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玉庄

姜瑶眼见着那两人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才把被那少年翻乱的衣服物件一一收拾好,从里面找到不少有些眼熟,但又不记得什么时候带在身边的零碎饰品,大多都是些兽牙鸟毛,像是纪念品。零碎扔了大半,只留下几样看着挺精致漂亮,似乎能卖钱的。

最后,他捏着那一看就不怎么靠谱的三角符纸,几度犹豫着要不要扔了。又一想,反正也不占地方,留着也无妨。

那些追赶他的活尸——据那两人所说,是叫尸鬼——尽数化作飞灰,未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他依旧记得这些追逐他的尸鬼中,不曾有那只口饮河水臃肿胖子。陈广那夜也是,只有他一人目睹那怪异的胖子,而后便诡异地消失了。莫非这其中有什么联系?或者只是单纯没追上?

他想得头也开始疼,却不敢再原路返回那条河找,万一再引来尸鬼,可不一定再有人来救他。

不过,他倒是对那个没什么礼貌的少年并不反感,甚至莫名其妙地觉得挺亲切,想来是与某位小少爷相似。可行为举止上,又分明与那人大相径庭。

如果说陆子凌是内敛在冰中的火,那少年便是如火般盛放的花。唯一称得上一模一样的,便只有那高高在上的傲气,和随口判人生死的轻描淡写。

莫非这是修真界“少爷”们的通病不成?

他自嘲地笑了一会儿,又摇摇头。自己居然能在这荒郊野岭遇到修真界的人,这时段应当就是阿七姐那时候曾说过的“下山除魔”了。按理说此间六大门派都会派出弟子,那两人应当是六门派中的一支,估摸着是分头行事。走得如此匆忙,遇见这么诡异的事情也未曾停驻,不像是才出去调查的样子,那么便是回程路上,赶着要与其余五门派弟子会晤。

凌霄派今年下山的,毫无疑问会是陆子寒。他那时跳崖脱身,虽抱着九死一生的赌博心理,以及一分死则死矣的咸鱼心态,但在陆子寒看来却是死得十分彻底,这万一在凡界被他碰上,看见自己活蹦乱跳的……所谓三个月后的劫数大概率是要折在这儿了。

他决定接下来走的路都和那两人的方向错开。打开地图,炭笔一抹画了个方向——那两人前行的方向大概是要去若阳一带,自己若要避开他们,又要向东,必然会经过天钥。天钥是燕国国都,检查很严,自己这东西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哪样就要犯忌讳,还是尽量避开的好,可若要绕过天钥,便要穿过一处无人荒野……这地图毕竟老旧,不知那荒野如今又成了什么模样。

他左看右看,最后卷起地图,无奈地自我安慰:“走一步算一步吧。”咸鱼生存法则向来只有四个字,随波逐流而已。

路上,沈秋义高举那枚狼牙,看了又看。沈秋练问:“这东西可是有什么古怪?”

“古怪倒是没有。”沈秋义把狼牙收好,笑着道:“银尾狼脱落的乳牙,容易引些小妖,不知那小傻子从哪儿弄的,也不怕被狼围着吃了。”过了会儿又嘀咕说:“傻不见得是真傻,笨倒是有点笨。”

“别惹事。”沈秋练仍有些不放心。说话间,她抬手接住一枚纸鹤,展开一扫,道:“他们都到若阳了。”

沈秋义听罢,两指环在嘴边吹了声长哨,万里长空之上,遥遥一声长唳与之相合。白鹤收翅下落,停在两人面前,顺从地伏低。

两日后。天钥以东十里,岁节山。

山中坐落一雅静山庄,那山庄周遭以竹子为栏圈起,门口有着重甲的卫兵把守,旁立牌上提琼玉山庄四字,一眼望去,庄内种满了桃花,正值花期,尽是娇嫩可人的粉嫩骨朵,偶有枝丫从那竹栏后探出,早开的几朵落了,在泥土上缀了几点极可爱的粉。

姜瑶猫身藏在远处的灌木中,两手做望远镜状。他吐掉嘴里的半截草,揉着肚子,颇有些怨念。他正计划着如何能穿过这个无比碍眼、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山庄。

这庄子刚好将前行路上唯一平坦好走的部分堵死,周遭又有重兵把守,山庄主人定然非权既贵,自己若贸然上前拜访,万一哪句话没对上,暴露自己是从拓和来的……不不不,这就是想太多了,再怎么也不会扯那么远。

话说回来,若要避开那些巡逻的,势必又要绕远,可再绕就只有上山这一条路可走了。山崖陡峭,他自己还好说,骡子一旦失蹄,保不准就要把他也带下去,他可没把握再拿自己小命赌一次。要么原路返回?白白浪费这么多日不说,只能走若阳那条路,万一被陆子寒撞上,下场不比再跳一次崖好上多少。

横竖都没好下场,他果然不该相信那神棍的话,还说什么一线生机在东方,要他说,不向东走留在拓和、哪怕是留在砚山,都比四处乱跑活得久。抱怨归抱怨,若让他再选一次去留,他还是会选择走。

肚子再一次咕噜噜叫了起来,姜瑶目光幽怨地盯着身后不远处的骡子,那厮优哉游哉正低头吃草。他揉揉肚子,看一眼骡子,再一眼山庄,再看一眼骡子,看一眼山庄。

不!管!了!被乱棍打死也比饿死好吧!

思及此,他理了理身上这唯一一件还称得上体面的雪白裘袍,

又看了眼一看就登不得台面的骡子,又从行囊中找出那半块玉珏配好,照了照铜镜,也算是人模狗样。便从灌木中走出,挑去裘袍上的草叶,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努力装成误入此地的某家公子少爷,懵懂中带着些许无辜。

他自觉这番伪装无可挑剔,熟料才走近些,便被卫兵挡下,恶声恶气地问他是谁,又未等他开口,那卫兵身后急速奔来两人。两人皆身着乌青武袍,腰佩长刀,作侍卫打扮,相貌如照镜一般一模一样,上前便一人给了那卫兵一掌,接着向他单膝跪地,诚惶诚恐道:“属下鸦青、鸦羽恭迎陛下。”

姜瑶:“……”

那卫兵一脸震惊不解,随即反应过来,双膝跪地,头磕在地上,浑身抖得厉害。

姜瑶:“?”

不对劲,很不对劲。

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坦白从宽,但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像他以前看过的电视剧,尚在怔然间,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句“平身”就秃噜出去了。等他回过神来,两侍卫已然起身,左边的那个皱了皱眉,似是有所察觉,迟疑道:“陛下您不是出去打猎了么,怎么也不见马匹猎物?还换了身衣服?”

姜瑶面无表情地扫了那侍卫一眼,正想着怎么编个借口。那侍卫却低头道:“属下多嘴。”

“……”这位陛下到底脾气有多差啊。

到了眼下这地步,他是骑虎难下,不是陛下也是陛下了。他甚至有点庆幸那位不知道和他有多像的陛下脾气如此差,一路走过去,居然没人敢正眼看他,这也让他稍稍不那么紧张,起码不用担心自己走路顺拐。

他正走着,右边的侍卫出声提醒道:“陛下,凝玉汤在这边。”

姜瑶被人喊住,心跳都险些停了一刹,而后斟酌着一位脾气奇差、控人生死的陛下该如何回应,语气冰冷道:“这点小事需要你来指点?”

那侍卫当即跪了下去,口称该死。姜瑶毕竟不是真的脾气差,为防露出马脚,便让他们都退下,又吩咐自己进去的期间不要有人来打扰。那侍卫稍一愣神,便了然应下。

姜瑶并未从那侍卫的表情中品出点什么,只觉得那眼神有些复杂。待进了汤池,他才瞬间明悟。

那汤池以卵石围砌而成,周遭几处斑驳桃花,一端以实木搭出一方露天台,台上摆着矮桌与竹席。而在那冉冉雾气中,只见一席瀑布般的顺滑黑发,两肩圆润,一捧水扬在身上,指尖带一丝桃花般漂亮的粉嫩,水珠自手臂滚落,肤如凝脂。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侧身望来,眸如点漆,眉如细柳,唇若脂红,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任何人看到她,都只会想到一个字——美。而这位美人,此时身不着寸缕,半身没入水中,腰际有绯红花纹一闪而过,胸前两团白肉微微挺翘,随着动作而轻晃。女子见到他,先是讶异,而后又有几分不解,目露怀疑之色。

姜瑶已经捂住双眼,也顾不上暴露身份。他脸颊充血滚烫,连舌头都开始打结:“我、我不是故意进来的!多有冒犯,望姑娘见谅。”

他两手捂得严严实实,又是背对着汤池,心跳鼓噪如雷,已然做好了身份暴露被乱棍打出去的准备。头脑混乱中,只听见身后似有出浴水声,赤脚踏在地上,向他过走来。

他嘴里胡乱地解释:“姑娘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看见一点、不对,我一点也没看见真的,您要是不信,就打我一顿,要么骂我也行,千万别忍着,我特别能理解……”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姜瑶登时僵得像块木头,他磕磕绊绊地,还想再挣扎着解释两句,后颈骤然一痛,眼前一黑。

“你不觉得,今日陛下有些怪吗?”鸦青蹙眉沉思,向鸦羽道。

鸦羽的手无意识按在刀柄上,对鸦青的话不置可否,今日的陛下确实太过温和,少了几分戾气。甚至让他有些怀疑,这并不是陛下。

但若是妖物变化便更不可能,琼玉庄有国师设下结界,可令一切妖魔鬼怪退避三尺不敢造次,寻常法术在山庄中也会失效。那位“陛下”一路随他们走来,未曾露半分怯。可若说是一时之间变了性,也不比先前那个猜测靠谱多少。

两人虽心存疑虑,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恰巧听闻庄外传出马蹄声,又是一阵极为熟悉的大笑,忙快步奔出。却见一行人马由远及近,领头的白马上,坐着一身着玄鸟武袍,背负弓箭的姜国天子,姜祀陛下。

鸦青鸦羽不由看向对方,对视的一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姜祀满载凯旋心情大好,并未计较这两个侍卫接驾来迟,只让其无罪平身,随口问:“无月在何处?”

两人皆是沉默一刹,而后才由鸦青道:“禀陛下,在……在凝玉汤。”

姜祀大步走了两步,忽地停住,侧目看向两人:“你们,有事情瞒着我?”