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

哈达用一种古怪的音调把玉珏上的文字念了一遍。姜瑶心中默念了几遍那音调,确认记在心里,看向风寻骨,他木偶似的在一旁站着,将自己藏在黑暗里,没有反应。

哈达目光停留在玉珏上:“可惜缺了一块,若是祭文完整,说不定我能知道它的作用。你说,这石头你自小便带在身边?”

姜瑶点头:“收养我的人猜测和我身世有关,就帮我一直留着了。”

哈达听后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皱着眉,有些不信。

“九州中,能识得祭文的只有燕氏,而能镌刻祭文的,只有燕氏历代的王。我从未在祭器以外见到祭文,若这石头真的……咳,和你身世有关,那你的来历,比我想的还要复杂。要小心。”

姜瑶想到那些梦,又联想轮回,就说:“说不定是我上辈子的东西。”他这话本是自嘲打趣,有意将自己比作贾宝玉,可惜无人知道红楼梦。哈达却摇头。草原上的人从来不信轮回,死后的皮囊被野兽乌鸦啄食,亦或是随处埋下。他们不敬畏鬼神,他们敬畏天地和日月,追逐群星。

姜瑶见他不语,便主动向他挪近一点,说:“有句话,我想替赵青问问。您把鹰羽交给他,不怕他真的只想自保,找个林子隐居么?”

哈达宽容道:“这要看他自己的想法。”

姜瑶心道这老妖怪人精着呢,看人门清,又提前摸清了赵青的底细脾性,知道他不是那种甘于田园小康的人,漆黑的眼里藏着未熄的余烬。不然就算他真是什么王女之子,毕竟血脉淡薄非正统,绝不可能三言两句就能委以重任。又或者,他的确已经等得太久了。

他想了许多,思索着道:“赵青这个人,脾性冲动,谋略又不足。”

哈达不以为意:“行军阵前,莽夫总比懦夫强。”

“不善言辞,难以收拢人心,长此以往,说不准会众叛亲离。”

“人心善变,有心腹二三足矣,朋友多了,就容易优柔寡断。”

“若是日后位极天下,难免独断专行。”

“独断专行,对于王来说,不是坏事。”

“现世天子姜祀就是信佞除忠的暴君,您觉得如今这天下好么?”

“你……”

哈达被他说得无奈,叹了口气:“你这小子,话说得有理有据,却净是些空谈。与其考虑这么多以后,不如自己去当两天皇帝试试?”

姜瑶立刻扯下咄咄逼人的模样,嬉皮笑脸地道:“捞什子费力不讨好,谁爱干谁干去。”

哈达听他说话有趣,也禁不住扯了下嘴角,而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姜瑶紧张地伸手拍他的背,哈达一手捂着口鼻,抬起另一只手道:“不碍事。”他放开手,掌心残留着漆黑细碎的块状物,散发难闻的恶臭。

姜瑶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空荡的下身,忍不住问:“您这个,怎么弄的?”

哈达不甚在意:“前些日子不知去了哪儿,兴许是技不如人,被斩去吞了。他们……呵,我们只会吃人,死了的人、活着的人……”

姜瑶却是想到了另一件事:“您变成这幅样子,多久了?”

“十年、二十年?”哈达摇头,“记不清了。大多时候,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只记得,去过很多地方,杀了很多人。我上一次清醒,距今,也该有十几年了。”

姜瑶立刻反应过来什么:“那您之前说的王上是……”

哈达倒是坦然,也不再避讳,直呼王汉族的名字:“燕国最后一任王,燕征。”

姜瑶皱眉,沉思:“就我所知,燕被灭国是在九年前,那一任的国君年才十九,而且也不叫燕征……”

哈达不语,也有些混乱的模样。姜瑶迟疑着,又问:“您知道三年大荒吗?”

哈达摇头,又点头:“似乎有些印象。”

“十六年前,姜与燕接壤处的土地干涸,整整三年颗粒无收,姜国只得归属燕国,成为附属。九年前,燕国消失,姜复国。我原本猜测,变故就发生在这段时间里,现在看来却……”

“比这更早。”哈达开口接过了话。“更早……”他突然呆怔,像是被魇住了,低声自语,“在哈尔雅氏离开草原那天,一切都已经开始……不,也许比那还早。”

姜瑶也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什么十分关键的线索,但那信息太模糊,不够准确。他拼命从记忆里翻找摸索,不放过一丁点似是而非,企图留住那点一闪而过的东西。

大荒、旱魃、灭国之灾、祭文、魔种、康阳、鬼城,甚至是陆子凌、胡蝶、魏年、苏倩儿、燕离、风寻骨、闻人书……太多东西在那一瞬间炸开,搅得他不得安宁。好像这一刻,一切天差地别毫无关联的事物,都因为某个什么被串联在一起,但他却不明白为什么。

哈达的瞳孔没有焦距,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或许和他有关……”

“他?”姜瑶敏锐地抓住了这点微末的光。

“他从绝境中、救出我们、教习我们祭文,教习我们敬

畏天地,但也是他,预言了哈尔雅氏的没落……”

姜瑶看着哈达,迫切地希望他能说下去。他的驱壳已经腐朽,札甲下是融化的骨头和肉,只剩下一半。

哈达弓着背,头颅低垂,发出“赫赫”的、像是呼吸一样的嘶哑声音。他的手指狠狠抓入地面,血管在皮肤下凸起,涌动,如同一条滑腻的青色肉虫,接着涨破,流出裹挟着细碎块状物的黑色液体。他的五官在融化,顷刻间只剩下骨头,唯有半边脸仍是人的样子,也在消失。

“前辈您这是……”

哈达的舌头像是打了结,磕磕绊绊地说:“别吵了,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太久了,久到记不清那究竟是真的发生过的,或者只是一场梦。

他闭上眼,眼睛里却现出王的影子。恍惚中岁月回转,他又成了那个跟随在王身后的卒,而不是什么将军。年轻的王把弓递在他手中,他才想起自己已经失去了那枚扳指。

“对不起啦,安达。”他说,“迟了这么久才来见你。”

但是王并没有怪他,于是他笑了,卸去生前的尘泥,死后的不甘,一身轻松。就如同多年前他们在草原上策马,累了在草地上滚作一团,如小兽般互相追逐,扑咬。他再一次追上去,没有回头。

“前辈?”

他还想去伸手推哈达,却被风寻骨抓住手腕拽了起来,一块泥土砸在脚边,接着大地开始震颤,轰隆如雷鸣。这里要塌了。

风寻骨拽着他,不容分说:“该走了!”

“可是……”

他扭过头,一块泥石轰然掉落,阻断了回去的路。手腕被拽得生疼,终于后知后觉现下境况危险,再顾不上心里那点空落,只想着跑。通道极狭窄,风寻骨带着他,像是两尾滑不溜丢的鱼,不断有泥土掉落填埋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快,直到他们彻底钻出地面的那一刹,洞口也消失了。

“先生?是你吗?”

姜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过有明珠照应,他分辨出向自己走来的是赵青,又看见了他身后那些“人”。他很快调整好状态,扯了个笑。

赵青急切道:“下面这是怎么了?前辈他没事吧?”

“他说要好好睡一觉,咱们就不要打扰了。”姜瑶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安排?”

赵青显然已经做过考虑,立刻道:“先守在营地四周,等等再说。”

有了先前和哈达的那番争辩,姜瑶不自觉地评判起赵青的做法来。

跟随赵青的那些人原本都是些农民,志向不高,说是一团散沙也不为过,聚起来不过是为了活命,赵青也的确有让他们服从的本事,但自从封昱关那一夜,去者几乎全军覆没,唯独他和陈广活着回来,甚至不见其余人的尸首,渐渐就有猜忌在酝酿传来,说他是故意把人送进去的,是叛徒。他独自离开的那段时间,更是让不满和惶恐酝酿到了顶尖,就算那之后他带回了粮食,也没能将这种猜忌打消。

这些自然都是他从陈广、以及几个好相处的人那里旁敲侧击出来的,他相信这些赵青自己也能察觉得到,只是没有挑破。如果在这种时候把这些“人”暴露,究竟会发生什么,他们大概都推测得出。

他想了一圈,觉得如果是自己大概也会这么做。又提醒他说:“你可以先告诉陈广。”

赵青显然也有这个打算,听到姜瑶这话,点了点头。

他们回营地时,还有没有入睡的人从营帐里拉开缝隙偷偷地看。赵青目光扫过,被注视的不适感就又消失了。姜瑶自觉地送他入帐,安慰了两句,其余的便不管了,一路捶着肩膀回了帐,直叫着腰酸腿疼。

于是风寻骨压着他躺好,给他按肩揉腿捶腰,娴熟得很。姜瑶被按得又疼又爽,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风寻骨停了手,在床边趴下,看着姜瑶,目光专注。

每一寸皮肤、每一处轮廓、每一次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