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京

车辇行过天街,禁卫军配横刀软甲列阵两侧,闲杂人等退避。

客栈二楼的窗开了个小缝,沈秋义目中显出暗金色泽,阴阳鱼徐徐旋转,注视着那长长的车队,待某一辆车辇行过时,他轻咦了一声,有些惊讶。

沈秋练忙问:“怎么?你看到什么了?”

沈秋义不答,待车队走远,才看向她,若有所思地道:“师姐,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遇到的那个小傻子?”

沈秋练一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什么,道:“你说的是被尸鬼追杀的那个?”

沈秋义点头,道:“我刚才看见他在马车里,马车里还有一个……”他面色僵硬,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艰涩道:“……好像是姬无月。”

陆子凌着禁军软甲,略改了五官,持长枪守在太和门一侧。

车辇进了宫门,姜祀便走下马车,改乘人抬的轿子。无月亦出马车坐上轿子,姜瑶则跟在她轿子旁边,还有些没精打采,低声嘀咕抱怨着什么,无月听见了,无奈地笑了一下,在他额上轻轻一弹,算是对他口无遮拦的警示。

正走着,姜瑶忽地察觉到了什么,忍不住回身向后望了一眼。禁军正在收拢队列,人头攒动,乍一望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他皱着眉,情不自禁在袖子里握住那枚珠子,珠子也回应他似地动了动。他回身对上无月的目光,接着先前抱怨的话小声提要求:“我要吃烤鸭。”

无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通灵术早已失效,他在心里自动补全,那表情的意思大概是:“你看我像不像烤鸭?”

姜瑶嘁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几日他在琼玉庄住着,也逐渐习惯了女装以及捏着嗓子说话。无月虽然心思极难猜测,待他倒还好,有问必答,也没再表现出企图弄死他的迹象,估摸着是觉着两人同为一根绳上的蚂蚱,还是坦诚些更好。碍于身份差别太大,除了单方面的询问外,两人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偶有独处时,也一般都是在研究胭脂水粉,试试各种妆色,搞得他差点都想叫一声姐妹,又想着他俩这各种意义上的坦诚相见,干脆义结金兰算了。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例如他了解到,在姜一统五国后,实行的是两都制。怀都为陪都,是姜国旧都,镇泺川以北,坐守太后姜珑;天钥是主都,曾是赵国都城,镇明山一脉,坐守天子姜祀。又有诸侯王数百,瓜分各州边边角角的零散土地,每年来朝拜几次,缴纳赋税。

其实尚在拓和时他便听闻过一些,只不过大部分百姓更感兴趣的是“国师到底是不是妖怪”这类捕风捉影的野史传说,远没有无月说得详细。这些无限接近常识的问题,若不是不主动问起,还真没人会和他说。再者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礼乐崩坏之际,除了诸侯皇室,谁还在乎这些?

雨又细细碎碎地下了起来,风渐冷了,姜瑶缩了缩脖子,将领子紧了紧,把珠子贴着心口放下,稍稍缓解几分寒意。无月坐在轿上,拨动腕上那串珊瑚珠,嘴唇翕动,也不知想什么,眉头慢慢皱起来。

当晚姜瑶起夜回房时,无意听见宫女来无月房里,说是武王殿下来找陛下商议要事,本来聊得好好的,武王走后,陛下无缘无故又发了通火,打碎了好多东西,现在正在气着,要夫人过去奏琴。

姜瑶等宫女走了,便敲了门进去,见无月面带倦色坐在镜前,主动上前为她挽发。她的发丝细而柔软,钗子插上去有些松散。他把桂花油在掌中化了,揉在发梢用以固定,花香微甜,余味绵长。

无月的琴声的确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能让人平静,他又想到在凌霄时原主单恋的那个琴羽,据说也是琴弹得很好,忍不住问她:“你们七音宫的弟子是不是都很擅长弹琴?还是说也是和修炼有关?”

无月瞧了他一眼,未作答。出门时,她在门边站了少息,示意他过来。姜瑶走近,毫无防备地被她揽过后颈,慢慢地拉近。桂花的香味很淡,她的唇很柔软,能尝到一丝胭脂的甜味。姜瑶有些眩晕,半推半就地张开口,接着下唇一痛,同时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他脑子里又闪过很多模糊的画面,这次看不太清楚,而且只出现了很短一会儿。

然后他就听见无月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不是琴,是乐律。】

姜瑶在门边愣了好一会儿,那点灯笼的微光渐渐远去,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他抹了一下嘴,手背上是一道红线,也许是胭脂,也许是血。他想着那个也许称得上是吻的行为,叹了口气,竟然也有些习惯起她这么不讲道理的作风来。

也许对修道之人来说,这些肢体上暧昧的接触都算不上什么,那他也没必要因此纠结。

他回房躺在床上,入睡前又辗转了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

武王这个人,他在拓和时就听说过,据说是在一众有名无实的诸侯王中独大的那个,封王时便瓜分了幽州与大半青州领土,虽都是些边角临海,土地并不丰沃,却盛产海盐,甚至领土中还有一条铜矿。此人极受姜珑赏识,善兵

法,据说帐下现有百万雄兵,真假两说,但绝不容小觑。

按理说,此人应该是在幽州。毕竟诸侯王若无皇帝的召见,绝不可离开领土半步,不然就等同于谋反处置。而看眼下这情况,估摸着就是要造反了。

那么问题来了,姜珑知道这事儿吗?如果她知道,基本等同于她联合武王除掉自己的亲生子,企图独掌大权;她若不知道,那必然是有人在隐瞒。可有谁有权利能把这么一桩大事儿瞒下来?或者说,有谁能让姜珑如此信任?说起这个,他忽然想到在一众捕风捉影的野史中,那个神秘莫测来历可疑的国师。

无名无姓,来去无踪,基本没人见到过这人长什么样,关于他的种种传说,必然伴随着各种猜疑。有人说他是姜珑的姘头,在宫里养着的男宠,也有人说他就是迷惑天子的妖物,甚至有传闻说姜祀并非先皇亲子,而是姜珑和国师诞下的孩子。

种种猜测众说纷纭,可信度不高,但足以说明这位国师有多么受姜珑宠信,说是宠臣都不为过。

若他推测无误,武王敢大张旗鼓来天钥见天子,必然是得到了这位国师的帮助、或者默许。不管姜珑知道与否,武王和国师与姜祀之间必然是对立,起码也不是同一阵线的。武王想造反可以理解,不想当班长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但国师为什么要帮他,就很值得怀疑。

手眼通天神鬼莫测,甚至极有可能是个魔修或者妖怪的这么个人物,在帮助姜国一统天下后,又莫名奇妙开始帮一个诸侯王造反。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或者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姜珑授意?虎毒尚且不食子,可历史杀父杀兄的例子也并非没有……他实在不想把人性想得这么黑暗,翻了个身侧躺着,把那点念头挥散。

他一会儿担心远在拓和的赵青陈广,一会儿又担心去奏琴的无月,担心来担心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皮一沉,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他意识到自己和在拓和时一样,陷入了某段不属于自己的回忆里。

那是一片漆黑的空间,数以亿计的萤光起漂浮不定,被扣在无形的半圆中。

视线略向下移动,有些肉乎乎的小手伸出来,拢住其中一只光点,光从指缝里泄出少许,动了动,穿过那只手掌。

——这……这是小时候无月的回忆?

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慌忙转身,手背在身后。黑暗中不知何时走出一位女子,容貌美艳,带着成熟女子的韵味,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叫了一声娘,被那女子狠狠扇了一巴掌,“她”揉了揉脸,接着低下头。

他察觉到一股沉重的、巨大的哀伤,很难想象这种浓重得有些极端的情绪会出现在一个小孩子身上,说不清楚到底哀伤多些还是怨恨更多些。心里反反复复地只有一句话,几乎要刺破心脏跳出来,“她”在想:为什么是我呢?

天色已然大亮。

他躺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脸上泪痕未干,枕边一片水迹。不知什么时候哭了,也不知道哭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