,他也能从对方僵硬的动作和野兽般的嘶吼声中察觉到那似乎不是人,只空有一副人的皮囊表象,却少了活气。

他禁不住细看了几眼——这尸人比起他方才在粮仓中看见的干尸要更加臃肿,像是在吸饱了水,胀大得足能装下两个他,周身隐隐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叫人退避三尺。他身着束腰札甲,双手持环首刀。那刀刀身腐朽,如同埋了许多年的古物,札甲也是如此。用来连接铁片的革条腐烂大半,甲片被松弛胀大的皮肤撑出缝隙,勉强挂在身上。经由他方才轮起的那一下,肩背处的革条更是崩断,甲片叮叮啷啷掉了不少。

这可怜东西不仅没能起到防御的效果,反而阻碍了自己的动作。偏偏这尸人神智未开似的,也不晓得把这累赘东西扔了,反倒分出一只手来拽住那些即将掉落的甲片往身上贴,一时间没有再向他攻来。

陈广自然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能打得过这种怪物,趁此机会扭身便逃。

他心里记挂着赵青,不管不顾向着传出惨叫的方向死命跑。身后远远传过来几声重物坠地的动静,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向他这边奔来,愈来愈近。他不敢回头,怕再看一眼就要腿软。

乌云散去些许,半遮半掩地将夜色映照得亮了几分。

“快走!”

这声炸若惊雷,陈广定神一看,才见赵青一脸焦急地奔向他,弯刀直劈下来,却避开他,将他身后的尸人砍至一旁。

陈广提着的一口气松了大半,腿也发软。

“还不快走!”赵青冲他喊了一嗓子,又是两刀挥出,硬是开了条狭路,一手拽着他向外冲。

被赵青抓着的手沾了一股子粘腻冰冷,土腥同铁锈味儿掺杂,不比那怪物身上的恶臭好闻多少。陈广这时才清醒,急忙问:“赵大哥,柱子哥他们人呢?”

赵青脸上尽是血,看不清表情,掌中弯刀折着冰冷的光。惜字如金道:“回去再说。”

陈广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眼前一阵发昏,仍强撑着力气说:“粮仓里没有吃的。”

“我知道。”

便没有再说过话。

追他们的那些尸人速度并不快,等两人逃到关口大门前时,已经同身后拉开一段距离。可更让人绝望的是那门已经彻底闭上了。

赵青大喊:“胡二!”

他没等到胡二的回声,只看见一只脑袋被手从城墙上举起来,两只灰白的眼珠扭转向他。陈广似乎看见那手和脑袋的嘴都带着新鲜的血和肉块。若这城中只有这群怪物,那这么新鲜的血又是哪儿来的?

只这一愣神的功夫,身后尸人便逼近了几分。陈广立刻半跪下来,掌心向上十指交握放在腿上:“赵大哥!”

赵青面色一沉,不敢多犹豫,借力飞身,刀身竖劈进墙缝半寸,又在墙上借力一蹬上去了。陈广压着牙握紧了匕首,预备着冲进尸人堆里拼个你死我活,却听上头赵青喊了一声:“接着!”便是一节一节绑起来的绳子垂在他肩上。

陈广早就没什么力气,将绳子在胳膊上缠了两圈,任凭赵青一寸一寸向上拽。

那些尸人抓住了他的脚腕,被他一刀砍在手腕上也不松。上下角力,好似把他当成一根人人都能揉搓的面。面能拉长,他却不能。

他勉强抬起脑袋,看见赵青双眼泛着血丝,上身赤裸着,绳子只在胳膊上缠了一圈,手背青筋暴跳。在他肩膀上还挂着一只脑袋,一口牙嵌进肉里,血珠直往外冒,在顺着手臂滴在他脸上。

陈广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缠着麻绳的手松开,整个人向下沉了寸许,那些尸人的手已经能抓到他的小腿。

“你他大爷的!”

“赵大哥……”陈广开口说话,声音依旧是素来的平缓,还未变声的嗓音带着点少年未脱的稚气,“你得活着回去。”

赵青被这小兔崽子气得眼圈发红,有气无力地骂着娘,看着那小兔崽子举起匕首,一点一点割绳子。每割一丝便沉下一寸。他咬着牙拉上来的一寸、红着眼睛拉上来的一寸、拼了命也要拉上来的一寸……都沉了下去。

云开雾散,现出一轮完完整整的满月,明如玉白无瑕。

当满月现世的那一刻,所有尸人的动作都僵住了,好似有看不见的寒冰将他们冻在原地。接着,他们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灼烧到了一般,喉咙里发出阵阵嘶吼,有的跪地磕头,有的转身逃命,好似自己触犯了什么天规禁令。而后不出片刻,便都瘫软在地上,成了一具真正的死尸。

乍见变故的两人皆是愣住,而后陈广便听见赵青骂了一句什么,哑着嗓子向他道:“上来吧。”

死里逃生。

这四个字用在此处,半点不过分。

胡二的钩锁还在,只需顺着绳子下去,出了关口。陈广虽然没什么力气,却比负伤数处的赵青状态好,搀着他向外走。

“赵大哥。”

赵青含糊着恩了一声。

陈广咬着牙,没出声。方才在关口里和那群怪物周旋时不觉得,此时逃出来了,后劲儿便加倍向上涌,牙齿都在打颤。

怕之后是愧。

他们确实不需要赢,不需要胜。唯独不能不要粮食。所有人都盼着他们,盼着他们把吃的带回去。他虽然只见到一个粮仓,却也不难想象另一个粮仓里是什么样儿。

又一想,这一关口的怪物,哪还需要吃饭。

赵青扯起嘴角问他:“怕了?”

“我没怕。”这话却有点小孩子闹别扭的模样。

赵青叹气说:“现在就怕了,以后怎么办?”

“以后……”陈广自语,忽然道:“赵大哥,你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

赵青沉默了一会儿,点了下头。

“妖怪?”

赵青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陈广才听见他慢悠悠地拉长了调子:“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当今天下……”

“……分久必合。”陈广接过,这话他听着人念叨过几百回了。

赵青冲他笑了笑,说:“后面的你还没听过。我曾在赵国打过仗……”

当今天下,分久必合,是千年不遇一回的乱世。

姜吞五国,赵自轩门一战元气大伤,节节败退迁都疆北,名存实亡。

起初燕国消失得悄无生息。刹那间改头换貌,举国上下无一异议,眨眼成了本该亡国的姜。

起初战火还没烧到眉毛上,街头巷尾处处都有拿这当下酒话的。大多数人不信,因为这事儿就算写进书里也只能算三流,说书的讲出来都只当是笑话。后来仗打过来了,信与不信又如何,运气好的胳膊腿一应俱全,运气不好的只剩下胳膊腿,一把火烧了,余烬里再分不出谁与谁来。

燕国之后便是萧,也算是他命大,家中不知从何处提前得了消息,一早便举家去了赵国。后人谈起当时,草草一句“天下大乱”便可带过去,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那夜夜不眠、片刻不敢松懈的煎熬。

没人知道姜国这仗是怎么打的,又是怎么赢的。有传闻说姜天命国运,有神兵助阵,也有人说那是鬼兵,不死不活有违天道。可天道是什么更说不清。

赵青却见过。

他随赵国打仗,靠着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亲眼看见那些没了脑袋、五脏从腹里淌出来的“人”拿起兵器,不论敌友聚在一处,直愣愣地面向同一个方向。他知道让姜国大胜仗的既不是鬼也不是神,更像是妖怪。

后来赵国败了,他不愿跟去北疆,便回了曾经燕国。

封昱关后是拓和,燕国旧城,也是赵青母亲的故乡。他之所以选择这里,即有怀念母亲的原因,也是想弄清楚真相。当年他母亲回乡探亲迟迟不归,而后短短几日便传出燕国之变,那之后是足足一月的封城封国,再之后就彻底变了天。

只一个小小的封昱关便是如此,他实在不敢想那曾经繁荣过的土地上,又有多少枯骨冤魂……

“赵大哥。”

赵青侧头,看见陈广露出一口牙,笑得怪渗人。

“你说过要护天子,清君侧。区区几个妖怪怎么能挡得住你!”他说得夸张,全然忘了方才还要和那“区区几只妖怪”拼命。

赵青被他逗得扯了下嘴角,不小心牵到肩上的伤,表情扭曲了一刹。

“赵大哥!”

赵青摆手:“我没事……”

他在心里把自己曾说出去糊弄人的六个字反复念了一遍,长叹一声。

陈广却没察觉到,仍自语似的嘀咕:“我们过来时路过砚山,不是说那供着神仙吗,刚巧离此地不算远,只带几个人走,不出半月便能赶回来……啊,赵大哥你觉得呢?”

赵青似在沉思,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点头说:“便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