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雅

借着领头人掌中拢着的些许微光,隐约看见一角垂在白面布鞋的月蓝绸缎。那月蓝绸缎半点花纹样式也无,素雅得很。那鞋的样式也小巧,不过巴掌大小,一指节高的底儿。他走下两阶楼梯,想仔细看清,那白布鞋的主人似乎听见了动静,一抬首,视线恰好与他撞了个正着。

女子外貌年轻秀美,青丝如墨盘在脑后,脸被薄纱遮掩看不清楚,衣衫发丝具是一板一眼的规整干净,颇有几分仙人之资。不知是不是修道者都有“冰山”这一属性的加成,他居然从眼前这位女子身上看出了几分与陆子寒相似的气质。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

女子看向他时,他能感受到明显的亲切和善,似乎这人对他的存在似是早就知晓。奉稞站在她身侧,向姜瑶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姜瑶大概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无非是今日——瞧着天色,该说是昨日——闻人书同自己说过要来接人的那位。只是眼下不太凑巧,他身上只穿着内衫,不好这幅样子见人,再者同人也不熟。他略有些尴尬地回行一礼,准备向回走。

转身时,余光撇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羊角辫小姑娘,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忽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一般来说,这位唤作六斤的小姑娘身边,是必定不会落下她妹妹的,而此时她身边空空如也,哪里还见得着那小丫头。

“少了一个。”

奉稞说完又点过一遍人头,皱起眉。

众人彼此不说熟识也算是叫得出名字,也纷纷数起人。六斤忽地大叫:“十四丢了!”她像是才反应过来这桩事,额上冒着冷汗,牙齿不住地打颤。

奉稞问她:“丢了?”

六斤点了两下脑袋,身体颤得更厉害,活似没了魂。

“丢在何处?”

“我、我不记得了……好像……好像是在城外……”

还未等奉稞说话,姜瑶便质疑道:“十四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会跑到城外?”

六斤大叫:“不知道!反正她已经丢了!死了!”

蓝衣女子走近,抬手在六斤脑袋上敲了一记。六斤身体登时僵住,似是冷静了下来,肩膀轻颤着,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求求你……我吃了很多饭……以后也会吃很多,不会干巴巴的不好吃……”六斤哭得越来越厉害,话断断续续地往外蹦,“求求你不要吃十四,求求你不要带他走……”

女子蹲下身抱起六斤,掏出手帕给她一点一点擦干眼泪。

“没人会吃你,也不会吃十四。”她声音意外地温柔,很能让人安心。

六斤眼眶仍红着:“……真的吗?”

“真的。”

她慢慢地止住了眼泪,吸了吸鼻子,有些迟疑地、慢慢地伸出胳膊抱住了这个人。温暖的、柔软的、安全的……好像娘亲一样。

她闭上眼睛,在她怀里睡着了。

蓝衣女子向旁看了一眼奉稞,声音冰冷:“叫闻人书出来。”

奉稞当即打了个寒战,话也罕见地多了些:“他出去了,还没回来。”

姜瑶看不得人掉眼泪,早在六斤掉下第一滴眼泪前便回了二楼。

如他所说,十四那么小一个孩子不可能跑太远,他不信六斤会真丢了十四,便直接去了两个小姑娘住的房间。屋子不大,能藏人的地方便更少,他才跪下去看向床底,便和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对上了。

十四在自己叫出声之前捂住了嘴巴,眼睛瞪得更大。

她始终记得姐姐和自己说过的话,乖乖地安静地藏在这里,不要和任何人说话。她最喜欢玩捉迷藏了,每次姐姐都回回来找到她,每一次。

面对他伸过来的手,十四犹豫了。如果被其他人找到了,姐姐会生气吗?

上一次自己没有等姐姐回来,被好几个坏人找到差点就要死掉的那次,她就气得直掉眼泪。但这个人好像也不是坏人。

“六斤在等你呢。”

十四眼睛亮了一下,又有些迟疑。

姜瑶向她笑了一下:“你不去她可是会伤心的。”

十四愈发纠结,很小声地问:“她会哭吗?”说完又捂住了嘴巴——她答应姐姐不要和任何人说话。

姜瑶认真道:“再不去找她就会哭吧。”

十四犹豫了一下,向他伸出了手。

每一次都是姐姐来找她,每一次都是她乖乖藏好……

姜瑶抱着十四,暂且顾不上回房换身衣服,就这么下了楼。十四从他怀里跳下来,扑到女子身前,伸手抓住了六斤的衣服。

“找、找到你了……”她小声说。

闻人书当然不会意识到,自己数天前的一个小玩笑竟然会闹出这么个乌龙事件,也自然不会意识到,当他满是疲倦地回到客栈想要休息一下,迎接自己的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不过也因为这种种原因,他们离开的时间直推迟到次日。

客栈房间内,闻人书对着镜子倒吸一口冷气:“就算我脸上不会留疤,

也不至于下这种狠手吧?”他毕竟欠着丹药没给,心里发虚,不晓得自己又怎么惹到了这尊大仙,只敢小声嘟囔两句。

蓝衣女子——即闻人书的旧友兼债主——宫雅冷笑两声,并未说话。闻人书叹了口气,认命地取出药膏在伤处抹匀,显然是早就习惯。

依照惯例,两人之间的对话永远少不了某个人。宫雅静等少倾,道:“燕离的下落可找到了?”

意料之外地,她这次没听到诸如“那混蛋家伙”、“缩头乌龟”、“倒八辈子霉的玩意”等字眼,只等到一阵沉默。

宫雅有些诧异:“找到了?”

闻人书干笑了两声,道:“其实,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我也该认了。我虽未亲眼见到,但六门派那些人总不会撒谎。九重雷劫,想来就算是神仙,也没办法在那种阵势里活下来。”

宫雅愈发惊讶,道:“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那你觉得我会怎么说?”闻人书笑了两声,“比如——‘那混蛋家伙缩头乌龟,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认识他,收个骨灰都收不全’这种?”

宫雅无奈一笑,叹气道:“你想开了就好。”

闻人书沉默了一阵,忽地问:“我记得你说过,这世上有种能令人起死回生的仙术?”

“我确实说过……”宫雅皱眉,“但那只是古籍中的记载,古语失传已久,再难重现。你疯归疯,莫把自己折腾成了真疯子。”

“那你也太高看我了。”闻人书嬉皮笑脸地指着自己,“我要是真能疯,还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宫雅看了他两眼,似是认同了他这个说辞,放下心来。

闻人书似是不死心,追问:“那起死回生是真的?”

宫雅皱起眉,道:“人死不能复生,即便轮回也非前世。这道理你我再清楚不过,怎么这时却犯了糊涂?”

“倒也是……”他轻声自语了两句,听不清说的什么,一眨眼又挂上那副不着调的笑意,同她抱怨道:“这次居然是你亲自出来接人,怎么也不早说一声?”

“若不是接到这封请帖,我眼下的确不应在这儿。”宫雅手中荧光汇聚,凝化成一张金箔玉底的贴,扔在他眼前。闻人书一看那请帖上的暗纹便愣了。

宫雅道:“看你这样子,的确不是你写的贴,想必是你那徒弟擅作主张了。”

闻人书拿起那张帖子,感叹道:“金封玉。他倒是下了血本。”

宫雅问:“你就不担心五行门出什么事儿?”

闻人书一副没心没肺事不关己的模样,道:“如今我只是个无门无派的闲散小人物,操那份心做什么?”笑了两声又问:“你这次出来,可曾带了酒……”

宫雅冷笑道:“说到这个,你欠我的凝魂丹几时还?”

“……”他就知道这人还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