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姜瑶懵懂地点了下脑袋。

他想起哈达曾说过的话,所谓受魃的影响变作僵尸,会不会就是有人对他们的魂魄动了手脚?这显然是条很关键的信息,但为何关键他暂时还想不到,只能先把这话记下。他莫名有种预感,自己误打误撞地正在接近某种“真相”,而能够将一切串联起来的那条线就在无月身上。

无月却是沉默下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姜瑶能隐约听见对方心里的一些念头,模模糊糊地不太清楚,但某一刹那,他还是听清了其中一个词,小心地看了一眼无月,问:“聚魂灯是什么?”

无月看了他一眼,没有如之前那般冷漠地回绝,回答道:【我要找的东西。】

姜瑶诧异于她居然这么坦诚,这与自己先前的猜测吻合,想必这所谓聚魂灯便在姜祀身边,但为什么也和他有关系?他没有继续想下去,转而道:“是不是因为我不能修炼,没有灵力,所以才听不清你在想什么?”

无月摇头:【和灵力无关。】

姜瑶反应很快:“那就是和魂魄有关?三魂六魄包含一个人所有的过往回忆,通灵术在你我魂魄之间产生联系,所以我才能看见你的记忆?”

无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那反过来说,如果得到了某人的记忆,就说明……”他想着风寻骨离开那夜自己做过的梦,一时间有点怔然,但他没有再说下去。

【看来你身上发生过的事,连你自己也不清楚。】

姜瑶没法反驳这话,郁闷道:“这么说你知道很多喽?”

无月看着他,眼里出现极复杂的神色,然而还不等她再说什么,敲门声便响起。姜瑶立刻噤声,紧张地看着无月。门外那宫女道:“夫人,陛下召您殿中去奏琴。”无月在桌上短敲三下,示意三刻钟后便到,那宫女会意,应声退下。

姜瑶松了口气。无月让他坐过去,为他梳妆打扮,又挑了根竹青色发带编了个小辫。她放下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把什么东西往他手里一揣。姜瑶一拿到手就愣了,有些不敢相信他心心念念的玉珏就被这么轻易地还了回来。

横在他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终于也松了,他由衷地道了声谢。无月没说什么,只捏了捏他的脸。

无月入殿奏琴,他自然不能再躲在房里,便一同跟去,在殿外候着。他收在袖子里的手摩挲着玉珏,殿中遥遥传出琴音,他虽不懂乐律,也能体会一二,心中平静,又想偷偷溜进去,看看那位天子是不是真的和他那么像。

熟料才侯了几刻钟的功夫,他便被一眼尖的女官抓了个正着,问他是哪里当差的。

姜瑶随口编了个幌子,轻声细语捏着嗓子,说自己是近日新来的,只因和夫人是同乡,先她身边贴身服侍,还未当差,故而未曾知会过大人。

那女官显然对这琼玉庄中人员流动并不太熟悉,从怀中取了花名册,点数过去,点头道:“瑶儿是吧?的确有你的名字。”

她心想到底是和夫人有关系的,也不好多为难,只口头上责备了几句,说他不懂事,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外头闲逛,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最后说人手不够,差他去膳司取蒸好的点心送进殿里去。姜瑶被说得头疼,又没找到理由推拒,只好应了。

他一面跟在那女官后面,在心里叫无月的名字,没有回应。显然,这通灵术并非时时刻刻都会起效。

不会吧?难不成他就要这么进殿去?虽然他是很好奇姜祀的长相,但所谓伴君如伴虎,他又不是真的宫女,规矩礼数一问三不知的,万一不小心冲撞了人,怕是没等认亲呢脑袋就先掉了。

到时候怎么说?学星际大战来一句im you brother?谁信啊?

“想什么呢?”

姜瑶吓得一个激灵。那女官皱眉看他,见他回神,便指着那屋里道:“都在里头呢。”

进了屋中,桌上各色珍馐以镶银白瓷盛着,他端起一盘捏做桃花模样的点心,便与众宫女站在一列,心道一人才拿这么点东西,难怪人手不够,又松了口气,这么多人一起进去,谁也不会在意到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宫中规矩多,这先上什么后上什么,在这儿也是有讲究的。就如桃花酥、桃花酿这等,是要等最后才能端上去的。他在门外端了近一个时辰盘子,手都快麻了,才见女官一点头,忙不逾跟在宫女身后,低头盯着自己鞋面,心里直打鼓。

他学着其他宫女的样子,将桃花酥摆好,行礼后退下,转身时,鬼使神差地稍抬起头,身着玄鸟华服的天子微侧着身,双眼微闭,两指挟着一根金筷,随着琴乐在桌上敲击,那张脸,几乎与他自己照镜子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怔然中,琴音骤然乱了一声,他方才回神,知道这是无月在提醒他,于是慌忙低下头,随人出去了。

殿内,无月绕过琴几,在殿下跪伏。

姜祀蹙眉,面带不悦,沉默稍许后,又缓和几分,放下筷子道:“一时误弹,算不得什么,孤赦你无罪。来,坐到这儿来。”待无月坐到他身边,又道:

“昨夜,是我一时怒火攻心,方才又伤了你。你可还想要什么?”

无月垂眸,沾了杯中的酒水,在桌上写字。

姜祀看了眼桌上,淡淡道:“只要个宫女贴身侍奉?这等小事不必知会我,自己挑一个便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对着一桌珍馐,也只夹了两筷子,便没再动过,什么样端进来,便什么样再端出去,只有酒喝了两壶还觉不够,醉意渐浓时,便用筷子敲着杯,哼着琴乐的调子,再笑着问她:“你方才弹得那支曲子,我从未听过,叫什么名?”

无月抿着唇,弯着眉眼笑了,轻轻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长夜。

丰瑞十年二月十二日,天钥。

春雨润过万物,桃花尽,百草欣荣。城外车马旁,有人拈来嫩柳,赠予旧人,依依惜别。城内才子佳人共撑一伞,佳偶天成。或聚或离,众生百态。

男子玄衣劲装,只戴一斗笠,挟半身雨露,御马行过长街,在武王府侧门停驻下马,敲了两下门,少倾门开了,那小厮打量他两眼,未作声,将门再拉开些,少年拉着马进门,门后再探出一只脑袋左右望了两眼,方才将门紧闭,咔哒一声落锁。

黑衣男子将马交由小厮牵去,掸了掸衣上风尘,摘去斗笠,方才绕过长廊,迈步去了偏院。

这处府邸原本荒废着,自武王入城后便收拾了出来,暂且挂个名头。人人都知武王在宫城中,大有自封为王的趋势,不常回来,偏院更是冷清,无人打扰,谁也不知何时竟住了人。

那院中一角栽着株高大梧桐,才染了几分绿意,再圈一池活水,覆一层半融的薄冰,冰下游着数尾红背锦鲤,雨丝没入池中,荡起细小涟漪。自二层阁楼内望入,摆有两桌,一桌放琴一把,席上无人,另一桌前跪坐一人,着靛青深衣,坠羊脂白玉环,青丝如墨,拢成一束自背上顺下,手中摩挲一柄竹笛,望着琴出神。

黑衣男子行过木阶,伫立门外,屈指在门上扣了三下,推门进来,跪在那人面前,道:“见过大人。您吩咐小人的事儿,都查到了。”

“哦?”聂怀溯这才不紧不慢地将目光从琴上移开,“说来听听。”

“据小人所知,那领头的名叫赵青,自称是燕国皇室后人,且身怀信物,先是破了封昱关,又占了拓和,疑似有妖兵相助。”

“妖兵?”

“听探子说,他只用了数百人便攻破封昱。我用您交给我的方法试过,被其所杀者的尸首,银针刺入便化为黑色。”男子头低得更深,顿了顿才继续到:“自以复国为旗号后,其归顺者众多,手下兵马已有二十余万,不乏我国数位诸侯王与其暗中勾结,小人这儿特列了清单,请您过目。”说罢便呈上锦帛。

聂怀溯接过,看了两眼,收在袖中,垂眸似在沉思。

男子见状,道:“此事事关重大,可否要小人快马回怀都,通禀太后?”

“不必。”聂怀溯摆手,男子松了口气,才要退下,又听他道:“我要你查的这些,万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

男子听闻此话大惊,回身便要逃,那动作却僵住,如同被无形之物束缚着,动弹不得。

聂怀溯自席上起身,手中不知何时提了一盏琉璃灯,灯火困于琉璃之中,折射七彩微光。他一指虚空点在男子眉心,轻轻勾住什么,再拽出,向灯中一引。那火骤然一亮,再缓缓归于平静。

男子眸中无神,失魂一般,愣愣地看着前方。

丰瑞十年二月十三日,天子归京。

姜瑶借无月的光,与其同坐在马车中,车马颠簸,使他脸色发白,恹恹无神。无月摇头叹气,伸手将帘子拨开,春风裹挟细雨迎面而来。姜瑶稍稍精神了些,挪了挪位置,靠在窗边大口呼吸。

细雨断断续续接连下了几日,风却吹得一日更比一日暖。远远看见那城,无端端想起首诗来:天街小雨瑞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他小声嘀咕着,又笑了。

诗叫早春,此时也正好是早春,最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