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错觉,姜瑶总觉得风寻骨有什么地方变了。

除却身形上的成长,心智也成熟了许多。言行举止规矩文雅,行走坐卧都好似富贵人家教养出来的公子。话倒是愈发少了,用“你”来叫他时表情总有些别扭,似乎还不太适应这么称呼,不过也极少再叫他“阿瑶”。反倒是说起那些说着听着都肉麻至极的话时放得开,听在耳朵里不再像是小孩子的天真懵懂,十足十的认真正经,叫人不好再一笑置之,认真思考起来。

任何承诺但凡带上“永远”两个字,便好似加了千金的秤砣。不能兑现的太伤人,能兑现的又太沉重,承受不起。好在他只有这么短短半年可活,最多不过一年半载。这永远短了些,也轻了些。

这世间最好还的债是金银珠宝,最难还的债是恩怨情仇。他好不容易还完了陆子凌的“喜欢”,不想再欠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永远”。

他抬了下眉毛,故意说:“万一你这句话就是骗我呢?”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问:“那阿瑶要如何才肯信我?”

他看着风寻骨。璀璨似金,银白似雪。大概是贵如珍宝的色彩只那么多,人长大了,金便揉开了,雪也淡薄了。眼下与从前处处相似,也处处不同。这莫名的压抑感并未近日才有的,只是从前这人看着更无害些……也只是看着。

他在心中反思一番,面上依旧只是笑,无奈道:“我几时不信过你,玩笑话罢了,莫当真。”

听了这话,风寻骨似是松了口气,他的牙齿在下唇印了一道浅痕,眉毛依旧轻轻皱起一点未平复,低声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那句话:“我相信阿瑶,希望阿瑶也能相信我。”

是因为相信,所以希望被相信……亦或者只是相信?

比起无条件的给予,这句话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交换。但对姜瑶来说这样更好,他不太喜欢天上掉馅饼,明码标价更让他放心。

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愈发明显,几乎要大笑,语调轻快地回道:“恩,我相信你。”

他抬了下胳膊,本想落在对方头顶的手掌中途调转了方向,将一缕垂在脸侧的银发顺在耳后。风寻骨的眉毛慢慢舒展开,嘴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像是许久未曾变过表情,已然忘了该怎么笑,只让人觉得苦涩。

今晚照旧是不能同床的,风寻骨只在房中静坐了一会儿,一时无话可说,便出了门。

姜瑶依着窗框闭上眼,一直微微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叹了口气。

明明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明明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他。

——

风寻骨关好房门,准备像往常一样守在门边,心有所感,向旁边看过去。他看见闻人书向他笑了笑,招了下手,接着身影刹那模糊,如一缕烟尘散去。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城外。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掠过荒草尘沙,如疾风般,短短数息便行至数里外,将康阳远远抛在身后。

疾风骤停。风寻骨始终跟在闻人书三尺开外,此时也跟着停了下来。

这是一片密林,人迹罕至。

闻人书笑眯眯地道:“既然你跟了出来,就是打算承认了?”

“承认什么?”

“虽然你妖气缠身,可到底瞒不过我。姜小友说你是蛇妖,我是不信的。若我没看错,你的原身恐怕不是蛇,”他话音有停顿,直等到风寻骨蹙眉看向他,他方才十足欠揍、却也十足淡定地接着说:“而是龙才对吧?”

蛇修十年为虺、百年为蛟、千年为龙。也有集天地造化者,一出生便是龙。

风寻骨皱眉:“龙不过是传说罢了。”

“我见过。”闻人书说,“当今世上,龙的确不多见。如你这般的白龙更是难得,我不可能认错。”

他并非否认,仍旧平淡地道:“你想说什么?”

“你可别告诉我,只失踪这短短百年,便把往事都忘了个干净。”他忽地笑了,“风寻骨……或者我该叫你,燕殇?”

风寻骨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似是怀念,又似是怨恨,五味陈杂,以至于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竟也叫人看出几分刻骨至深。

“燕殇已经死了。”他语气稍顿,又说:“燕离也是。”

“当年是谁跟在燕离身后,口口声声立誓要护他周全。又是谁背信弃义,将他逼上绝路、魂飞魄散之时逃之夭夭不见踪影?”闻人书五指握紧,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脸上,又缓缓松开,问:“果真是你害他?”

风寻骨平静地看向他:“我若说是你又要如何?代他向我寻仇么?”

闻人书冷笑,抬手一握,自虚空中凝化一道剑光,刹那飞出直指其命门,再不隐瞒杀意。风寻骨不闪不避,任由那光穿过心口,削出一块寸长的洞。那本该放置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从空洞中流出的“血”粘稠到了极致,滴落在地上,只一眨眼便蒸发消失。简直像是粗制劣造的纸人,只外表看着完美。

闻人书满腔怒意霎时散得干净,不

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会……”

风寻骨抬手覆在空洞上,血肉纠缠交织成新的身体,填补住那处空洞。闻人书疯了一般扑上来抓着他的领子:“你的龙珠呢?”待看清他颔下那处疤痕,他松了手,一时恍惚。

风寻骨依旧平静,道:“我说过,燕殇已经死了。”

“难怪……”难怪奉稞会说,现世再无一条龙了,他一早便察觉到了。“呵,明明是一条龙,却沦落到如今的境地,竟只能与妖相提并论……”

“你说够了?”风寻骨开口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却没半点动怒的意思。

闻人书看着他,忽地捂脸大笑起来,只是那笑也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我实在想不到,以他的聪明才智,若非有人暴露他的行踪,他怎么被玄古那群木头脑袋寻到踪迹?又怎会被人设下埋伏。我一直在想当年将他害死的人是谁……可当时他最信任的……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

“他不该信我。”

闻人书张了张口,竟不知该作何表情。寻了无数年的答案被如此坦然地印证,倒让他生出如此动怒才是不该。

“这么说,你算是承认了?”

“……”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那姜瑶他……”

——

忽而是天降陨石洪水漫地,忽而是月色正好把酒言欢,忽而是刀光剑影雷光阵阵……在无数破碎画面中难得有了能连在一起片段。面对一众模糊得看不清面容的人海,脚下是不见底的深渊,铁锈味儿在口中蔓延开,血粘稠地闷在胸口。

张口想要大喊,唯独听不见声音。

他猛然睁眼从床上坐起,头脑仍因梦里的情景而昏沉着。恍惚地看向双手,指尖仍残留着血液粘腻的触感,可看着却是干干净净的。

……只是梦吗?

他下意识要叫风寻骨,张口却发现嗓子失了声,轻咳了几声,倒是思绪清醒了不少,再没了睡意。

现下不知是何时辰,走廊中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下床出门,见一众人穿戴好衣衫,正向楼下走。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队伍末端慢吞吞地跟着,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扭头向他看过来。夜色里,两人的视线对在一起。那对浅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拐下楼梯。

姜瑶是认识她的,此时看见她,隐约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他下意识走到楼梯口。所有人都聚在大厅里排着队站好,年轻些的手里还拿着布包,里面大概是装着干粮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